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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歸去

溫明殿在前朝原是高祖皇帝劉邦為趙王劉如意修建的大型宮闕,是專供這個他最寵愛的兒子享樂行雲的快活之處,在世祖皇帝劉秀剿滅王莽之前都素有“溫明古殿鎖煙霞,柳搖疏影驚王侯。”的美譽,而劉秀因為這偌大的名聲也曾在殿中居住過一段時日,但終究嫌高祖皇帝取意喪葬的“溫明”二字棄殿而去,新朝初定,萬事皆廢,或許有些事物就該遵守它原本的意義,即使它曾經有過碩大的輝煌,但也逃不過時間的刀割,駕馭著天下諸世家的光武帝深諳此道,於是將他這處巨大的宮殿真正變成了歷代天子的停柩之地。

東漢朝第十二位皇帝如今也停在了這裡。

殿前的何遂高喘著粗氣在西園軍右校軍士之前停下了腳步。

這地方几十年來才用一次,所用之時全部的公卿大臣都要到場,他也不例外,即使是早到了一些時日,卻不曾想這次有人想帶他一起下去。

“大將軍。”袁譚拱手行禮,只看了一眼,目光平靜,垂下手後又微微抬起握劍,隨後直視前方,似乎有些不在意中平皇帝晏駕後即將成為天下第一權臣的外戚。

“蹇碩…蹇碩…要殺我……”

何進受著寒風弓著腰乾嘔了幾下,卻發現不是熟悉的聲音,猛然抬頭見是袁本初大兒子前來,才冷靜些許。

“袁本初呢?”

袁譚續道:“家父此時正在軍中,替大將軍威懾宵小,正等著大將軍撫太子殿下繼位,領兵肅清宮中奸佞。”

“陛下…”

“確已晏駕。”

何進看了看他身後的甲士,“噢…那袁侄兒這是?”

“家父聞大將軍入宮,料想閹黨勢當阻撓,特使小侄前來侍衛大將軍左右。”

何進再次看向他身後的跪倒在地不發一言的淳于瓊,在殿中時就知道蹇碩不可能只一人行刺於他,而這一向在宮中抱緊閹人大腿恪盡職守的右校尉正是他的部下……

“淳校尉……”

“大將軍…”

“他一直是袁氏故吏。”

“好…好……”何進定了定神,沉下臉來,但慌亂的眼神卻還在四周巡視,隨即看向溫明殿上的兩道身影,沉聲道:“能殺掉嗎?”

袁譚緩緩點頭,“要費些時日。”

“這閹人矯詔企圖行刺……”

“家父吩咐過小侄,誅蹇碩事小,真正重要的是他手上的兵權,閹黨根系繁多又系蹇碩權柄之重,已能禍亂宮闈乃至天下,此時小侄確是可一擁而上誅他於北宮,可不論是小侄還是大將軍都無權斬殺他…如此倉促行事只會給剩下的宦官抓住把柄,在太子登基後以脅迫大將軍…”

“不若請大將軍出宮坐鎮軍營,待太子殿下繼位後,大將軍身為朝廷擎天大柱,新帝必是要倚重大將軍的,那時憑藉如今刺殺一事,再回頭名正言順的誅蹇碩攘除宦黨,天下即大定矣…”

何進搖了搖頭,“如今正是斬這閹人的最好時機,袁侄兒可與淳校尉前去。”

“無旨起兵等同造反…”

袁譚退去幾步,將身子立於西園軍前,“再者蹇碩其手中仍有先帝賜下的天下兵馬總權,更握有西園五校的虎符,時間已然拖沓太久,侄兒與叔父深陷死地,只是逃出了溫明殿而已,卻不知在外還是不是有伏兵。”

聽到還可能有危險,何進有些慌亂,“那這該如何……”

袁譚將淳于瓊扶起,又替他擦了擦臉上的汗,轉頭對何進道:“淳校尉已得右軍虎符,侄兒請他護送大將軍出宮。”

“好…”

“袁侄兒還孤身在此處?”

“無妨。”

袁譚看著他輕笑拱手道:“三日之內…侄兒會提著蹇碩的人頭到府上拜訪大將軍。”

何進沉思一會兒,利弊瞭然,既然這“好侄兒”願意為他背上何太后的仇怨,自己也可分擔一部分都壓力給袁氏。

他素與這身為後宮之主的胞妹關係僵硬冷淡,自中平帝開始養病期間處處碰壁讓他難堪,這道理當然他也知道,她嫁人帝王家早就不是何氏的人了,這幾年明面上的暗通書信不過是打探他是否要做權臣的一些小手段。

