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被書給騙了
沈紅蓮讓父親去大隊開了外出證明,對外說要去縣城看病。
沈世海興致勃勃,帶上乾糧,一早就推著獨輪車帶沈紅蓮啟程。
到了鎮上,沈世海問今天買什麼。沈紅蓮說,先找醫生看病。
沈世海迷糊,你真要看病啊。
沈紅蓮一笑,沒藥怎麼堵別人的嘴。
可——看病得好多錢。
又不要你出,怕什麼。
這——黑鬼連你看病的錢都給麼?
當然,我身體不好,怎麼給他辦事。
看著一個赤腳醫生裝模作樣給她號脈,一副老僧入定模樣,沈紅蓮只覺好笑。號脈這套路騙了人幾千年,真是神奇。
從這點來看,一直以來,這片國土都崇尚權力也就不奇怪了。
這孩子肯定是受了刺激,導致經脈混亂,情緒不穩,飲食不調,睡眠不足,渾身無力,盜汗上火,得慢慢調理。
沈世海疑惑地問,能看好麼?
能不能好誰也不敢保證,要病人全家一起配合治療才行。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一不留意就會變本加厲,得認真照處方吃藥,一點也不能馬虎。
沈世海被說得雲裡霧裡,憨笑點頭,自家的姑娘自家疼,一定尊重老先生的吩咐。
郎中慢條斯理地開了藥單,再配了藥,花了兩塊四毛二分,讓沈世海心痛不已。
沈紅蓮也覺得太貴,看來,窮人看不起病這種事同樣根深蒂固。
出來太陽還沒偏中,沈紅蓮讓父親慢慢走,一邊看著街道兩邊的商店,赫然發現有一間書店,趕忙叫停。
沈世海驚奇地問,你要買書?
沈紅蓮點點頭,等做好黑鬼的事,一定要讓姐姐妹妹讀書,讀很多書,不讀書一輩子都沒出息。
女孩子要什麼出息啊?
你不懂。都說了,家裡的事得聽我的。抱我進去買書。
你——什麼時候識字了?
黑鬼一直在教我認字。
沈世海大驚,有這等事。
都說了,黑鬼什麼都懂。
進去一看,書還真不少,都是繁體字的,有啟蒙算術,也有最早的《新華字典》,有領袖選集,有《紅日》,《林海雪原》等小說,沈紅蓮踮起腳站在櫃檯前,這個那個點了一通,又買了筆墨紙硯和十幾支鉛筆,紙有一面光黃紙和紅紙,很厚實,又狠心買了幾張貴得離譜的雙面光白紙。
沈紅蓮用小手掐了下邊角,果然白紙是雙層的,黃紙和紅紙是單層的。
看著父女倆的打扮,營業員嘖嘖稱奇。小伢兒竟然懂紙質,這麼小就唸過書了。
沈紅蓮不答,故作歡快地直跳直嚷。
沈世海笑了,她懂個屁,覺得好玩呢。
營業員問,那這堆書,你們確定要買麼?
沈世海一咬牙,買。只要我家姑娘喜歡,多少錢都行。
一堆沒用的東西竟然要十幾塊錢,沈世海只想哭。
沈紅蓮可不管這些,豪橫地抓著兩張大團結,揚手拍到櫃檯上。
這麼大的錢竟然讓這麼個小不點管著,營業員再一次顛覆了認知,忍不住將沈世海誇上了天。
這一耽擱就到了中午,在沈紅蓮要求下,兩人去小飯店吃了餛飩,然後打聽賣肉的家在哪。
肉老闆還剩半片豬,按要求割成條狀,再用草麥稈包到外表看不出為止。再去了糧店,買了一麻袋黃豆,一麻袋花生米,放到車上,同樣用乾草偽裝好。
沈紅蓮不由感嘆起禁閉的好處,只是相隔三個村子,十里路,資訊就難以互動,這要是大資料時代,一舉一動都在監控之下,根本隱藏不了。
一路歇多行少,天黑才到家。大都在吃晚飯,也就少有人過問。
