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室外小販們從安靜轉換為往日的輕快與嘈雜,室內的父子兩人卻表情凝重,沒有貿然展開討論。
林輝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塑膠袋,捏取一點茶葉粉末,再兌上幾片風乾蘑菇,將白色搪瓷杯倒滿開水後,推到父親的面前。
這當然不是真正的茶水,可即便的喝剩下的茶葉粉末已經淡然無味,仍可以拿到外面再次風乾後研磨成更小顆粒,榨取最後一點茶香,而兩杯那樣的茶水就能換取一顆制式子彈,這就是地鐵經濟體系中的一根細支,只要有用就能換得貨幣——‘子彈’。
期間林輝幾次想要說話,可看著父親緊皺的眉頭卻又放棄了。
在自已掌握的資訊不可能超過父親的情況下,貿然發表意見,很可能打亂他的思緒。
呼~,思考結束的明輝捧起茶杯,像以前一樣沿著茶缸吹開浮沫,同時將四天前就列好的清單拿出,放在林輝面前。
抽水機、鉛服、手搖式發電機、水下照明燈……,最後甚至還有兩百升汽油,這樣一份物資清單足以引發兩個站點之間的武裝衝突。
林輝不解的問父親:“真的要把這些寶貴物資送給統一戰線?這難道不會更加刺激他們的擴充套件慾望嗎?”
明輝卻搖搖頭回答:“這不是妥協的手段,而是救援用的,只有達成優先搶救海軍部站水災這項共識後,這些物資才會交接給統一戰線,契丹聯邦和留裡克都同意這樣的方案,並答應給與物資上的援助”。
看來這就是父親和阿列克謝耶夫叔叔,這4天的外交成果了。
既然父親已經做出了決定,林輝也就把不同意見吞回到肚子裡。
很明顯,父親的舉動說明,下一步肯定還會有自已的任務,否則父親不會凝重的告訴自已這些事情。
果然不出預料,林輝聽到父親說出計劃:“你先出發到國際站,與莎爾娜·羅曼諾娃一起,拿回他們答應給出的物資。之後再去奧布霍沃拿到另一批,這樣既能規避明天早上的會議,又能實現對物資的監控使用”。
林輝立刻把握到了父親的思路:北方是要去,但不是以人質的名義,而是監督這批救援物資的使用。更重要的是這份物資清單是契丹聯邦、紅色保護區和比茲涅經貿會共同籌集的,只要明早與統一戰線在談判桌前達成共識,就能消弭可能出現的軍事衝突,還能給林輝套上更多政治和軍事光環,這種情況下他再去北方,自然就有了更大的主動權。
再想深一層的話,統一戰線如果認同了先救援的主張,那麼不被監督使用這些裝置和物資,才是對他們最有利的情況。
到時放棄讓林輝做人質的可能性的機率也很大,這種一層套一層的佈局,確實是父親常用的制衡方法,只是不知道為了這些物資,父親或者說經貿會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可是,這仍然有一個必須直面的問題。
在如此壓力下,父親仍然迴避了對兩人來說都很重要的關鍵性問題。林輝心中說了聲‘對不起’後,把聲音壓到極低的問:“統一戰線是不是知道了,我不會被輻射傷害,所以才單獨要求我作為人質的……”。
林輝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父親迅速站起,輕聲走到門口再猛的拉開房門觀察起來。外面小販被明輝突然的舉動所擾,也紛紛好奇的看了過來。
等確認外面沒有人偷聽後,明輝把右手從裝有手槍的皮衣口袋滑到背後,扭頭給了他一個責備的眼神後,率先踏出房門離開了。
6年了,這是林輝第二次談及這個話題,他依稀記得上次在房間中,嚷嚷著向父親展示生吞輻射蘑菇時,父親無聲的憤怒和隨之而來的皮帶鞭撻,那是他第一次捱打,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以睿智著稱的父親,憤怒到情緒失控的表現。
“你的與眾不同絕對不能展示,絕對、絕對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這是父親當時用茶葉水,清洗他屁股上的皮帶印時,不斷重複的話。
男孩一旦有了需要用一生保守的重大秘密,就很可能在一夜間成熟。
