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伴隨著一聲淒厲的慘叫,閻四夕一劍斬下阿公右臂,勢均力敵的戰況頓時急轉直下。
阿公劇痛難當的同時,也難免心如死灰。
多年前在戰場上廝殺,他都沒淪落到如此絕境,沒想到今日卻敗在眼前少年手上。
世事難料,當真是一飲一啄,早有定數。
閻四夕不是修者,身上沒有內炁、法力加持,偏偏一手普普通通的劍術,有著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一條手臂的葬送,對阿公而言,便是代表他這條老命即將斷絕於此。
果不其然,閻四夕眉如劍、目如鋒,神色冷冽如冰。
三尺青鋒幻化出一團劍花,連續三劍斬下了阿公四肢,將他削成了與囚徒一樣的人彘,仰天倒地動彈不得。
閻四夕冷冷俯視著阿公,他的須彌宮已經黯淡無光,各處經脈都破碎不堪,無法再承受內炁爆發。
但閻四夕還是力貫長劍,狠狠刺入他的丹田。
須彌宮是虛幻之物,閻四夕如今不再是煉氣士,感應不到須彌宮所在。
但阿公的情況,在四象血眼中無所遁形,劍上附著的道術將其須彌宮一劍斬開。
阿公臉色一白,一道血柱從口中噴出,整個人變得萎靡不振。
在閻四夕的感應中,他的五臟六腑都承受了高強度的內炁爆發,出現了龜裂的跡象。
宛如是枯竭的江河水脈,僅存一線生機,怕是沒有幾天好活了。
換作青壯武徒,或許還不至於此,但阿公年過古稀,須彌宮崩解的反噬要遠勝於普通武徒。
閻四夕不願他的鮮血玷汙長劍,利用殘餘的道術力量震去血液,不再看哀嚎的阿公一眼。
“裘師兄……”閻四夕睜開雙眼,走到裘必信身旁,將他身上的刑具清理乾淨,臉上不由得露出一絲悲慼。
裘必信是火德堂的大師兄,曾教授過閻四夕各種火行道術的修習。
雖無師徒名義,卻有授業之恩。
眼見他落到這步田地,閻四夕也難免心中悲慼。
裘必信自毀太陽星璇,雖沒有洪都半廢須彌宮那麼嚴重,但若想感應太陽星凝聚星璇,必須花費數倍苦功,想跨入神通境是難上加難。
不過比起其他的學宮弟子,他的情況還算好的,總歸是留有一條命在。
只是殘肢斷臂的傷勢難以恢復,或服用靈丹妙藥,或有醫家煉氣士出手,才有修復的希望,卻不是日魂境所能求得。
裘必信看著閻四夕怪異的瞳孔,臉上沒有絲毫意外。
昔年周河血案爆發,他奉豐都學宮之令暗中守護,曾救過閻四夕一命,對他的血眼知之甚深,也知道他有讀唇的本事。
【看看其他人的情況。】
裘必信嘴唇翕動,神色慘白,爆發法力並非易事,尤其是在屍毒入體的情況下。
說完這句話後,便躺在地面上自行調息,調動法力與屍毒抗衡。
閻四夕看了一眼後放下心來,裘必信琵琶骨的禁制已被清除,只需耗費些時間,以他的修為應當無礙。
裘必信話裡有話,閻四夕明白他的意思,能辦這件事的只有他一人,只是……
閻四夕走出囚室,目光在地底密室一一掃過,佇立在原地久久不語。
除了裘必信一人外,其餘學宮弟子修為不足,抵擋不住屍毒的入侵,早晚是要轉化成傀屍的。
閻四夕抬起手臂,正要抱拳一拜,這才察覺右臂已失。
他露出自嘲神色,左臂握拳貼在胸前,朝著東南西北各鞠一躬,高聲道:“各位師兄,小弟無能,無法清除你們身上的屍毒,只能將各位斬殺。”
頓了一下後,閻四夕也不管眾人或驚恐、或怨恨、或理解的目光,繼而說道:“四夕略通唇語,各位若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儘可說來。”
在他與阿公大戰期間,已有數名煉氣士轉化為傀屍,目光迷茫,口中發出“赫赫”響聲。
若不是四肢盡去,早已順著生人血肉的味道,與閻四夕展開廝殺。
閻四夕提劍走入囚室中,手起刀落將幾頭傀屍斬殺,隨後邁步走入另外一間囚室中。
默了默後,閻四夕看向眼前的同門,輕聲問道:“莫師兄,你有何遺言?”
