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見空在東臨城的一處偏僻之地見到了知莫問所說的那些拾荒者,他們躲在一座破廟裡抱團取暖,長幼皆有,蓬頭垢面,身邊堆滿了不知道從何處撿來的東西,正中一個火盆燒的很旺。
廟門只剩得半扇,在雪中冷風吱呀吱呀的,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四周的土牆剝落,一些地方已經坍塌顯得破敗不堪,一尊孤零零的佛像坐在那裡,早已經失去往日的榮光,看起來很久都沒人來添奉香火,金身不在,佛臺斑駁,看起來已經掉了顏色,四周蛛網密佈,金童玉女已經不見蹤影。
這是兩年之前興起的一群人,在東臨城討不到生活的人把目光貪婪的放在了曾經出過事情的信山上面,隨著越來越多的人進入那裡,官府曾經的禁令也被他們視作無物,一些人在裡面得到了好東西,一些人則碰上了詭異的事情。
他們在礦洞深處看到了腳印,衣服,甚至還有血跡。
接著就傳出了謠言,說是裡面有野人在住著,喜歡吃人,那些血跡就是證明,還說有人被抓進去丟掉了性命,屍骨無存。
這群拾荒者在看到見空進來顯得十分敵對,目光不善的盯著他看,在得知見空的來意後說什麼也不肯深入那裡,只是告訴了其大概位置,見空只得丟下一些碎銀子,順便從他們拾荒而來的寶貝中挑選了一些帶走。
他一路前行,從偏僻的小路出發,很快就到了那人所說的礦山。
說是礦山,在見空的記憶裡,這原本是一片寂靜的小山谷,由於進出道路隱蔽,平時倒是很少會有人來,以前這裡生有很多花草,還有一個湖泊在不遠處,自已和爺爺進山採藥的時候也會在這裡待上幾天,它曾經是個很美麗的地方。
如今眼前的景象荒蕪破敗,整個山谷被挖的七零八落,四周山體凹陷,一個個黝黑的洞口深不見底不知道通向哪裡。
幾排低矮的木屋早已經無人居住,一些蛇鼠蟲蟻在裡面安家,發出難聞的氣味,山谷裡有一些被丟下的工具,看得出之前呆在這裡的人走的很匆忙,那些東西被隨意的丟棄在地面上,有木製,但以鐵製居多,一些推車上的鐵軸不見蹤影,粗大的麻繩已經開線,見空拿起輕輕一扯,如同枯草一般斷開,難掩荒涼蕭瑟。
看來是之前有人在這裡從事大規模的礦山採礦活動,在發生臨水村雪崩事情後匆忙撤走,有些東西被隨手丟下,那些山峰裡挖開的洞穴,很多都來不及填上。
如同霍庭淵所猜測的那樣,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掩蓋如此大規模的採礦,如果說東臨城官府不知曉斷然不可能,只是如今見空迫切的需要證據。
見空點燃火摺子,找了個開口偏大的洞穴走了進去,剛一進去,頭頂倒懸的蝙蝠群聽到響聲四散而逃,牆壁上有很多開鑿出來的小洞用來放置燭燈,只是如今無人增添已經落了很多灰塵。
見空一路走一路在牆壁上做標記,這裡面道路錯綜複雜,其中很多都是相通,見空七歪八拐的也不知道走到哪裡,他的面前被牆壁阻擋,只能換條出路。
暫時看來沒有看到如傳言所說的野人之跡,也許真的只是一個謠言。
不知在裡面走了多久,面前又是相同的,身上帶的火摺子火光越來越微弱,見空只能先原路返回,這裡這麼大,想要一次就找到些什麼看來是不太可能的了。
一天,兩天,見空整整在這裡耗了七日仍舊一無所獲,這幾日他每天白天進洞尋找,晚上就在木屋裡住下,他很少出去補給,臉色蠟黃,衣服上沾了很多灰,看上去如同無家可歸的人。
“啪。”又是一個死衚衕,見空一聲暗罵,一拳打在前方石壁上,石頭微微裂縫,傳出一陣空曠的聲音,他氣急敗壞掉頭欲走。
轉身沒兩步見空突然停住腳步,不應該啊,若是天然未被鑿開的牆壁,自已用力一拳只會有厚重沉悶的響聲傳出,可是自已剛剛那一拳,聲音清脆,彷彿後面是巨大的空曠之地,他身體貼近牆邊,淡淡的流風吹在臉上。
見空緩緩蹲下,火摺子照向地面,他用手抓了一把泥土,果然,並未如其他地方一般乾涸,一絲冰涼的感覺入手,在四周環繞一圈,一旁的牆壁上有不規則的淺淺痕跡,那是血液幹了很久留下的斑點,見空心中大喜,這裡果然有人居住。