新帝繼位後必是後宮懿旨要大於聖旨的,他猜不透這位親妹妹到時會怎樣安置他,所以才會提前來宮中,宮中這麼多眼線,其實他早知道天子晏駕了,來這一是打破天子靈柩的謠言,之後便會是去找何太后商議登基事宜…他看似大權在握實則還是得聽太后的命令,他要得到太后的準信,將她拉到一條船上才能是這大漢朝真正的“攝政王”,不然剛剛也不會在意殺不殺蹇碩一事,一個會點武功宦官而已,去了兵權後隨時可以捏死他,此時以怒氣行事反倒把自己推到了宮中的風口浪尖上。

所幸這個袁家的毛頭小子出來替他辦了這件事。

他素與袁紹平輩論處,還是中郎將時就曾仰慕袁家的威勢,欲薦之門楣,從袁紹還是濮陽縣令開始就來往甚密,知這侄兒有自小就有些謀略和能為,去年及冠後隨著袁紹在自己麾下水漲船高,如今領著南城軍司馬的同時在光祿勳兼任侍中,堪堪弱冠之年,出仕朝堂要職,有繼袁氏六代家主的跡象。

袁紹遣他來,也還算有些用心。

袁家…也不像要失去控制的樣子……

他看著面容有些柔弱,性子卻剛毅無比的書生緩緩道:“好…到時侄兒要甚儘管提來,吾一一滿足!”

“確有一事相求事後相求叔父。”

“哦?”

“三弟袁尚即將與蔡氏結親,可正值國喪……”

何進擺手笑道:“無妨,這等小事…陛下明日登基後自會大赦天下。”

“袁侄兒還有何要求? 要官,要權,或是財物,吾都可……”

“呵呵…大將軍抬愛了,侄兒才及冠,這些東西自是要自行去奔的,一開始就得來了,那這東都還有甚意思?”

何進還是笑著看他,但這次卻沒有再說話,快速走進一直在憂心的右校西園軍中。

一旁的淳于瓊喝出甲士護衛於何進身旁,又回頭對袁譚抱拳行禮,隨後率軍而去。

聲響漸平,人影消散,驟然聚於平靜,只有溫明殿上刀劍亂舞的聲音還在繼續。

過了一會兒,他身後的聲音漸近,兩位武夫換氣的喘聲也隨之而來。

離的這般近,袁大公子又一人處於殿下,如果身後的劍客稍有不慎,他隨時都會被瘋魔了的大宦官砍死。

看著何進遠走的身影,大宦官又一次拔地而起蓄起全力揮刀落下,將整個身體懸在空中,已不在乎渾身都是破綻的一擊了。

王越爆喝一聲,老邁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舉起殘劍也以招式變形的一幕擋在了面前。

適才的打鬥蹇碩的長刀早已將他劍砍斷,三十回合下來,他都以軟功殘劍周旋,可這一身巨力的陰森宦官彷彿有使不完的氣力,他借力打力佔盡優勢,卻硬是被其衝出了殿門!

此時他全身都是破綻,可王越不敢動手,因為眼前這青袍士子的命抵得上一他一萬條命!

面對這搏命的一擊,他氣血逆流,五竅流血,已無處洩力了。

而此刻蹇碩的頭正對著袁譚,血紅的雙眼湧動著怒氣,臉上的肌肉也隨著憤怒抽動,似乎完全失去人性了。

青袍士子毫不在意,也從未退過一步,因為他本來就是站在那的。

轉身站在臺階上對著楊安殿拍了拍手,一個黑影迅速出現在眼前,跪倒在地。

“去把趙融叫來,記得帶上整個右助軍。”

說著袁譚微微扭頭看了看身後僵持住的兩頭“大鳥”,想了一陣,又輕聲道:就說是…公路將軍的命令。”

黑影得令而去。

“啊啊啊啊!”

咚!

天下第一劍客的殘劍被砍斷,瘋魔之人瘋魔而來。

刀直入血肉,紅色飛濺而出,層層往復,奔向深處,隨後是另一人的胸口接了下來。

一刀穿過七甲,七位無名暗衛倒在了袁譚腳下。

痴人逆行血氣拔出刀,再度揮來,卻還是被數不盡的黑衣人擋在面前。

陸陸續續的人群對著他廝殺起來,他的力氣也軟了下去。

最後一次持刀砍下,雙眼滿布血紅,視野更是一片模糊,他看不到任何東西,也不想看其他的,只感覺到刃下碰到了血肉,便使盡最後的氣力推向前……

大喝一聲,“袁譚!”卻沒有得到回應。

身前熟悉的聲音又一次傳來,“蹇碩,當死則死矣。”

“王越…”

這次連袁譚都有些看不清那姓王的老匹夫是怎麼瞬移過來的,不過這一幕在他印象中倒是真正的空手皆白刃了。

看來這武夫確是拼盡全力了。

扮做青衣書生的袁家大公子捻了捻胸前濺出的熱血,看著弄髒的衣物,有些氣笑了起來。

抬頭直對蹇碩,又遙望了一眼他身後的溫明殿,隨後伸出手敲著那顆頭顱,低聲道:“蹇將軍想怎麼死?”

