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大殿內,入門即見一尊丈六金身,乃是世尊如來佛。
佛像前方的紫檀木佛臺上,細緻地擺放著燈盞燭臺、時節瓜果,卻不見有香火供奉。
大殿兩側分立四尊泥塑真身,於殿宇四方拱衛佛祖,分別是持國天王、廣目天王、增長天王、多聞天王。
此四尊身披甲冑,威武不凡,怒目而視,為佛教護法四天王,又稱四大金剛。
穿過前堂大殿,院中一棵數丈高的菩提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遮住了整片天空。
月光透過窸窸窣窣的樹葉,投射到院中青石板上,有種奇異的靜謐之感。
曲水流觴繞樹而行,流水從天穹汩汩流動,在院中輕輕流過,最終流入地底消失不見。
院中石桌上有一副圍棋,擺滿了黑白二色的棋子。
黑白雙方分庭抗禮,不分伯仲,戰況膠灼,儼然到了一決勝負的關鍵時刻。
白衣男子揮手間取出浴桶,以氣機攝取天降之水,又投放進多種天材地寶。
初時水中藥性駁雜,水質渾濁,散發著濃重刺鼻的藥味。
待到藥性中和後,藥材渣滓沉澱,水質又變回清澈透明,刺鼻的藥味漸漸轉化為沁人心脾的清香。
白衣男子氣血湧動,從指尖逼出一滴鮮血落入桶中,隨後示意黑衣劍仙將閻四夕放入其中。
黑衣劍仙見到白衣男子滴血入藥,面色微變,欲言又止道:“大哥……”
“無妨!”白衣男子淡然地揮揮手,舉止投足間盡顯溫文儒雅。
黑衣劍仙嘆了口氣,以劍氣將閻四夕衣服褪去,飛劍託著渾身血漬的少年進入桶中。
浴桶中的藥物精華頗為濃厚,彷彿吸血的水蛭,拼了命往閻四夕的傷口湧去。
透過少年的肌膚,溫養他的血肉骨骼,又緩緩流過全身經脈,滲入他的五臟六腑。
昏迷中的閻四夕被動吸收著藥性精華,體表傷口結痂痊癒,又迅速脫落,露出新生的白嫩皮肉。
須臾,白衣男子翻掌取出兩座堂皇宮殿,輕飄飄落入閻四夕丹田,以陰陽流轉之勢並行不悖。
這兩座宮殿分明是須彌宮,只是其富麗堂皇、精金美玉,比起閻四夕此前擁有的更為強盛,散發著濃郁的武道和劍道氣息。
隨著兩座須彌宮入體,閻四夕的丹田彷彿嗅到了親近的味道,對此沒有絲毫排斥。
上面附著的武道、劍道氣息,在閻四夕的丹田中也漸漸同化。
看著閻四夕的傷勢逐漸好轉,白衣男子臉上顯露出一抹柔和,伸出手掌輕輕撫摸著他的腦袋。
黑衣劍仙在旁觀察,見狀出言道:“如此一來,他的修煉之路會更為坎坷。”
白衣男子明白他的意思,嘆氣道:“不用這種方式,怎能超凡脫俗?同修武道、仙道,他日若能仙武合流,或能有一線生機。”
黑衣劍仙默然不語,御劍凌空,腰間葫蘆酒水源源不絕落入口中。
飛劍繞著菩提樹一圈圈飛著,黑衣劍仙時不時看一眼水中少年,頗有些心煩意亂。
菩提樹下,白衣男子手中拿著一本玲瓏棋譜,獨自手談打譜。
啪!啪!啪!
