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走於熙熙攘攘的東市,身後人流湧動,孩童,老叟,士子,浣婦,人與人接踵而過,他們融入其中似乎也是平凡的兩人。
市集紛擾嘈雜,不遠處肉販大聲叫賣著:“年後第一頭豬…某以半價售出!”
“步高者先得勒!”
攤前人群簇擁,吵吵嚷嚷,熱熱鬧鬧,好像已將天子國喪而來的疑雲擊碎,而所展現在眼前的是新年熾熱的人間煙火。
女子左顧右盼著,似乎對眼前的一切都很感興趣,卻又悶著氣不跟身旁男子說話。
其實兩人之前行走間也不無交談,但看樣子幾乎都是女子鼓著臉,男子在一旁笑呵呵的。
走入東巷市集,才剛及茾的少女便丟下身邊頗為氣度不凡的男子,跳著蹲下身在攤前挑挑練練,潔白的小手從襦裙大袖中伸出,擺弄著面前不值錢的貨物,偶爾手抬高了還會露出一小節玉臂,隨之映入眼簾的就是一隻暗黃色的玉鐲子,原本慵慵懶懶的攤主頓時睜大了眼睛,隨即也蹲在一旁殷勤耐心的介紹起自己賣的玉器。
而那朗目劍眉,身穿玄色繞襟袍的公子哥就在攤前半丈遠的石地上看著,並不言語。
過了一會兒,少女拿著手上的玉器,提起裙襬走了過來。
“這個好好看……”
“假的。”
女子鼓起臉,“你都沒看!”
“好,我問你,那器主人叫了你多少錢?”
“才五吊四銖呀。”
玉面錦袍的公子哥沉默了一陣,“五吊四銖啊……”
但只是須臾之間,又無奈續道:“那也就是約莫三兩黃金了。”
他接過鐲子,掂了掂瞅道:“不過二兩多些,假玉兌黃金,還不足秤,董大小姐真是財大氣粗。”
“噢不,我爹與你祖父平輩論處,還該叫聲侄女兒才是。”
自那次被這“濮陽縣令”戲耍多時後才知道其真名的女子微微皺了皺秀眉,挺起好像大了小半圈的胸脯怒道:“袁尚!”
公子哥笑了笑,將鐲子丟給她,“拿去退了,上次那手鐲本公子也給你了,還買這些假貨作甚,哪能次次讓你碰上始皇帝的東西。”
女子不悅道:“既是假的,你怎麼不摔了?”
“也哪能次次都摔了…”袁尚抬起頭看向她身後有些忐忑的攤主。
“人家也是要過活的,驗貨砸了場子,名聲就臭了,估計一家老小都得餓死啊。”
女子狐疑道:“你們認識?”
“東市老常客了,今日如若沒有本公子在,像這樣捐財富民的好事就要留給你這種大怨種做了。”
“那你自己去!”說著她跺了跺腳將鐲子丟還給袁尚,好像不滿意自己又被“騙”的事實,對周圍的人群微微擺動手,氣憤道:“他敢騙我…”
“侄女啊,在洛陽城,殺人是要砍頭的。”眼見有幾個壯漢正向著他們走來,公子哥才撥出一口氣悠悠道。
“既是你袁叔父的地盤,就看我替你教訓他。”
已褪去男子服飾的女公子撅了撅嘴,又說出了與上次同樣的話,“你有這麼好? 濮陽縣令袁胤?”