“袁譚!”

“你壞我大事!”

叮!王越擋下了致命一擊。

“我會殺了袁氏的所有人…所有!”

“哦。”

蹇碩愈加瘋魔,“袁尚…袁愧…袁逢…袁紹…袁熙…全部砍下首級掛在這!”

“哦。”

濯龍園還有西園軍,你會死在這…他們會衝出宮去,何氏,袁氏,楊氏皆逃不過滅族之禍……”

“而你…會被我砍成千段萬段!血肉…筋骨…頭…眼睛……”

“知道了。”

“嘻…哈哈……哈哈哈哈……”

蹇碩突然大笑了起來,踢開擋在面前的王越,對著北芒山仰天長嘯。

一步一笑,身形影疊,淒涼的笑聲蓋過了周遭的一切,萬物似只餘此刻生命的凋零。

“…該死的…是汝等這些佞臣!”

他顫巍的舉起鴻鳴刀,向袁譚奔來,腳步虛浮,未走幾步就被袁氏暗衛夾持著跪下。

低著頭,風中傳來漢宮的哭嚎聲。

他記得許多年前也是這樣的,那時他只是一個小宦官,單超領著他和張讓來到這裡,讓他們跪地哭嚎桓帝…然後對他們說:“我們笑笑別人,再哭哭自己,哭哭笑笑一輩子就這樣了。”

那時手握天下權柄的大宦官語氣淡然,輕鬆到讓他以為只是死了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已…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只覺得當時那座靈柩很龐大,如果自己死後也能有就好了,後來才知道,提起那些死去的人就像是夜半驚醒的噩夢,是那麼平常,又那麼的…撕心裂肺……

他三日未眠,就是怕在夢裡見到那個人……

“陛下…陛下…老奴…輸了……”

殿外寂靜無聲,只有春風吹向他立於地上的刀發出了陣陣細小的刀鳴。

面前站立的青衣士子,拔起刀仔細端詳,刀長三尺,黃帝採首山之石,於爐底自發而成,前朝武帝曾賜予東方朔,後被光武皇帝收回藏於北宮,隨後這柄天下名刀之首到了二十年前被那時的建寧帝劉宏像玩物一般丟給了蹇碩。

咚!

鴻鳴刀被丟在地上,發出一陣顫鳴。

袁譚背身,面對北宮煙火,撫了撫青衣大袖道:“人間世苦,汝等好走。”

“洗洗…放在棺槨裡,讓他們一起入土。”他平靜的對王越發布了第一道命令。

五竅流血的劍聖蹣跚的起身,舉起了一旁遞過來的長劍。

面前之人也正抬起頭看著他。

昔年武道心心相惜的兩人對立而視,一低一高的短暫相望,自他們相識以來所能交流的就只是手裡的刀劍,如今也一樣。

蹇碩口中滴下濁血,聲音漸小,再沒有抬頭看看近在咫尺的宮殿,反是輕聲細語道:“大漢朝…萬世不朽……”

嘭!血肉橫飛,上軍校尉死於此地。

……

夜的寒氣襲來,星辰零零散散映於漆黑的天空上,遠處偶爾有人聲響動,二十年來一向偏僻的宮殿孤零零的立在那,宮角殘破,緋紅落色,似乎只是一處沒有必要修理的地方,如果在幾月以前的漢宮中這會是尋常的一幕……

西園軍右助軍趕來,上空狂風大作,吹散了些許血腥氣。

王越還愣在原地,看著那顆臨死前突然平靜的下來的頭顱。

身後身著紅青相嵌大袍計程車子正笑著跟校尉趙融交談。

王越垂下滴血的雙手,仰頭喘著粗氣,偶爾迸裂的風聲會帶來斷片的言語。

“怎麼弄成這樣…”

“本初不是說過幾日再殺……”

“那就在這待幾日好了……”

“你這……”

“公路叔父也是一個意思……”

“…行…收拾收拾…吾帶你去見兩宮太后……”

“嘻…勞煩趙大人了……”

“何進那邊……”

“來不了…祖父壓著……”

“莫要揪心,想好對詞……”

“一個閹人而已……”

他掙扎的想抬起手捂住耳,拋去這些權謀爭鬥,卻還是止不住的被灌進腦海裡。

過往的紛飛湧入心海,他突然想起了那聲刀鳴。

隨後他望向地上那把還在流血的鴻鳴刀,內心有些靜了下來。

“王金吾…該走了。”趙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趙融也走進前,先看了看刀,才輕輕幽笑道:“喜歡可以拿著,還有很多人要你殺……”

他充耳不聞。

劍聖撿起那把刀,輕輕的在刀身上彈了一下。

叮……

就那麼清脆一聲,好似彈碎了一切。

鴻鳴,鴻鳴,雙雙成器,雌刀在千年前早已化作飛鳥而去,雄刀留於悠悠漢宮,還在見證著人間的廝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