見空身體湧上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是因為希望而帶來的興奮之感,他拿起不遠處的碎石,用力的向著面前的石壁砸去。
很快的,那石壁在大力的捶打下縫隙越來越大,終於經受不住坍塌,塵土紛飛。
眼前是一個空曠的洞穴,但環境要比其他地方好上很多,居然有木製的桌子和床榻,角落裡各種動物的血肉和骨頭堆積,散發出一種腐爛的味道,地上有一個火堆,木屑燃燒的餘燼還在,見空甚至在桌子上看到了一柄用木棍和鐵軸麻繩做出來的斧頭,還有一個盛水的竹筒。
這裡明顯有人曾經居住過,但似乎已經廢棄掉了。
這些並不是讓他最興奮的,那竹筒之下還壓著一封早已泛黃的信。
拆開信件,淡淡的硃紅直入眼中,即便已經過去很久,彷彿還是能感受到刺鼻的血腥氣息,信裡面的內容讓見空大吃一驚。
“吾名孫金水,任職東臨城城主景太生手下,萬盛十年,同其他官差進入信山秘密挖礦,萬盛十二年冬,接到命令加急採礦,終因山體塌陷引發雪崩,因未提前告知山下村落,臨水村全部村民遇難。後景太生拔刀相向,當年參與挖礦的人全部離奇身亡,就連家人也不放過秘密處決,吾僥倖逃脫藏匿於此,以露水為飲,野味為食苟且偷生,妻兒以逝,吾難獨活,終究難捱良心譴責,唯以死謝罪以祭村中亡魂,特留下血書一封待後來人,如能最終沉冤昭雪,泉下有知,吾心即安。”
見空不知道自已是怎麼讀完這封血書的,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彷彿在此刻擊中了他的心房,全身突然失去了力氣,信從指縫中滑落,他頹然的坐在地上,雙手捂著臉龐,腦袋低垂失聲痛哭起來,撕心裂肺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無人的洞穴中。
過了很久,淚水已在臉上凝成印子,他牙齒用勁雙目欲裂,猩紅的眼睛裡看不到一絲眼白,雙手因為極度用力指甲狠狠地陷進手掌,有細微的血跡留下,他撿起那封信收進懷中,臉上如同行屍般木然離開了那裡。
等真的接觸到這件事情,見空感覺自已心裡突然空了一塊。
回到淮安城時,辛如止幾天未見見空,看他那憔悴的樣子,辛如止眼神中滿是憐愛,東方衍多日未見忍不住調侃起他這副樣子來。
“你是去哪裡逃荒了,怎麼弄成這副樣子。”
“陪我打一架吧,我突然手很癢。”見空極力掩藏內心波動,儘可能的目光平靜。
“好。”
一陣狂風暴雨般的攻勢,就連擅長防守的東方衍也有些吃不消,見空的拳頭一拳接一拳,他甚至放棄了防守,只是一味的朝著面前的東方衍進攻,哪怕前者的攻擊落在他的身上,見空也絲毫未感覺到疼痛,他像一個發了瘋的野獸,瘋狂的對著面前的獵物發動襲擊,直到東方衍再也扛不住一屁股摔在地上,見空這才清醒過來,眼神恢復了清明,東方衍捂著自已的胳膊嘴裡大聲叫喊。
“不打了,不打了,我又不是你仇人,切磋而已,用得著這麼拼嘛。”他的雙手通紅,雙臂痠痛無比。
見空知道自已失去了理智,他扶起東方衍,一臉歉意:“我衝動了,這幾天在外壓抑壞了,一時沒收住手。”
辛如止站在一旁,看著突然發了瘋的見空,想起了他揹著見綰的那個雨夜,這是他第二次失去情緒。
“改日再解釋給你聽,我現在想一個人待一會。”見空對著辛如止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面色慘白。
他回到房間,房門緊閉,現在他什麼都不想做,只想蜷縮在床上抱緊自已,彷彿這樣能讓自已心安一些。
見綰向醫館請了幾天假,辛如止將見空的情況告訴了她,她心疼這個哥哥,總是寸步不離的陪著他,如同他們曾經一起相依為命。
又是一個寒冷的早晨,這個冬天的雪好像越下越大了,見空感嘆一聲,伸手接住鵝毛般的雪花。
“今天不打了,我手還疼著,你想打,就朝著它使勁吧。”東方衍指著一旁的石牆說道。
