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子瘋了?”也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眾人才恍然驚覺,不由得投去同情的目光。
這位老者苦心孤詣,教匯出李青衣、梁博、顧清棠三位親傳弟子,膝下又無有一子,向來是將他們視如己出。
可今日三位如徒如子的親傳弟子,一個被閻四夕誅殺,一個犯下滔天大罪後自刎而亡,一個道心崩碎前途盡毀。
他還有什麼臉面面對稷下學宮的諸位同門,還有什麼臉面,面對泱泱天下人?
“你看到我家博兒沒有,看到我家清棠沒有?”李夫子身如鴻雁,一躍來到閻四夕身前,抓著他的手臂問道。
雖然他失去了神智,終究還是神通境的高人,肉身本能地運轉著元神之力。
閻四夕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搖頭道:“梁博、顧清棠已死,李夫子請節哀。”
聞聽此言,李夫子神色驚恐,眼中似乎有了一瞬間的清明,但又似乎難以接受這個結果。
下一刻,李夫子又恢復痴傻的模樣,縱身來到觀武樓上。
他抓著周夫子問道:“看到我家博兒沒有?看到我家清棠沒有?”
“李師兄……”周夫子神色悲慼,正要開口勸說,李夫子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他似乎並不想聽到答案,只是抓著稷下學宮的弟子們逐一詢問,最後縱身一躍摔下觀武臺,起身後跌跌撞撞走向遠方。
青龍大街傳來呢喃聲,李夫子自言自語道:“博兒和清棠遊歷蒼天域,也不知何時歸來。嗯……我要尋些材料,為他們打造唇槍舌劍、吻頸之劍……”
看著這位老人漸行漸遠的身影,生死臺上的閻四夕,以及觀武樓上的眾人,心中越發不是滋味。
縱使他們並非當事人,無法體會到這位老人家的心境,也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苦。
養兒十八載,白髮人送黑髮人,豈能不癲?豈能不狂?
轟!
此間事了,閻四夕正準備抽身離去,一道身披重甲的魁梧身影從天而降,攔在他的身前,將雪玉打造的生死臺砸出一個巨坑。
此人生就一張國字臉,面無表情,不怒生威,橫眉冷豎,手中持有一根黃金鐧,一雙怒目隱有淚水升騰。
“不夜侯,事情鬧大了。”
眾人心中一沉,憐薇郡主可是不夜侯府的嫡長女,也是不夜侯的心肝寶貝,此事阜陽城中人盡皆知。
愛女在眾目睽睽下身亡,觸犯了不夜侯的禁忌,身處觀武樓的眾人,只覺冰天雪地溫度一降再降,分明是奪魄境王侯的殺機導致。
旁觀者尚且如此,更何況是直面不夜侯的閻四夕,只覺周身如陷冰窖,肉身、魂魄盡皆動彈不得。
不夜侯內炁微動,將虎目中的淚水蒸乾,望向閻四夕道:“交出梁博屍身,本侯饒你不死。”
他身上釋放出的殺機,將閻四夕的內炁、法力盡數封印,這就是屬於王侯獨有的威勢!
閻四夕深得蔣子文真傳,知道體意炁勢心乃是武徒根本,也在有意無意間磨鍊著自身的殺勢。
但在一位征戰沙場多年的王侯面前,他凝聚的殺勢宛如蚍蜉撼樹,頃刻間消散無蹤。
不夜侯明顯有所剋制,否則只需殺勢全力綻放,閻四夕必然身死道消!
然而,面對眼前這位痛失愛女的不夜侯,閻四夕仍是體如篩糠,卻是咬牙吐出一句。
“恕難從命!”
閻四夕神色堅定,梁博與青蓮姐生前多有誤會,最後的遺願就是死同穴,相信青蓮姐若是泉下有知,也必定會有此心願。
生前他既然未能護她周全,又如何能貪生怕死,拂逆青蓮姐和梁博的遺願?
“真當本侯不敢殺你?”不夜侯怒目圓睜,手中黃金鐧金光大放,眼中些許忌憚之色消散無蹤,大有一鐧斃殺閻四夕之意。
閻四夕受到王侯威勢牽引,氣機牽動之下,頓時面色一白,張口吐出鮮血,卻激發了心中的憤懣之氣。
“我朝以儒家八德冊立武侯,不夜侯身為七十二侯之一,教女無方,縱女行兇。罪魁禍首今已伏法,侯爺還妄圖將怒氣發洩在死人身上,當真不畏天下萬民之心?”
“還是說,憐薇郡主仗勢欺人,是暗中得了侯爺授意?不夜侯王侯榜上有名,莫非已不將皇朝律法放在眼中,不將帝君放在眼裡?”