清脆悅耳的落子聲不時響起,棋勢微弱,全無大家風範,反倒像是個初學者。
黑衣劍仙百無聊賴,來到白衣男子身側,高談闊論,指點江山,實則對圍棋一無所知,指點的淨是昏招。
數個時辰後,二人覺察到桶中動靜,不約而同回頭望去。
閻四夕昏沉之際,即便口鼻深入水中,有精血帶動內息迴圈亦無大礙。
神志清醒後,先天胎息的狀態立時打破,他本能地使用口鼻呼吸,當即嗆了一口水,撲騰著鑽出水面。
一連串的咳嗽後,閻四夕好不容易緩了過來。
眼前突然出現一張朦朧臉龐,一雙笑意盎然的眼睛正審視著他,不由得嚇了一跳。
“小子,裸奔好玩嗎?”這名黑衣劍仙如是說道,戲謔的目光在閻四夕身上飄來飄去。
閻四夕順著他的目光低頭,這才發現渾身上下不著片縷,不由得面色一紅。
他是見過大世面的,只是微微愣神便反應過來。
舉目四望確定了所處的環境,雙手用力躍出浴桶,撿起一旁備好的青衫穿上,一邊打量著身旁兩人。
“此處是何地,我怎麼會出現在此?周覆沒殺我?還是這兩人將我救下?”閻四夕心中冒出一堆疑問,暗自猜測兩人的身份。
周復殺機畢露,他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不曾想柳暗花明,醒來時竟然安然無恙,估計是與眼前兩位高人有關。
閻四夕活動了一下身體,感覺神清氣爽,甚至要強於豐都血戰之前。
他轉過身來打量著眼前兩人,白衣男子氣質卓絕,黑衣劍仙御劍當空。
二人表象不凡,明顯是江湖中的前輩高人。
俠義心腸施以援手,是話本里常有的奇文軼事,但閻四夕卻心生警兆。
閻氏一族擁有血脈傳承,生就一雙可觀天地萬物的血眼。
又被世人稱為災厄之眼,一旦覺醒便有神通內蘊,靈慧自生。
稱之天眼,是因為閻氏一族福緣深厚,神通天賜。
然而覺醒了神通的血眼,是可以被人剜走的,這也是閻氏一族災禍的由來。
旁人只需將覺醒的血眼移植到身上,便可不勞而獲,得到一門堪比神通的強大瞳術。
奪來的瞳術並非自身孕育,屬相不合,外人難以如臂驅使。
但對於未摘得神通的修者而言,足以令他們趨之若鶩。
閻四夕在豐都城十年來,除了裘必信對他略有所知外,從未暴露過血眼的特異。
知曉內情的周國君主周復,心中又有所忌憚,因此對閻四夕放任自流,以免惹來殺身之禍。
閻四夕對昏迷後的事情一無所知,不知這二人為何搭救自己,是真的心懷仁義,還是居心叵測?
心中帶著數不清的疑問,閻四夕朝身前二人抱拳行禮,“豐都學宮林七殺,謝過兩位前輩救命之恩,晚輩沒齒難忘。”
一時半會他也想不到其他,本能地以林七殺姓名作為遮掩。
至於昏迷過後的事情,他還在心中默默思索著如何應對。
黑衣劍仙面容模糊,閻四夕卻隱隱察覺不妥,自己這話似乎讓他感覺十分好笑。
白衣男子袍袖揮舞,石桌上的棋盤消失不見,轉而出現的是一套茶盤,旁邊放著一個銅壺,置於燃燒的火爐之上。
“林七殺是吧,坐下說話。”白衣男子將流水煮沸,給閻四夕沏了一杯茶水。
看他捻茶的手法流暢自然,頗有茶道大家風範。
隨著滾滾熱氣飄出,整個庭院都洋溢著茶水的香氣。
“多謝前輩。”閻四夕不敢怠慢,躬身一禮,將茶杯端起一口飲盡。
白衣男子看著拘謹的少年,端起茶杯在手中輕輕轉動,似笑非笑道:“血眼乃是血脈傳承,我倒未曾聽說,閻氏何時改名換姓了?”
雖是疑問的語氣,但話裡話外表露的意思很明顯,早已將閻四夕的謊言看穿。
閻四夕心中一沉再沉,臉色變得無比蒼白。
他知道自己淪為廢人,在兩人面前毫無抵抗能力,但還是本能想要反抗,卻發覺周身早被鎖定,一時間動彈不得。
白衣男子放下茶杯,對著閻四夕感嘆道:“不必緊張,你乃是故人之後,我不會傷你分毫。話說回來,你可願拜我為師,承我衣缽?”
黑衣劍仙聞言不甘示弱,御劍來到閻四夕面前,眉飛色舞就要開口,又覺得自己這副樣子太過輕佻。
於是咳嗽一聲,在飛劍上正襟危坐,面色肅然道:“好徒兒,趕快拜我為師,為師可傳你無上劍道。”
閻四夕愣了愣,這跟他想象中剜目取眼的場景,簡直大相徑庭。
稱他為故人之後,莫非眼前二人與閻氏有舊?
白衣男子看出了他的想法,溫聲道:“唔……四象觀天地,百丈無天機,十年前閻氏慘遭滅族,你便是那唯一逃生的孩子罷。
自我介紹一下,吾乃真人之下武徒第一人,江湖人稱武魁首。至於名姓,將來有一天你自會知曉。這是我二弟……”
不待白衣男子說完,一旁抓耳撓腮的黑衣劍仙早已迫不及待,連忙咳嗽一聲接過話頭。
語速輕快又透著得意,“天下劍仙千千萬,真人之下我無敵。神龍見首不見尾,此間人稱不見君。好徒兒,快叫聲師父聽聽。”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直把閻四夕說得頭腦發矇。
閻四夕遲疑著問道:“你們既知我是閻氏族人,難道不想奪我血眼?”