之後的6年,林輝再沒有提過這件事,父親也好像忘了這一切。直到統一戰線突兀的提出人質交換計劃,對方指名道姓讓自已做人質的霸道行徑,讓林輝不由得多想了一些。
“謝爾蓋先生,你的種子發芽了嗎?”林輝聰明的沒有緊跟著父親的腳步,而是如平常一般在集市上閒逛,他必須給父親一點時間平復情緒。
更重要的是,自已畢竟已經16歲了,屁股上再次出現皮帶印子實在說不過去,每次認真回想那次痛打,他都不自覺的會擠一擠屁股。
鬚髮皆白的老先生謝爾蓋,向林輝招了招手。這位核戰前的聖彼得堡植物園運營專家,總是喜歡拉著他嘮叨幾句,就像現在這樣:
“快看,林,這是新的420號品種,它的菌絲已經破土了,如果這次能夠把輻射從蘑菇上全部清除,那整個世界就都有了乾淨的糧食”,說完謝爾蓋用力抓住林輝的手臂,用已經因為越發嚴重的白內障雙眼,死死盯著林輝,好像想要求得一些認同。
林輝已經習慣了老謝爾蓋糟糕的精神狀態,本想抽出手臂走人,但無論怎麼用力,手臂都像被鉗子夾住。
正疑惑老人哪來這麼大力氣時,瞥見牆角的一排靴子中,多了一隻紅色的中筒靴,裡面灌滿泥土並有一些乳白色菌絲生長,看來這就是老謝爾蓋口中的新品種蘑菇了。
那隻成年人的紅色靴子屬於薩維娜,比自已小三歲的同學,小丫頭總是求林輝帶她爬安全的通風管道,就為了給爺爺收集各種蘑菇,直到有一天她鼻腔內流血不止,驚恐尖叫著從學校跑回去後,林輝已經一年沒有見過她了。
而小薩維娜的爺爺,就是眼前的老謝爾蓋。而所有人都知道,薩維娜有輻射病活不長。
看著紅色皮靴,林輝又仔細端詳起謝爾蓋,明白了老人在用自已的方式,向林輝傳遞哀傷,這是哥薩克人的方式。
從口袋裡拿出最後的幾克茶葉,塞在謝爾蓋口袋裡,老人也終於鬆開了手掌。
林輝沒有像東方人那樣安慰死者家屬,只是凝視了那片植物園片刻。植物園由15只各式各樣的靴子圍成一圈,裡面全都覆土種著各種蘑菇。
儘管朋友又少了一個,林輝卻沒有像去年那樣流淚,悲傷的情緒甚至沒有浮現在臉上,因為地鐵中所有人都知道,孩童的夭折率每年都在升高,所有人也都在避免談論這個問題。
救世主站140米處,就到了比茲涅經貿會的銀行兼軍械存管處‘火把槍械站’,掏出列兵憑證,林輝領取了復裝子彈6顆,那是契丹聯邦付給他的週薪,如果能夠晉升上士,還能獲得額外兩顆制式子彈,那才是地鐵世界的硬通貨。
管理員伊萬仔細盯著林輝遠去的背影,撇嘴向助手說著閒話:“林輝沒有得佝僂病,而且我看他的個頭還能再長,白骨頭命真好”。
一旁東方面孔的助手謹慎看了看四周,不搭伊萬的話頭。
“你也太敏感了,白骨頭是俄羅斯人用來嘲諷那些貴族特權老爺的,你緊張什麼”。
誰知助手卻不買賬,只是嘲諷性的說:“親愛的伊萬,在比茲涅經貿會,任何關於種族主義的玩笑最好都不要開,就算你罵自已白骨頭都不行。要不是娶了你的寡婦堂妹,我現在真想向經貿會舉報你,這樣等你被驅逐以後,管理員的位置就是我的了”
見伊萬還要反駁,助手又補上了一句才讓他閉嘴:“別以為我沒有人證,我敢打賭,林輝肯定聽到了你的話,要不是人家大度,你身後那幾十個排隊搶工作的傢伙,能把你生吞了”。
身後兩人的對話林輝當然聽得見,比茲涅經貿會在地鐵世界中以中立,經濟活動繁榮著稱,但唯獨有一條禁忌,不準散播任何種族主義言論。
剛開始很多人並不在乎這一條,直到四年前一位俄羅斯人行腳商,在市場上罵了另一位蘇維埃政權來的朝鮮商人‘土雞’,經貿會把那位行腳商當天交易的所有物資全部沒收,作為賠償轉交給了那位朝鮮商人後,再也沒人敢在明面上表達種族偏見了。
伊萬的助手很明顯更謹慎,用東方人的方式,把歉意放在了語言之中大聲說出來,要不是這樣林輝真的不介意將這件事捅到檯面上,那些退下來的遊騎兵與林輝關係都非常好,肯定很樂意把伊萬扔出去,順便得到這個職位,讓每週收入提高5顆制式子彈。
無錯書吧順著隧道右轉又走了150米返回生活區,這裡是一片更加有序的棚戶,生活著比茲涅經貿會的正式員工和家屬,也是經貿會的董事會所在地,一路上在乾淨的小路上行走,林輝與周邊的警戒哨兵還有鄰居友善的打著招呼。
是時候在大變來臨前,與父親開始6年前就應該進行的對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