母親來不及看買了什麼,就被一大包書本紙筆整呆呢,直愣愣不知說什麼才好,氣得罵不出聲來,碗也不洗就伏到床上,嗚嗚咽咽哭得柔腸寸斷。
簡直敗家敗到了天花板的高度。
看著姐姐和妹妹興奮地翻看書本,把玩紙筆,沈紅蓮很是開心。
回頭見父親匆忙將肉和糧食抱進草堆裡,才放心地吃起來。
五天後夜裡,連續買糧回來埋好後,沈紅蓮檢視了下,除了明面上必須留四個罈子外,還剩兩個罈子,鹽也用完了,五百塊錢也已去了一半。
沈紅蓮決定歇三五天,聽聽風聲,如果沒人發覺再行動。
連續幾天,沈世海都表情嚴肅,認認真真在門外熬藥,熬了一遍加水再熬,熬得藥味四散,好像沈紅蓮得了不治之症。
只有沈世海知道,三丫一口藥都沒吃過。
母親對這個女兒又氣又憐,在她眼裡,沈紅蓮就是個掃把星,不到一個月,便把家裡搞得六畜除根,錢盡糧缺,還借了六十塊錢外債,隊裡再沒比她更慘的了。
偏偏丈夫不知哪根筋錯了位,也不出工,白天夜裡都跟著三丫這個悶葫蘆折騰,也不管隊里人的冷眼閒言,這哪像正常過日子的。
不過,家裡沒了牲畜,大丫二丫就沒了正事,快活多了。
沈世海的脾氣也突然變好了,不僅再不打罵發火,說話都輕柔了許多,一副和睦家庭的景象。
可生活總不能只顧眼前吧。
母親越想越氣,逢人就叫苦連天,三句話不到必定流淚。
沈紅蓮和父親強忍著置之不理,任她到處哭訴。
這其實是沈紅蓮想要的結果。
為了活命,只能心硬。
六期藥熬完,隊里人對沈世海家全體漠視,沒聽到任何質疑,沈紅蓮放了心,決定繼續行動,將幾個罈子處理了。
沒料到形勢突轉,工作組突然就下來了,為了快速邁進理想社會,上面決定從夏收前就開始,所有收上來的糧食全部繳公,重新分配。
挨家挨戶動員,土地將全部屬於集體所有。
沈紅蓮暗罵文友小說裡的資料不夠準確,運動超前了好多天。
居然被小說給騙了,人生之悲催莫過於此。
便再不敢輕舉妄動,徹底打消了繼續埋糧的想法。
父親問沈紅蓮怎麼回事,沈紅蓮忽悠說,上次買沒用的書本,黑鬼很生氣,近期內不會給我錢了,等他氣消了再說吧。
那他給你的還剩多少?
兩百多吧。
啊!這麼多,夠蓋瓦房了。
沈紅蓮怒道,再提房子的事,連你手裡的錢都會被黑鬼收了去,說不定還會被他掐死。以後你一定要聽幹部的話,該上工上工,教你幹嘛就幹嘛,樹下埋糧的事爛在肚子裡,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死都不能說。
沈世海看女兒一臉怒氣,嚇了一跳,再三保證。
等黑鬼消了氣再說吧,我們還和原來一樣過日子就是。只要你對我媽和女兒好,我一定會讓全家過上好日子的,比誰都過得好。
沈世海點頭,這話我信。別說將來,就現在,莊裡有你錢多的都沒有。
沈紅蓮有些迷茫,不知該不該把賭注壓在父親身上。設想一旦暴露會怎麼樣,想了兩天,結果都是死。
唉。雞蛋可不能放在一隻籃子裡。還是自己考慮不周,可現在想改動,已經不可能了。
沈紅蓮乾脆讓父親把柴火裡的兩隻罈子都拿出來,把豬圈地上和牆上的磚都起掉,用爛泥重新鋪好,粉刷好,牆上,頂上,地上,貼上粗製竹蓆。買了一張簡易小木床,兩張簡易大木床,小的自己用,大的給兩個姐姐和妹妹。
又給全家買了蚊帳,大小木盆,毛巾牙刷肥皂,儘量過得精緻些。