自稱武魁首的白衣男子搖搖頭道:“從來只有自身修持的無敵,沒有強取豪奪的無敵。”
“凡是有志攀登巔峰的強者,都不會對你的血眼感興趣。”黑衣劍仙補充道。
九難境,又被世人尊稱為真人,得享千年長生,動輒天翻地覆,天象易變。
眼前二人,一個自稱真人下武道無敵,一個自稱劍道稱尊,口氣當真是狂得沒邊,閻四夕一時間也被震住了。
“徒兒,你真名叫什麼?”黑衣劍仙性子憊懶,側躺在飛劍之上,一口一口喝著酒水。
閻四夕猶豫了一下,也不糾正他言語中的錯誤,應聲答道:“閻四夕。”
“閻四夕……”不見君小聲唸叨,在心中默默咀嚼,“四夕,四惜?”
閻四夕望著武魁首,還是沒有忍住心中的疑惑,開口問道:“前輩,晚輩根骨平平,不是修煉的好材料。如今更是須彌宮破碎,此生大道無望。晚輩實在不知,除了這雙血眼,還有什麼值得你們看重?”
武魁首不答反問,“我與你閻氏乃是故人,真實身份你早晚會知曉。現在我只問你一句,你想不想報仇?”
閻四夕眼神一變,咬牙切齒道:“閻氏滅族,乃是不共戴天之仇。此生此世,不敢一日或忘。”
庭院中一陣沉默,閻四夕似乎聽到二人的幽幽嘆息聲。
不見君收斂情緒,笑嘻嘻問道:“拜我二人為師,於你可有妨礙?”
武魁首解釋道:“我二人面臨生死仇敵,說不好何時便身隕道消。今日偶遇故人遺孤,或許便是天意。
我們兄弟的武道、劍道,不看資質,不論根骨。至於你那破碎的須彌宮……你且心神內視,好生感應。”
閻四夕神色疑惑,須彌宮既已破碎,又如何心神內視?
他下意識按照武魁首的話行動,體內傳來的反饋,令他心神震動。
丹田之中,兩座須彌宮分庭抗禮,以太極均衡之勢相互流轉。
從外表看來,兩座須彌宮華美異常,雕樑畫棟,比起他先前洞開的須彌宮,何止強上十倍!
須彌宮與道術的等級劃分相同,也有四等之分。
閻四夕五年前以地級開天丹築基,僅次於傳說中的天級大丹,但昔日的須彌宮無論是表象還是內在,都遠不及如今丹田內的兩座。
“徒兒閻四夕,拜見兩位師父。”閻四夕忽然睜開雙眼,目光灼灼,毫不猶豫納頭便拜。
他不是一時衝動,而是須彌宮再現的奇蹟令他心神震動。
這件事情就算是真人現世,恐怕也是做不到的。
眼前二人的本事尚不知如何,但他資質平平,閻氏亦已族滅,去哪裡求得名師學得本領?
當初在豐都學宮,閻四夕九死一生,才獲得開天丹得以修行,否則只能從軍積攢軍功,走那粗鄙的武徒道路。
武魁首尚不知實力如何,但不見君御劍飛行一刻不停,劍修氣勢最盛卻分毫不洩,比起他那位弒父殺親的二哥也不遑多讓。
更何況……武魁首在他丹田植入須彌宮,對他而言恩同再造!
此身孑然,兩位前輩卻願意傾力培養,他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閻四夕跪地大禮參拜,對著二位師父各自磕了三個響頭,聲音稚嫩,卻鏗鏘有力,“閻四夕拜見兩位師父。”
武魁首與不見君對視一眼,二人皆開懷大笑,“長兄為尊,此後你便稱我為大師父,稱他做二師父。”
閻四夕點了點頭,先是走到武魁首面前,三拜九叩後,端起桌上沏好的茶水,恭聲道:“大師父,請喝茶。”
武魁首接過茶盞,嘬了一口抿在口中,閉上眼睛細細品嚐。
“二師父請喝茶。”閻四夕來到不見君面前,再次叩頭行禮。
黑衣劍仙眉開眼笑地一飲而盡,情不自禁皺了皺眉頭,將腰間玉葫蘆扔出,示意閻四夕喝上一口。
閻四夕拔下木塞,葫蘆中裝的是辛辣的酒水,帶著沁人心脾的香氣。
他在豐都城也是去教坊司的,不過修煉之人持身自好,只是與學宮好友暢飲酒水,算是有些酒量。
但這葫蘆中的酒水顯然不凡,閻四夕不知就裡,酒水猶如大江奔流直衝咽喉,嗆得他咳嗽連連。
黑衣劍仙見狀,不由得哈哈大笑,只是無人見到他眼底深處的莫名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