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犬丘,一國皇都。
皇城上空一道千米長的氣運蛟龍,靜靜地沉眠在氣運金海中,驀然間睜開碩大無比的雙眼,傳出震動四野的龍吟聲。
這聲龍吟哀嚎而淒厲,道術破解帶來的巨大反噬,使得周國氣運金海削減半數,變得稀薄可見。
盤旋其中的氣運蛟龍,原本生有五趾,龍頭上隱隱有兩個膿包鼓脹,有望化為真龍,此刻卻在氣運金海中翻滾不停。
龍角之象消弭,五趾退化為三趾,籠罩整個犬丘的龐大龍身,也蜷縮在皇城上空瑟瑟發抖。
氣運二字,對凡人而言虛無縹緲。
尋常肉體凡胎,看不到、聽不到,也感知不到氣運金海和蛟龍的存在。
龍吟穿過尋常百姓的身體,他們只覺微風拂面。
大部分人心中空空落落,彷彿失去了某種重要東西,仔細感應卻一無所獲。
不同於凡人,修者受周國皇庭供奉,與之牽扯越深,修為進境越受裨益,氣運牽扯也越發緊密。
兩者在本質上來說,是牽連一體的存在,這就是為何修者對國家忠心耿耿的原因。
他們的修行藉助國家之力,早就是榮辱一體的存在。
國盛則人強,國衰則人弱,國滅則人亡!
天賦卓絕的武徒、煉氣士,一般不屑藉助諸國氣運修煉,以免與國家牽扯過多。
若是一朝國滅,氣運反噬導致自身跌境甚至身隕,反而是得不償失。
除非是在太昊皇朝這樣的霸主國中,反倒是人人求而不得之事。
但這世間哪來那麼多天才,蕞爾小國的修者,大多是藉助國家之力,修行方能一日千里。
此時此刻,從周國各處出身的修者,紛紛感受到國運動盪,輕則須彌宮不穩,重則境界倒退。
青衣侍女神色慘然,並不是因自身色變,而是擔憂地看向那尊裂縫密佈的帝王金身。
閻四夕收回眺望的目光,看向裘必信三人,見他們並無異樣,心中暗鬆一口氣。
畢竟只是學宮弟子,與周國的氣運聯絡並不緊密,故而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至於他自身……他並不知道林七殺屠戮全城,實則是在周復默許下進行。
加上須彌宮已廢,得到開天丹賞賜的些許氣運牽連,早已了斷得徹徹底底。
除此之外,他並非周國土生土長之人,一應所得都是殺敵換取,所以並未受到氣運反噬。
帝王金身宛如破碎的瓷瓶,發出“咔擦咔擦”的裂紋聲,金身眉心忽有一道身影脫殼而出,神色蒼白,怒火難抑。
周復一臉怨懟神色,失態怒吼道:“你既已圓寂,三魂七魄供於懸空山,有朝一日還有轉世重生的機會,為何非要與朕過不去?”
身為一國之君,周復所思所慮,都是站在帝王的角度。
他根本無法理解,一名有望轉世修行的得道高僧,為何寧願魂飛魄散,也要與周國作對。
要知道人生如苦海,肉身如舟船,魂魄才是有望達到永生的根本。
煉氣士即便肉身壽元枯竭,只要三魂七魄完整,便能留下轉世重修的希望。
可佛誅以三魂七魄為代價,強行施展覆蓋一國的吽字真言,永生永世都沒有轉世重來的機會。
百丈法相慘狀更甚帝王金身,徹底地灰飛煙滅,現出佛誅雙手合十、黯淡無光的本體,宛如無根之浮萍,無源之死水。
佛誅的肉身其實早已消亡,但因為掌握佛道六字真言,加上心中執念未消,這才得以在周國行此大事。
他的形象由耄耋老僧,迅速地返老還童,蛻變為一名清秀的小和尚,卻露出開懷笑容。
“菩薩低眉,遇善則善,金剛怒目,當斷則斷。老衲苟延殘喘多年,領悟真言而不得其門。不曾想死後大徹大悟,反而得真言認可,時也命也。”
閻四夕有著莫名的感覺,佛燭的目光掃過千里山河時,似乎在他身上微不可覺地停頓了下。