這位處境悽慘的煉氣士咧了咧嘴,露出一抹淒涼的笑容,嘴唇翕動,說出了此生最後一句話。
【動手吧,閻師弟。】
他是豐都城土生土長的人士,林七殺引邪魔之力屠殺全城,他的父母、妻兒都在昨日魂歸天地。
自身又落得如此下場,早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希望,巴不得早點結束痛苦。
閻四夕點點頭,一劍刺穿了他的頭顱,轉身走向其他囚室。
他並不是毫無規律地選擇,而是根據屍毒入侵的程度來決定。
密室中的煉氣士早就心如死灰,只是對長壽村心有怨恨,這才一直苦苦支撐。
如今閻四夕為他們報仇雪恨,這股心氣也就鬆懈下來,人人眼中泛出死意。
莫道、穆自明、薛鵬……
一條條人命被閻四夕親手終結,他的目光始終沒有看向李阿牛,彷彿根本沒看到他在瑟瑟發抖。
李阿牛親眼見證了閻四夕的冷漠無情,更是戰戰兢兢,心中幾次吶喊著要逃出密室,身子卻是動彈不得。
【別殺我!別殺我!】
閻四夕再次步入囚室內,看著眼前之人,臉上浮現一抹複雜。
“仇師兄,你我雖有舊怨,但傀屍之患你應該明白,我是不得已而為之。”
此人名為仇尚,與閻四夕素有矛盾,在學宮幾乎是水火不容。
仇尚臉上神情幾番變幻,恐懼、希望、怨毒、懊悔,最終卻是流露出一抹釋然的微笑,口中發出一陣“赫赫”響聲。
【若有來世,願與你為友,當年之事是我錯了。】
閻四夕悍然出劍,而後拔劍入鞘,心底喃喃自語道:“神道沒落,武道昌盛、仙道長青,可神祇、仙人皆是傳說,更從未有輪迴轉世之說,何談來世。”
話雖如此,閻四夕在眾人尚未轉化為傀屍前動手,又何止是為了給他們保留尊嚴?
或許,他心中對輪迴轉世的說法,也曾有過期盼?
閻四夕找來繩索,將裘必信牢牢綁在背上,“裘師兄,委屈你了,等我將此處情況上報國君,必為你們討個公道。”
閻四夕邁步便走,哀嚎中的阿公聽到這話,一怔後忽然放聲大笑,惹得閻四夕殺機暴漲。
“你笑什麼?”閻四夕本想留著他,讓他體會眾人的痛苦,此刻卻改變了主意。
阿公忽地笑聲一止,神色輕蔑道:“你以為我為何如此膽大包天,你們是周武軍送來的,沒有那位暗中授意,我們怎敢如此行事?”
閻四夕豁然回頭,死死盯著他,一字一句問道:“你再說一遍!”
阿公落到這步田地,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哈哈大笑道:“周國東鄰赤狄,西接章國,南連賈國,北面又有十萬大山,你以為那麼多開天丹是怎麼來的?”
此言一出,閻四夕、裘必信都是心神巨震,想到了某種可能,更是全身發寒。
閻四夕厲聲道:“住口,周國以法家為尊,昔年整治豐都城官僚豪紳不遺餘力,又豈會與爾等同流合汙!”
話雖如此,閻四夕心中難免生出想法。
阿公的話彷彿是冬日的一縷陽光,驅散了他心中的迷霧,將真相赤裸裸揭露在他眼前。
裘必信瞳孔收縮,發出“赫赫”的響聲,催促著閻四夕儘快離去。
閻四夕不管不顧,上前一腳踏在阿公的胸口,“不要遮遮掩掩,你們長壽村幕後主使者到底是誰?”
“哈哈哈……”阿公看著閻四夕,眼中流露出憐憫,搖搖頭道,“可悲可嘆,動手吧。”
閻四夕臉上殺機起起伏伏,許久後方才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絲怨毒。
“我不會殺你,臨死之前,你得好好體會各位師兄的痛苦。”
說罷,閻四夕轉身就走,不再理會阿公的謾罵,也不受他言辭相激。
跨過密室門口時,閻四夕腳步微微一頓,目光落在李阿牛身上。
“你身上沒有血煞,是我在長壽村所見唯一干淨的人,好自為之罷。”換作其他學宮弟子,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長壽村村民。
只有閻四夕經歷過人間疾苦,才能剋制心中殺意,不會牽連到旁人。
噠噠噠!
