江玄回頭,看到馬永成一臉崩潰地坐在地上,雙目無神。
他知道這鍊鋼爐是朱老將軍最後一點希望。
別看他嘴上說著不相信鋼能比黑鐵強,但他比所有人都希望江玄這鋼真的能造出來,而且必須比黑鐵更堅硬,更節省材料。
因為只有這樣,那些駐守在南北兩方邊境的鐵牢軍將士,那些他親手帶出來的赳赳雄師,才能安穩度過這個難熬的秋天。
當下皇權勢弱,朱老將軍幾乎以一人之力撐起大魏的軍權。
可一旦他引以為傲的鐵牢軍大敗,那這份軍權也就搖搖欲墜了。
然而現在,這唯一的希望,在馬永成眼前破滅了!
他為朱老將軍和鐵牢軍感到絕望,更為他自已十幾年的鑽研卻一朝散盡而絕望。
“怎麼會……怎麼會!怎麼能有人接近這個院子!”馬永成像是自言自語地吼著,感覺喉頭髮緊,卻怎麼也吐不出東西來,憋得胸口直痛。
江玄沒有去勸馬永成,而是踱步來到草稞子裡趴著的那個人旁邊。
俯身仔細檢視,江玄確定這人就是他在衙門口看到的那個年輕吏員,他的手上也確實戴著較為厚實的布手套。
這人後背的衣服被燒掉一大片,現在還有細煙緩緩冒出。
江玄伸手在此人鼻子下面試探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他轉身,看著還沉浸在深深自責的馬永成,高聲喊道:
“過來幫我個忙!”
起初馬永成仍舊呆立在原地,沒有聽見江玄說話,江玄又叫了兩聲,他才像是被驚醒一樣,胡亂擦了一把臉,吸著鼻子走過來。
“把他翻過來。”江玄指著面前這人。
馬永成有些機械地執行了命令,然後恍然大悟一般指著這人的臉:
“他是盧釗!難怪他能進這個院子,他是打更的雜吏!”
江玄點了點頭,這事的始末基本上已經有眉目了,於是拍了拍馬永成肩膀說:
“你還有沒完成的研究,這裡的事兒交給我,你全力研究剩下的那部分圖紙吧。”
“研究?還有意義嗎?”馬永成又恢復了剛才自暴自棄的樣子,癱坐地上不願動彈。
江玄俯身,在馬永成耳邊輕輕低語幾句,馬永成忽然一個猛子蹦起來:
“你說的可是真的?沒騙人?”
江玄點頭。
馬永成掉頭就往院子外面走,一邊走一邊指著江玄:
“你等著,三天,哦不,兩天之內我就給你看成果,你等著。”
江玄笑著目送馬永成一路小跑離開,抬頭看了看天色,日頭已經逐漸昏暗,距離亥時不到兩個半時辰了。
他嘴角的笑容沒有收斂,反而忽然牽動得更肆意了一些。
“跟我玩髒的?這才有點意思了。”
……
王崇厚的府邸,府中下人雙手掐著一隻鴿子腳步匆匆。
一直來到閉目養神的戶部尚書身邊時,侍女才敢鬆開一些,露出鴿子腿上綁著的小小信筒。
一直給王崇厚捏肩的嬌俏侍女很嫻熟地拆了信,揮退下人之後才在王崇厚身邊蹲下:
“老爺,武庫司走水了。”
王崇厚翻了個身,像是嘟囔著回應:
“走水了好,這就叫付之東流。派人盯緊朱溫,不能讓他壞了事。”
嬌俏侍女施了一禮,順手將飛鴿傳信的紙條塞進嘴裡嚥下,然後快步離去了。
王崇厚這時候才微微睜開眼睛,好像看到眼前站了某個人,然後冷笑一聲:
“剛得了點勢就想玩御下之術?你還太嫩了些。”
當夜,從皇宮裡傳來訊息,靖寧帝侍衛統領墨玉點齊一百千牛衛,星夜兼程直奔玉陽關而去。
有不少好事的官員猜測這是江玄實在拿不出他口中的鋼,為了保命只好跑路。
很快就有人帶著這個新訊息來回奔走,其中就有工部侍郎祿源道同窗的幾位好友。
當有人想要給梁國公府送這一訊息的時候,發現府門封閉著不見客,而且有人說看到了朱老將軍在書房砸東西,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
短短一夜時間,整個京都幾家歡喜幾家憂,好多人或興奮或懊惱,一晚上都沒有睡個好覺。
於是第二日早朝前,初秋的清晨寒露還不重,不過仍舊有隻穿了單薄朝服的官員冷得哆嗦。
一部分官員頂著倆黑眼圈來到宮門口,臉上的表情卻是很興奮。
他們驚訝地發現朱溫全盔全甲、佩刀披掛,比他們還早地站在宮門前,背對一眾官員靜靜站著。
從他厚實的背影看不出這位老將軍的喜怒,只有虯紋虎頭肩鎧上薄薄一層露水說明他站在這裡已經許久了。
“老朱啊。”一個蒼老的聲音哆哆嗦嗦在朱溫後方響起。
朱溫沒有回頭,他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也知道今天朝堂上他可能即將是最高興的那一個。
王崇厚沒等到朱溫的反應,也不氣惱,佈滿褶皺的臉上反倒擠出些笑意來:
“老朱,自古千里馬常有,伯樂世難求。你也是三朝沉浮的老人了,現在的世道難道還看不清嗎?”
朱溫沒回話,重重哼了一聲,鼻子前面帶出淡淡的霧氣。
王崇厚攏了攏肩上的披風,繼續開口道:
“鐵牢軍是你的命根子,連鄉野孩童都知道,倘若在這朝堂上把將士們敗掉,還是因為一個閹人而敗,你還如何面對追隨你的將軍,如何再見他們的家人?”
朱溫鐵塔一般的身子忽地輕輕顫動一下,王崇厚眼角魚尾紋也隨之深邃了幾分:
“良禽擇木而棲,你是懂得樹挪死人挪活的,對吧?”
王崇厚的話剛剛說完,皇宮的門也剛好開啟,太監一臉正色地掃視了一下群臣,這才朗聲喊道:
“陛下有旨,文武上殿議事!”
今天這金水橋的路,有人走得飛快,有人腳步卻異常沉重。
文武百官依品級找好位置站定,人群迅速就安靜了下來,大家抬著頭看向御座方向,卻不約而同地尋找著同一個身影。
無錯書吧“吾皇駕到!”
靖寧帝一身紗羅龍袍走出來,今日皇帝器宇軒昂,只是眉宇間似乎有些疲憊。
官員們的目光齊刷刷跳過靖寧帝,往他身後看過去。
先是兩個隨身宮女,然後是御前侍衛統領墨玉,再然後是司禮監內侍統領、值殿太監,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江玄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