沈紅蓮強迫自己靜了心,著手做衣服。先給自己做了短袖襯衫,和長短褲。雖說手小力薄,速度宛如蝸牛。
當年全鄉中考,新生裡成績第一的腦子和二十多年的裁縫技藝,這可不是吹的。衣服做出來,穿出去立馬閃亮全村人的眼睛。
誰也想不到沈紅蓮呆了之後,會如此心靈手巧,真正的無師自通,且對製衣流程的模仿力驚人,看一眼就會。更對布匹的裁剪把握精準,從沒浪費絲毫。連莊子裡的老裁縫都自愧不如。
這些大的開支直接導致了幾個債主的怨言,言語間滿是要沈世海還錢的意思,沈紅蓮只得和父親商議,對外稱要借債還債,且是向幹部或外莊的熟人借。
幹部頗有微詞,窮成這樣還大手大腳,添了那麼多可有可無的物事,哪像過日子的,城裡人也沒你家這麼講究的,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沈世海苦著臉哀嘆,三丫強求,不如她意就要死要活,說不定真會殺人放火,攤上這麼個累贅,我能有啥辦法啊。
也是,三丫近來確實安定了,也沒再發病。可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遲早會滅門絕戶的。
沈世海嘆息,過一陣子,三丫如果不發病,再慢慢教化她。現在,我真不敢說她。惹她惱了,要是在飯鍋裡放了什麼東西,瞎擺弄刀具啥的,全家都會死翹翹。和三丫又講不到理,我真的害怕啊。
幹部們嘆息著表示理解,一致認為,和傻子講道理,比傻子還傻。
孬好都借了三塊五塊的,除了大伯的三十塊堅持不要,其他都陸續還了。
夏收夏種期間,大丫二丫負責燒飯帶四丫,沈紅蓮一心一意給全家做衣服。又因她呆名遠揚,有暴力傾向,村裡人在羨慕讚歎的同時,依然不敢和她接近。
對沈紅蓮來說,這是好事。
兩個姐姐和媽媽對她的態度也好了許多,畢竟她吃了藥後,沒有折騰,和家人都很少說話,從不和別人交流,成天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房裡做衣服,或是裝模作樣的看書。當然,沒有人會認為她看得懂。
等全家都換上了新衣服,家裡的餘糧就捉襟見肘了,父親征詢沈紅蓮的意見,沈紅蓮的決定是,全部吃光了再買。
沈紅蓮已經知曉,畝產成千上萬斤,到幾萬斤開始報道,深耕密播很快會全面推廣。
果然沒幾天,大鍋飯正式啟動。
每家每戶不許出現炊煙,所有吃的東西,牲口,農具,鍋碗瓢盆全部上繳,所有灶臺全部搗毀,燒開水都不行,吃飯每天都去隊裡大食堂。
在沈紅蓮的命令下,沈世海首先響應,自動拆除灶臺,把幾個罈子的鹹菜和醃製豬羊雞肉全部拉到隊裡食堂,家裡更是清得一粒糧都不剩。
於是,瘋狂的藏糧行動夜以繼日在全莊打響,幹部和工作組每天舉著長長的鐵棍在屋裡屋外到處搗騰,獨獨對沈世海家不屑一顧。
都知道一個月前,家裡被三丫糟蹋得不成樣子,加上母親到處哭訴,都清楚她家早就窮得揭不開鍋了,所以才會踴躍加入大食堂。
沈紅蓮吩咐父親趕緊去做大伯的思想工作,叫他千萬千萬不要和官方對抗。沒想到耿直的大伯聽不進去,不予理睬,使得沈紅蓮急得不行,又不好明說。
果然,幾個強硬不肯配合的被抓走了,大伯也在其中,還好有沈世海拼命遊說大伯的三個兒子,才讓他們安分了些。
沈世海急得雙眼通紅,一定要想法子救大伯啊,你求求黑鬼行不?