被揭開小底的公子哥也不惱怒,畢竟虎賁將軍府中袁胤那小子才不過七八歲,自己就在外面敗壞他的名聲,被老爹和袁公路聽到後可又要家法伺候了,厚起臉皮又往身前站了站,準備董白的小辮子道:“這不是名聲不好,怕大小姐誤會於我嘛……”
女子低頭躲開這一記“鹹豬手”,跳到一旁冷哼道:呵呵,晚了。”
“你看,我們多大仇多大怨的,現在還不是在一起逛街,聽說你上次被那老頭拐走了一百金…乖乖,在下可從來都沒見過這麼多錢,董小姐想必也是肉疼了一陣的,今日不若就這時機,好好敞亮一番,想要什麼,等離了這地兒一金以內,你袁叔父給你買就是了。”
“那我就要這個鐲子。”
“都跟你說是假的了。”
“假的也要……”
“行吧。”
“記得退錢……”袁尚斷斷續續從袖中摸出六吊錢…好像沒零的了, 確又拆不開這綁錢的破繩子,發覺不對又轉頭提醒她道:“只有四吊六錢了。”
董白劃了個鬼臉,看著這一臉心疼的世家子打趣道:“窮鬼……”
袁尚擺手,憂愁道:“當家才知柴米貴,養著這麼大幫人,光是吃喝拉撒就被掏幹老底了…本公子也是在未雨綢繆,說不定哪天就用到這五吊四錢了呢……”
“哼,看不上。”
董白雖現在還是個刺史孫女,在這權貴多如狗的東都除卻跟董氏有些模糊不清的董太后只能算是個中流世家,但因為父親早逝,其祖父董卓對她溺愛無度,早早便過上與何靜姝一樣最上流的吃穿用度,而她顯然不信這天下第一士族的子弟會過的如此“節儉”,估計著又像他爹那樣在籌謀什麼壞心思。
少女看著他身上華貴的黑袍,幽幽道“你家不是四世三公嗎…怎麼這麼沒錢呀?”
“不如求求我,來涼州,本小姐給你月奉千金也可……”
世家子微微抖了抖袖,似乎在掂量著所剩的財物,“哎…袁家確實是在東都紮根不錯,一年到頭也能有點小利潤,但是這裡的油水哪有涼並邊地一年十幾萬金的軍費高啊……”
聽到這話,少女立馬漲紅臉頰,氣憤道:“祖父才沒有貪汙軍費!”
“不信你去涼州看看,祖父手底下一個個都披覆身鐵甲,馬高六尺,人馬都吃的飽飽的!壯壯的!”
袁尚頷首,微微垂下眼簾看著她道:“所以你才能有錢啊……”
董白好像有所會晤,但依然一副大小姐做派,抱起雙手將頭扭過去。
世家子也並未再多說什麼,往前走了幾步揮手道:“我去付錢,你往前看看…最後一次出來逛了,可要多買些。”
董白在原地跺了跺腳,反是小胸脯一陣出氣後捲起青色長裙抱膝蹲在那了。
其實一路上她幾次賭氣出走都未離開袁尚的視線之內,畢竟東市這麼大,自己又是和他出來玩的,走散了就不好了。
低頭間偶爾會將眼眸微微向前瞟去,看著這閒庭閒步慢慢悠悠的世家子沒有再站著,也像她一樣蹲在了攤前才稍微消了些氣,隨即又迅速的別過頭漫無目的輕視別處,眼中星星點點。
與他出來多時,這還是第一次要給她買東西,至於適才說什麼最後一次之類的話,並未放在心上,這騙子每次出來都與她說是最後一回…現在還不是在這嗎?
可她不知道的是,背對著她的袁尚一直陰沉著臉。
緩緩來到攤前蹲下,他伸手拍在那攤主墊著粗布上,另一隻手卻是自覺的將鐲子藏進袖中。
“蠢貨!”
“三公子…”
“你們許大檔頭這是腰纏萬貫了,拿真傢伙出來耍? 這玉是去年大哥送給文氏的定親之物,怎麼到了你手上?”
攤主四下看了看如往常一般的東巷,“三公子息怒,大公子已應下此舉,親自賜下囑咐吾等辦……”
“辦什麼?莫不是專用來釣到本公子這條大魚?”
“五吊四銖…負責東市的是犬衛, 你們到這來蛇咬狗?”