不夜侯不怒反笑,臉上殺機卻是越發濃厚。
“牙尖嘴利,不肖乃父。當年閻中興在世時,但凡與王侯有所衝突,動輒揮舞天子劍震懾八方。閻四夕,你卻是沒有你父王那般膽氣,沒有王侯之家的霸道之氣,反倒學了一身儒家的口舌之術。本侯今日就替你父王教訓一番,讓你明白,什麼是屬於我等沙場王侯應有心氣!”
閻四夕生性冷靜,卻最受不得旁人侮辱其親族,聞言勃然大怒。
但在不夜侯威勢下,不但沒有絲毫作用,反而肉身受創越發嚴重,眨眼間七竅流血。
觀武樓上,太昊尚心中一緊,高聲道:“不夜侯,此事與我表哥毫不相干,還望侯爺高抬貴手,莫要濫殺我太昊天驕。”
噠!噠!噠!
不夜侯呵呵冷笑,對太昊尚的求情置之不理,一步一步走向閻四夕,腳步之間暗藏殺機,牽引著閻四夕的心跳隨之而動。
“噗!!!”
閻四夕心臟彷彿被一隻無形巨手握住,隨著不夜侯的腳步而跳動,每一次搏動都帶動著全身氣血。
眾人都看得出,當不夜侯走到閻四夕身前三尺時,他的心臟絕對會不堪重負,在不夜侯的威勢中爆碎而亡!
屆時,縱使閻四夕掌握者字秘,恐怕也是無力迴天。
謝三元心中大急,高聲道:“侯爺,看在我父王的面子上,還請高抬貴手,我勸焱哥兒交出梁博屍身便是。”
太昊凰亦是施了萬福,為閻四夕開口求情:“侯爺,本宮欠了閻四夕一個人情,還請侯爺看在本宮面子上,饒恕則個。”
霍無殤、甘長生、魚玄機神色緊張,紛紛拱手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請侯爺看在我等父親面上,高抬貴手!”
眾多王侯子嗣開口求饒,就連周止這些局外人,苟冬溪這些王侯庶子都為他求情。
如此龐大的一股天驕勢力凝聚起來,縱使是不夜侯也不得不側目。
不夜侯腳步微頓,環顧四方天驕,冷聲道:“諸位是太昊天驕,甚至不少人都有世襲罔替之權,假以時日,權勢更甚本侯。但你們如今還不是奪魄、吞魂的王侯。在本王面前,爾等不說是螻蟻之輩,也不過是土雞瓦狗。”
“想要保下閻四夕,縱使是你們身後的王侯出面,也別想讓本王就範。本侯給過他機會,若是他執迷不悟,卻是怪不得本侯辣手無情。”
“哦?叔父,他們的面子攔不住你,那我呢?”生死臺上忽然響起一聲輕笑。
閻四夕只覺周身壓力瞬間盡去,一隻纖纖玉手搭在他肩膀上,渾厚磅礴的內炁宛如春風化雨,融入他周身百骸修復肉身創傷。
“阿姐。”閻四夕側頭看去,眼中流露出感動之色,輕聲喚了一句。
來人是一個女子,如同緞帶一般的青絲於雪中飄揚,面上未施粉黛,輕眉點染,目若桃李,丹唇微揚,神色英武。
在女子清麗絕倫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尋常女子的嬌柔之色,反而帶著沙場將軍該有的英氣和決絕。
謝道韞似乎察覺到閻四夕的體魄異常,輕咦一聲,眼中閃過一抹詫異。
“肉身打磨得不錯,看來蔣子文和帝辛費了不少苦功。”謝道韞微笑道,隨後目光轉向不夜侯,拱手見禮,“謝道韞見過叔父。”
不夜侯臉上閃過忌憚之色,心中輕嘆一聲,湧起一股英雄遲暮的落魄之感。
“謝侄女,你當真要插手此事?”不夜侯揮去心中雜念,目光一凝。
黃金鐧似乎感受到主人心意,在生死臺上顫鳴不休。
謝道韞搖搖頭道:“張叔父,您為皇朝立下汗馬功勞,與我父王又素有交情。韞兒後學末進,又是您的晚輩,豈能與您動手?”
“只是……”謝道韞話鋒一轉,微笑道,“閻王府與我的關係您是知道的,此事我不能坐視不管。不如這樣罷,我站在此處接您三招,倘若韞兒動彈半分,四夕任您處置。若是我僥倖取勝,還望叔父大人有大量,莫要欺負他一個孩子,如何?”