沈紅蓮緊咬下唇,不用你說,早就求了,黑鬼不管人間的事,求也沒用。
又再次提醒,千萬別說埋糧的事,不然我們全家都得死。
沈紅蓮努力回憶文友書裡的情節,可除了說大丫丈夫將來會因盜竊坐牢外,其他沒有任何交代。而柳主任現在只是個文史收集員,沒一點權力參與。
能找的只有冒書記,可冒書記現在被下放到了另外一個鎮上,相隔三個公社,能有話語權的機率很小。
唉。眼前只有冒書記有把柄可以試著拿捏,也是救大伯唯一的機會。
思考片刻,沈紅蓮撕下一小片紙角,用鉛筆在上面寫了七個字:古城雉水有斯文。
在文友小說裡,冒書記第一次見到柳主任,兩人比對聯,互相出上聯,考較對方,這句是冒書記對的下聯。
希望冒書記還記得和柳主任的邂逅。
嗯。這對狗男女的女兒也快出生了。
吩咐父親趕緊去霜園鎮找冒書記,把這紙條給他,再說大伯的事,別讓任何人知道。冒書記要問紙條哪來的,你就說有個懷孕的女人,騎車帶著兒子,路過癩包橋時,鏈條掉了,你幫忙弄了下,閒聊時說了大伯的事。紙條是那個女人給你的。
沈世海剛要走,又被叫住,讓他帶上上次大隊開的外出證明。來回路上如果有人盤查,你就說是給我找郎中的。
看著父親跑著遠去,沈紅蓮愈加苦悶,要是有輛腳踏車多好啊。可手裡的錢來路不明,得想個法子洗錢才行,正常的路又走不通,說自己撿的,誰有這麼多錢。後悔當初應該向狗伢要根金條,撿金條才合情理。
唉。又失算了。
嗯。得讓父親偷偷打聽一下,誰家會藏著銀元金條元寶啥的,偷偷買過來。
可說是撿的也不行,一切繳獲要歸公,真讓人頭大。
又想到大伯這事,上鍊條這種恩惠不值一提,柳主任因此就讓冒書記幫忙,實在牽強。要是兩人遇到說破,會很容易查到大伯身上,自己也就藏不住了。
我去,真是激火攻心欠思量,不應該提柳主任的,可不提柳主任,冒書記根本不會上心,何以救大伯。
沈紅蓮越想越懊惱,只好甩甩頭,不管了,順其自然吧。
父親晚飯後才趕了回來,說冒書記看了紙條,只問了大伯的事,沒問紙條來源。
沈紅蓮暗贊,這才是聰明人,只注重主題結果。
父親懷疑,這能不能行啊?
沈紅蓮搖頭,死馬當活馬醫。
隔天,抓去的六個人被放回來兩個,大伯安全回家。父親樂得不行,抱住沈紅蓮亂親。沈紅蓮使勁拍打推離,這事決不能和大伯說,誰也不能說,否則,後果很嚴重。
沈世海問,我知道不能提,這是黑鬼讓你這麼做的麼?
是啊,我又不認識冒書記,還有什麼懷孕的婦女。我求了半天,說黑鬼不幫忙,我就投河自殺,以後再沒人幫他做事了。黑鬼這才教我怎麼做的。
原來你真的會寫字啊。
都說了,黑鬼天天都在教我,我念的書可多了。行了,這事不許再提。你現在偷偷打聽一下,有沒有人家有金條銀元什麼的,想不想賣。
你買那些東西幹嘛?
我想給你弄輛腳踏車,手裡的錢說不清來路,金銀可以說是撿來的。
可上面早就說了,撿的東西要交公。
我知道。交公會有獎勵,我就要求獎一輛腳踏車。
沈世海搖頭,這事恐怕行不動,我們手裡這點錢,只能買一點點金銀,獎勵很少。
你先打聽好,我再想想。對了,最好去外面打聽,就說要送月子禮什麼的,不能刻意問,裝無意間閒聊,誰家當年有多發財啥的。
沈世海說,這可急不來,得慢慢找。
嗯。不急。不用特意花時間在這上面。
沈紅蓮依舊不和人交流,每天到了飯點,就拿著碗筷去隊裡排隊打飯,安靜優雅地待在角落裡慢慢吃。
一段時間後,村裡人發覺三丫其實挺好的,又文靜又手巧,身上還特別乾淨,遠不是鼻涕拉拉灰頭土臉的農村孩子可比。
除了不說話,似乎沒啥缺點。
讓沈紅蓮欣喜的是,晚上居然開了夜校,讀語錄,教寫字和算術,教唱歌,教打算盤。雖然教師的水平讓沈紅蓮不屑,但正好給了她人前顯聖的理由和機會。
每天都帶上紙筆,埋在角落裡跟著老師寫。
開始人們並不在意這個小呆瓜,認為她只是好奇,做做樣子,能學會文字算術,想多了吧。
終於有一天晚上被老師發現了,驚得張大了嘴巴。因為她不僅字型端正,更寫出了小短文。
你以前學過麼?
沈紅蓮只搖搖頭。
老師是鄰莊的,疑惑地問,這孩子是啞巴麼?
不是,她叫三丫,從墳墓裡鑽出來過,後來呆了,現在好像好了。
啊!她就是三丫啊!沒人教,針線卻做的特別好的那個麼?
對,就是她。
老師感嘆,這孩子太聰明瞭,教一次就會,恐怕是個天才。
莊人說,就是不開口,也不和孩子們玩,天天悶在家裡,以前不是這樣的。
老師分析,死裡逃生,性情變了不奇怪。這孩子將來可了不得。
沈紅蓮依舊錶情冷淡,不吐一字。
暗歎自己太小,不然得掙稿費了。
唉。這憋屈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