扮做販夫的蛇衛道:“還是上元草頭市之事,家主始終放心不下,犬衛在三公子身旁捉拿此女已失手兩次…許大人已重布犬衛,命此事交於蛇衛接手……”
“此次鼠吏已探清,與公子同行,她身後只跟著不過十餘人,那姓董的副將也不在…正是最佳時機…家主的意思是董刺史進京後必要有束縛……”
“許大人有令,這是第一步…還請公子配合……”
“還是和上回那犬老頭說的一樣…本公子不配合又待如何?”
“這謀劃本就是錯的,如果董卓真有虎狼之心,會因你們綁了他孫兒就停下了?”
與董氏同出身邊地涼州的小檔頭俯首道:“蛇衛奉命行事,不問緣由,只重結果。”
“身後巷口已佈滿甲士,公子可帶此女……”
叮叮叮……
袁尚從袖中丟擲六吊五銖錢,仔細看卻是在坤面的印刻的本初元年制。
“那是你們的事。”
“我袁傢什麼時候淪落到用一女流來權衡大勢了,你要結果,我便給你結果。”
攤主接過錢,有些無可奈何的看著自家小主道:“已是第四次了,家主留給公子的錢可不是這樣用的……”
“少廢話,找錢。”
“沒錢……”
袁尚瞪眼道:“你這小檔頭不想做了?!”
蛇衛又一次無奈道:“上次的狗老頭是三十年元老才被家主賜下這本初錢…不然依在下這職位是真沒有…公子可去找許大人……”
玉袍公子跳腳道:“那老騙子更沒好心……你們劉大檔頭都被制的服服帖帖的,你讓本公子去吊他的單?”
“喂!”身後有聲清脆的呼喊聲傳來。
“你是不是被訛了?”
袁尚沒有理會,繼續道:“自家人還跟我來這套?”
“既沒有…也不用像前幾次那麼做,你還沒到那層上……”
隨後他收起排面上存世不多的銅錢,“這買賣先欠著,回去再給你。”
“你們劉大檔頭我會去說。”
那道聲音還在說著,“你說話呀!他綁著你了?”
攤主凝神靜氣,緩緩背起雙手。
“…公子,蛇衛沒有欠著的做法…”
“別他娘用這破規矩找開脫……”
“這錢本公子要多少有多少,你們的規矩也是袁家定下的,六年來每日餵食吞金,如今卻當不成一條好狗?”
“袁尚!”女子不知何時起身快步趕了過來,身後是一群涼州大漢。
在她面前的是身影幾乎重疊的兩人,還有攤主背在身後的手…似曾相識的場景。
身穿青色襦裙的少女心中忽然閃過上次這世家子在她面前倒下的畫面。
隨後皺起秀眉,對後揮了揮手。
“給我上,先把那攤主擒住!”
略帶稚嫩的聲音剛停止,四面八方都有披髮的涼人闖入這小小的巷口。
很快就有看似最為強壯的一人到了兩人近處,揮刀直入!
剎那之間,一聲巨響震動人群。
嘭!
不是刀劍碰撞的聲音,而是人頭落地的噴血聲……
攤主滿臉鮮紅,眼中似乎毫無波瀾,卻還是不顧身在危機邊緣的境地對著袁尚拱手行禮道:“…既是公子沒有用這錢,在下就當公子答應了。”
他的腳下已有三顆頭顱被砍下。
雙方人手盡皆從隱蔽的角落走出,對陣而視,一直揹著董白的袁尚臉上有些輕微的抽動,心中鬱結。
細節之處有些小變動,改變了一些人的軌跡,也提前葬送了一些人的生命,但還是像書上寫的一樣,不管自己怎麼勸,怎麼說,歷史它又會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回到原本的軌跡…其實說到底,他的話老爹他們不是沒有放在心上,而是自他袁本初出仕開始事情就到了無可逆轉的地步,與諸勢力各自精心十幾年所謀劃的局面怎麼可能被他一朝言語所打動?
袁氏為這付出了三代人將近五十年的謀劃佈局,僅僅因為你袁尚說一句“不要做了。”就能草草收手,坐以待斃?