周復畢竟是一國之君,胸有復國大志,片刻間壓制住體內傷勢,情緒也迅速穩定下來。
佛誅的殘餘魂魄雙手合十,失去了佛道真言的庇護,正從下而上一點點地消散。
“將吽字真言交出來。”周復冷聲道。
“二十三秘術,有德者居之,君上無德無行而取厚利,必有奇禍,請恕貧僧無能為力。”佛誅微笑著拒絕。
“你以為朕遭氣運反噬,心神大亂,便對你的小動作一無所知?”周復神色平靜,目光陡然看向千丈外的閻四夕。
“你太小看朕了,放眼此間,恐怕唯有閻氏後人能讓你另眼相看吧。”
吽字真言乃是絕頂秘術,即便是真人、真君見之,也難免心生貪念,周復自然也不例外。
以佛誅這老賊禿的品性,必然會選擇本性善良之人傳承。
周復注意到,自從兩人交鋒以來,佛誅的目光從未放在閻四夕身上,這恰恰是最反常的地方。
果不其然,消散了半身的佛誅忽地波動了下。
周復全神貫注,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細節,袍袖揮舞間,改天換地,已將閻四夕移到身前。
閻四夕神色迷茫,他並未聽到二人金身法相崩碎後的交談,也不清楚周復將他抓來的目的。
周復一言不發,須彌宮一動,至尊至貴的金黃內炁湧入閻四夕體內,仔仔細細查探著他的肉身每一寸,未曾發現佛道真言的痕跡。
閻四夕動彈不得,感受著對方的肆意妄為,心中憤怒不斷湧現,更是感受到強烈的恥辱。
“周復,總有一天,我要讓你付出代價!”閻四夕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周復也聽到了他的心聲,但並未放在心上。
正如大象不會在乎螻蟻的憤怒,一國之君更不會理會凡人的無能狂怒,只是深深皺起了眉頭,似乎在權衡得失。
佛誅化身的小和尚漸漸消散,只剩一顆光溜溜的腦袋,面上仍是平靜無比,默默注視著周復。
“莫非是朕猜錯了?”周復神色猶豫,看著佛誅的魂魄徹底消散,面上湧現一抹堅定,“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
世間傳聞,二十三秘術傾注了人族氣運,得其一者氣運昌隆,運道順遂。
武者得之,真人大道近在眼前,煉氣士得之,長生有望。
凡人得之,平安喜樂,帝王得之,更是助長國之氣運。
周復並未在閻四夕身上發現異常,但以他對佛誅的瞭解,有九成把握真言在閻四夕身上。
斬殺閻四夕的後果,與得到吽字真言的利益,兩者在腦海中不斷碰撞,周復瞬間做出了決定。
“閻王后人,朕也不是殺不得!”周復心中喃喃自語,內炁一震。
閻四夕頓時渾身龜裂,不省人事。
正當周復要殺死閻四夕強奪真言時,瞳孔驟然間劇烈收縮,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束縛住閻四夕的帝王內炁,宛如驚濤倒卷,不受控制回到周復的須彌宮。
原本命懸一線的少年,傷勢迅速穩定下來。
一隻手掌輕輕拍了拍周復的肩膀,伴隨著一道醇厚嗓音響起,“實力不強,口氣不小,小小周天子,居然敢妄言殺我閻氏少主?”
吞魂境武徒,肉身體魄堪比神兵利器,早已是寒暑不侵。
周復此刻卻仿若置身冰天雪地,感受到冰冷的死亡危機。
縱使他氣運反噬,身受重傷,總歸是吞魂境的巔峰武徒,居然被人無聲無息摸到背後,甚至還肆意地傾聽心聲。
恐怕晉升九難境的真人,都未必能做到這一步。
背後這人究竟是何等修為,倘若想取走他的性命,豈不是易如反掌?