不夜侯能被帝君封為七十二侯之一,雖然比不上十大武侯那般逆行伐上的戰力,但終究是實打實的奪魄境武徒。
在太昊皇朝境內,手握侯府印璽,身有國運加持,就算是吞魂境也可堪一戰。
謝道韞縱使是當代武評第三人,身居吞魂境絕頂之列,可想要紋絲不動接下一位吞魂境的三招,未免太不將不夜侯放在眼中。
須知,太昊王侯每一位都是同境武徒中的佼佼者!
或許在三十六王、七十二侯中算不上什麼,但放在諸國諸宗,同境之中能勝過他們的,只有傾力培養的眾多天驕。
不夜侯縱使涵養再好,聽到謝道韞大放厥詞,也是一股怒意衝上心頭。
“好!好!好!”不夜侯大笑三聲,笑聲驟然收斂,面無表情看著謝道韞,“謝侄女,就讓叔父看看,這十年來你在萬族戰場武道進境如何,是否不愧武探花之名?”
不夜侯話音剛落,也不等謝道韞回應,陡然現出百丈金身,手中黃金鐧也隨之百倍增長,居高臨下當頭一鐧,朝著謝道韞轟然砸落。
武徒修成金身境後,調動神通五府的力量打造金身,肉身堅硬程度堪比道金,擁有搬山倒海之力,宛如神道巨人。
不夜侯身為奪魄境,金身威力更上一層,再加上國運之力加持,這一鐧的威能何止千龍之力!
即便是尋常的吞魂境,也不敢輕攫其鋒,阜陽諸多王侯捫心自問,唯有以柔克剛,避其鋒芒。
相比於高聳入雲的百丈金身,謝道韞與閻四夕站在生死臺上,宛如兩隻渺小的螻蟻。
但謝道韞卻是神色不變,甚至還有閒心指點閻四夕。
“百骨若金枝,千脈似玉葉,這就是金身境的真諦。不過不夜侯並未修成百丈金身,雖然動用元神之力達到百丈,但真實威能卻遠遠不如。”
在謝道韞眼中,不夜侯排山倒海、天地傾覆的力量,似乎是空有其表,言語間更是透著不屑一顧。
不夜侯聞言更是大怒,黃金鐧從高空中抽落,所過之處,空間被砸出一道道黑色縫隙,天地間雷聲轟鳴,如同一顆天外隕星墜落生死臺!
然而,謝道韞只是輕輕伸出手指,在黃金鐧即將降臨頭頂的一瞬間,內炁從指間緩緩流動,在三尺內凝聚成一個半圓形的護罩,將她與閻四夕牢牢護住。
抱一守中子自衝,守三歸一神氣精。先天胎息若有無,衍生一炁天地驚。
福祿王府有著自身的傳承武道,名為八卦掌,但謝道韞身為嫡女,卻是沒有世襲罔替的權力,無法修煉八卦掌中的最高心法。
但此女不愧武榜眼之名,竟然融匯百家武法,並創出了獨屬於自身的至高武法——先天一炁!
嬰兒在母體之中時,是無法自主呼吸的,因此周身毛孔閉合,全靠一口先天胎息維持自身生機。
謝道韞的武法還本溯源,將自身內炁完全化作一股先天胎息,比起後天之炁威力更強,且變化多端,攻防一體。
看似只有一炁,但卻勝過尋常武徒源源不絕的內炁,威能更是天壤之別。
轟!!!
黃金鐧宛如泰山壓頂當頭砸下,謝道韞的先天一炁看似脆弱不堪,但兩者交相一擊,狂暴的氣浪卻從生死臺上噴湧而出。
阜陽城的護城大陣感應到這股力量,自然而然發動,將氣浪完全限制在生死臺上。
出乎不夜侯意料的是,黃金鐧彷彿撞上了一座堅不可摧的山嶽,竟然脫手而出高高彈起。
以他堪比吞魂境的力量,竟然被震得虎口崩碎,百丈金身手掌龜裂,在生死臺上降下一陣血雨。
“先天一炁……”良久後,不夜侯看著右掌虎口,澀然開口道,“謝侄女,本侯在你這個年紀,不過神通境大成,你當真是不世奇才,不愧女將星之名。”
謝道蘊淡淡道:“叔父謬讚了,還有兩招,請叔父出手罷。”
不夜侯再次沉默,居高臨下俯視著謝道韞,宛如銅鐘般的雙眼中,透出一抹決然。
“不夜侯府嫡傳武學,本不應用在同袍相殘。”不夜侯輕聲道,“若是生死對決,本侯未必能踏出七步,謝侄女,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