這是必然要做的,也是必定會出一些錯誤的。
老爹和祖父雖然溺愛於他,甚至都能告訴他袁氏要做“東都之主”,但其實這些都不是他該操心的事,往大的說,他現在不是十七歲父亡流離江東的孫策,也沒有孫策的能耐,如今袁氏這一支有袁紹袁逢在,他擠不進去這些層面,自然也就沒資格用實力說話,而他的前面還有“乃父之風”的大兄,“仁義宏廣,卓然有餘”的袁煕,他想有所作為…就必要有比他們更強的能力。
反觀自己,除了帥,他說不出話來…
局勢就是如此…連這麾下的小檔頭得到命令後都可以無視他的話,還談什麼改變?
衝突還在繼續著,世家子看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小檔頭攤主的環首刀下在緩緩滴著血,旁邊的涼人在嘰嘰歪歪吼著什麼罵人的詞,還有更遠處雙方的廝殺在悄無聲息。
人群中雜亂的聲音接踵而至,大多數世家子在遠處酒樓看著熱鬧,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平頭百姓丟下攤子逃跑,眼神中有著割裂感,似乎希望著回來時東西都還在;更多的人則是趴倒在地,生怕被這大族間爭鬥的無名禍端一刀結果了性命;
“又是這樣……”袁尚拍了拍額頭。
周遭細細碎碎的聲音飄過來,令他心神恍惚。
“滾開!”
女子扒開拱衛在她身邊的涼人跑了過來。
“他們要殺你!”
“跑……”
抬頭望去,秀鞋翻落,少女白色的長襪踩進了汙濁的地面,臉上帶著不知所措的表情,依袁尚看來,這眼神就像一個小女孩將要失去最心愛玩具時的迷茫與心疼……
“跑啊……”
好像把他當傻子一樣的,這小姑娘有夠憨的。
“袁草包…跑啊!”
“媽的…搞什麼啊……”
他撥出一口長氣,看著這亂成一團的局面思緒不知怎麼飄到了三年前的最後一幕…
…如果那輛車再少些速度說不定自己就不會翹掉了,雖然可能殘疾一些但至少還能活在那個地方,當然如果自己沒喝醉沒上那條路,如果那時也有個人像這樣提醒自己快跑就更好了。
但世上沒有如果。
他站起身來嗤笑一聲:“小木瓜。”
初春風起,玉面錦袍,風度拉滿。
隨後在所有人的一致目光下,他不顧儀容,拉著那個將要被自己家綁架的女子飛快的向南跑去。
整個過程尚餘片刻,公子哥只對著那女子說了一句話,“鐲子是誘餌…有人要殺我們,先去避避。”
“嗯……”
女子沒有猶豫,丟下那些人,直徑跟著他走了。
奔跑間,在後笑了起來。
就這樣跑了也好,畢竟這不是涼州,而且祖父也交代過她不要亂惹事,剛才這登徒子被欺負了,自己這隻能算是路見不平,沒打過跑了而已…不過還是把他“救“了出來的,這次應該算是把上次替她擋刀的事還上一點了……
隨後抬頭看向那個身影。
這次出來,袁草包不光看著有些…儀表,其實人也挺義氣的!
“那你還要陪我買一個新的!”
“沒問題。”
“今天宵禁我們也出去玩!”
“好好好。”
身後還在嚴陣以待的雙方隊伍就這麼看著自己的主子們手拉手跑了…目瞪口呆。
不過身為袁氏鷹犬的攤主小檔頭有些疑惑的是,三公子不是要護著那女子嗎…
怎麼朝袁府去了,那是他們的老巢啊……
他駐足觀望了會兒,待兩人的身影跑遠後,才悠悠對身後不知何時出現的吏長道:“跟上去…隔遠一些,要確保他們進入府內。”
“是,那這裡的人……”
“先帝新棄天下,想不到連涼人也加入黃巾賊子了……”
“屬下明白。”
話語剛停,吏長便從口發出一陣怪音,須臾間就有幾道身影持立環首刀投入了狹窄的戰場。
隨著第一刀的落下,殺氣頓時席捲了因袁氏子弟鬧劇而起的東市巷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