更令他驚悚的是,身後又一道殺機凜冽的聲音響起。
“聽到你心聲有什麼了不起?區區小國君主,何必跟他廢話,順手宰了便是。”
這道聲音鋒利無比,字字鏗鏘,彷彿一把絕世青鋒,對準了周復的周身要害,一言不合就要將其挫骨揚灰。
“留著吧,日後讓他親手報仇。”醇厚嗓音響起,毫不在乎周復的感受,凌厲的劍氣也悄然消散。
周復心頭一鬆,隨後便是一股強烈的恥辱湧上心頭。
身為一國之君,他何曾被人如此看輕,甚至將他當做墊腳石。
兩人交談間的輕視,讓周復感受到了奇恥大辱。
在遠處觀望的蓋青青等人眼中,周復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兩道身影。
左邊一人身穿白色武服,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雜色,就連披散的頭髮也是雪白一片。
除了兩道斜飛入鬢的眉毛外,就連臉色都蒼白得嚇人,威武壯闊的臉龐平添了幾分陰柔之氣。
右邊一人應當是名劍仙,身著黑色長衫,雙手攏袖,腳踏飛劍,腰間掛著一隻藍色玉葫蘆,御使飛劍懸空而行。
“大哥,傷成這樣還有得救嗎?”黑衣劍仙的面孔雲遮霧繞,唯有一雙劍氣凌厲的眸子望著閻四夕,眼中有著深深的擔憂。
以修者手段,治療閻四夕的傷勢不過是舉手之勞,黑衣劍仙所問的自然不是此事。
別說閻四夕身受重傷,就算他當真肉身隕滅,黑衣劍仙也有法子能定住魂魄,助他起死回生。
白衣男子袍袖一揮,一顆拳頭大的八面骰子,在手心滴溜溜轉著。
隨著他內炁輸入,化為一尊兩丈高的機關傀儡,將閻四夕吞入其中。
“須彌宮坍塌,於常人而言,自是無力挽天傾。”白衣男子腳下縮地成寸,朝著遠方山脈而去,黑衣劍仙緊隨其後。
“於你我而言,卻免了後顧之憂,重新植入便是。”
一言天地驚,驟有天雷落!
無極天釋道儒、兵法墨等百家爭鳴,以醫家手段移植五臟六腑極為常見。
可須彌宮事涉修者,古往今來又有多少醫道大家能做到?
在白衣男子看來,此事卻是輕輕鬆鬆。
黑衣劍仙並未言語,擔憂的眼神隨之消失,顯然對他信心十足。
二人頃刻間消失,連周國大陣都無法阻擋他們的腳步,順著蜿蜒東流的易水,一路步入深山。
待到二人消失,天地間凝固的氣息又開始流轉。
恐怖的雷霆從天而降,在千丈範圍內肆虐著,似乎是在尋找方才那忤逆天地規則的狂徒。
周復神色一變,逆轉山河脫離天雷領域,臉上透露著不可置信,目光復雜望向三人消失的方向。
青衣侍女神色驚恐,上前道:“君上,那二人是……”
周復抬起手掌,閉上雙眼沉默片刻,而後沉聲叮囑道:“事關重大,此事放在心底便是,朕不是無名小卒,想將朕作為磨刀石,沒有那麼容易。”
“那名白衣武徒,應該是當年的秦廣軍主。”蓋青青臉色蒼白,“若是他對君上出手,周國怕是無人能當。”
周復搖搖頭,臉上流露出一抹溫柔,寵溺地摸了摸蓋青青的腦袋,“閻羅軍主各個眼高於頂,又豈會自降身份對朕出手,毋須擔心。”
低頭看了看茫然無措的裘必信三人,周復忽地笑了起來。
笑聲漸漸放肆,輕笑聲逐漸轉為放聲大笑。
這位自視甚高的周國君主,笑得彎了腰,笑得流出了淚水。
“多年心血付之一炬,萬民之心分崩離析,氣運金海自削五成,朕光宗耀祖之日,遙遙無期也。”
青衣侍女看著他這副模樣,淚眼婆娑,將他抱在懷中輕輕拍打,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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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面骰子化作的機關傀儡宛如常人,一路跋山涉水、攀巖過澗,並無絲毫窒礙。
其靈動機敏,絕非普通修者所能御使。
在清源山一處斷崖旁,機關傀儡重重落地,閻四夕卻沒有受到絲毫震盪。
白衣男子環顧四周,四野開闊,雲霧飄渺,正適合閻四夕休養調理。
他張口撥出一口氣,一座金碧輝煌的佛寺緩緩飛出。
初極小,宛如核桃般,卻氣象萬千,栩栩如生。
佛寺整體佈局類似一座三進院子,劃分出前中後三座大殿,左右兩邊兼有數間禪室。
金黃色的琉璃瓦覆頂,在月光下熠熠發光,院中栽種有菩提樹,樹下石桌石椅相伴,曲水流觴繞樹而行,頗有佛家禪意。
核桃般大小的佛寺迎風而漲,化為一座佔地廣闊的佛寺,一磚一瓦宛如實質。
黑衣劍仙豎起大拇指,嘖嘖稱讚道:“武徒粗鄙,打造的神通內府居然能如此精緻,不愧是大哥。”
白衣男子並不答話,淡淡瞥了一眼凌空而行的巨大飛劍,黑衣劍仙嘿嘿一笑,繼續飲酒。
抬頭望去,佛寺牌匾金光璀璨,遮蔽住了真名,有心不讓人看清。
佛寺乃是白衣男子神通內府顯化,隨其心意而動,紅漆殿門自行開啟,待三人進入後復而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