閻四夕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過了足足一刻鐘後,李阿牛臉上的驚慌才慢慢平復,緩緩站起身來,在黑暗中摸索著點燃了燈臺。
凌亂披散的頭髮,將他的面孔遮住,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地底通道的微風,吹動著燈臺的火焰搖搖晃晃,正如此刻李阿牛變幻不定的臉色。
“阿牛!阿牛!殺了我!”阿公注意到李阿牛,發出淒厲的哀求。
奪取開天丹的計劃破滅,又被閻四夕斷去四肢,阿公猶如風中殘燭,體會著肉身與精神的雙重煎熬,恨不得早一點死去。
但李阿牛似乎沒聽到阿公的哀嚎,抓起一把巨錘走入囚室,對準傀屍的腦袋狠狠砸落。
砰!砰!砰!
鮮血四濺,腦漿迸裂,李阿牛喉嚨間湧上一股酸氣,卻被他硬生生嚥下。
直到將腦袋砸成血肉模糊,李阿牛仔細檢視一番後,失望地走向下一具屍體。
接連不斷的敲打聲在密室中響起,李阿牛的領悟能力很強,手法也變得越發成熟。
一開始還有些生疏,漸漸地三四下就能砸開傀屍腦袋,摸索一陣後走向下一間囚室。
他的動作越發迅速,神情也越發麻木,親眼見證這一幕的阿公心中發寒,慢慢地不再發出哀嚎。
他望著李阿牛的眼神中,帶著陌生以及一絲他不願相信的恐懼。
阿公忽然發現,這個他從小看著長大,本性質樸、憨厚老實的後生,居然有這麼恐怖的一面。
又或者說,朝夕相處這麼多年,他一直沒看清李阿牛的本性。
縱使是李大龍、李二虎兩兄弟,第一次殺人取丹都是在他逼迫下進行的。
可李阿牛主動剖屍,表現甚至不遜於身經百戰的自己。
“沒有……沒有……”李阿牛將所有傀屍的腦袋砸開,拖著巨錘失魂落魄地走出囚室,抱頭蹲在地上喃喃自語。
阿公神色微緩,出聲寬慰道:“阿牛,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李阿牛一愣,猛地抬頭看向阿公,充血的雙眼中帶有癲狂和嗜血。
他舔了舔嘴唇道:“阿公,你知道我兒陽明,他是萬中無一的天才……”
他話音漸低,近乎喃喃自語,微不可聞,從囚室中拖出一具傀屍屍體,一步步走向阿公。
望著漸漸接近的傀屍,阿公意識到即將要發生的事情,神色劇變,厲聲呵斥道:“李阿牛,我是你伯祖父,不得欺師滅祖!”
李阿牛充耳不聞,隨手抓來長刀,在傀屍脖頸劃開一道口子,不顧阿公的掙扎喃喃道:“阿公你是武徒,也有機會孕育開天丹的,你喝啊……你喝啊……”
“老不死的,給我喝啊!”
李阿牛神色猙獰,無視阿公的滾滾熱淚,將傀屍的鮮血貫入他喉嚨。
直到阿公徹底轉化為傀屍,李阿牛痴痴笑著,帶著期盼揮錘砸落。
一個時辰後,李阿牛從地底密室中走出,胸前揣著一顆滾燙丹藥,臉上有著抑制不住的狂喜。
“陽明我兒,你能成煉氣士了……”
————
地底密道中,閻四夕一言不發,只有透過他死死握住的長劍,勉強能看出一絲心緒。
沉默良久後,裘必信嘴唇翕動,“四夕,你不應該追問的,離開周國吧,不要理會這些事了。”
閻四夕的腳步微微一頓,搖搖頭道:“裘師兄,謊言再美好終究是虛幻的,何必自欺欺人。”
裘必信心中一嘆,沒有嘲諷閻四夕年少無知,心中自覺沒他這般勇氣去面對。
細細想來,閻四夕當年在周河血案中也是如此,對徇私枉法之人毫不留情,與他直接、間接相關的人命少說也有千餘條。
在律法一道上,閻四夕有著異於常人的執著,這麼多年仍是初心未改。
阿公的話猶如一記重錘,擊碎了兩人對於周國的美好印象。
乍聽之下,方才的一番話似乎是阿公臨死前的胡言亂語,卻讓二人細思極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