“改天我讓你好好揍我一頓。”經過了幾天的緩和,見空的心終於靜下來,他的心裡有了一個宏大的計劃。
“我出去一趟。”跟東方衍揮揮手,見空朝著客棧外走去。
“看來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東方衍盯著見空的背影,又抬頭望向天空,天空中的雲朵不再像往日那樣,隱隱有七彩光芒從中射出。
白家兄弟三人收了攤子,遠遠的瞧見見空走過來,白哲面色熱烈正欲招手,白羽卻細心的察覺到見空臉色與前幾日有所不同,似乎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空哥,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情,有什麼我們能幫上忙的?”白羽開口說道,他的聲音清雅,許是讀過幾本書,說話帶著一股書卷之氣。
見空瞥見籠屜裡還有未賣完的包子,他伸手拿起一個塞進嘴裡,含糊不清的說道:“確實有事情找你們,進屋說吧。”
這房子是當初收養見空那老頭留下的,他去世後見空兩兄妹便住在這裡,後來他與見綰皆是有了別的去處,就留給白家兄弟住了。屋子的裝修基本沒怎麼變化,堂屋正中的木桌子已經用了好多年,白羽為自已購置了一個書架在旁邊,那上面放了幾本破舊的書,他閒下來的時候會看,牆上的畫已經很多年,早已經發黃卷邊。兩側的臥室兄弟三人佔了一間,白元力氣大,他自已學著砌了個泥瓦棚子在院中,裡面放著做早餐需要的各種材料。
“白哲的事情我跟秦少城主協定好了,你繼續做你的發財大計,注意點分寸就行了,不過今日來確實是有事情需要你們幫忙,我久不在淮安,不知道如今的城中情況如何。”
“放心吧空哥,淮安城這門門道道我還是清楚的。”白哲整日混跡在他們之中,他這偷東西的本事在淮安城獨一絕,而且他經常把偷來的錢分給那些窮苦百姓,在他們之中很有人緣,真要說起來這些老油條所知道的訊息不比知莫問差多少。
“見綰的事你們都知道,她爹橫屍街頭的畫面我一輩子也忘不掉,那些比她高很多的旁觀者冷漠的圍著她,一個孩子的眼神裡盡是對這個世界的迷茫,這麼多年一直是我心裡的一根刺,雖然她嘴上不說,我這個做哥哥的卻應該這麼做,以前我沒本事替她報仇,如今便先了了這一個心願,如果他死在我面前,我想我會睡的安穩一些。”
“你們幫我查查當年那個何元至的行蹤和護衛情況,找個合適的地方直接......。”見空語氣中帶著一絲殺意,右手在脖子處抹了一下。
“空哥,真的要這麼做?咱雖然一起混過這麼久,人可是從來沒殺過。”白元被見空的話嚇了一跳,三兄弟平時就數他最兇悍,但也最多就是以前欺負欺負那些弱小苦殘罷了,可從來沒有要別人性命的想法。
“現在正是到了抉擇的時候,若是放在以前,我也同你們一樣沒有任何想法,但如今世殊時異,人在每一個階段看同一件事物的眼光是不一樣的,更何況見綰的父親是枉死當場,我不會當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的。”
“你們可以考慮考慮,我不會強求的,這些話,以前我的一位良師益友也對我說過,當我對你們說出口的時候,我好像明白了他當初的意思。”
白家三兄弟一時沉默了下來,這一趟出去又回來,他們感覺見空好像變了,不再像從前那樣只看得到淮安城的星星點點,但他又好像沒變,對他們這些人依舊真心相待。
三人面色變換,不斷的用手摩挲著木桌,少頃,白羽終於問道:“你會害我們嗎? ”
“不會,你們做的事情都很安全,我不會讓你們陷入險境的,你們有選擇,而我沒有。”
白羽像是下定了決心,他率先開口:“若是放在以前,這種生活我們想都不敢想,現在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賜,你都這樣說了,那更加沒有什麼理由推脫,不管以後如何,赴湯蹈火也罷,我做了。”
見最小的開了口,白元和白哲也不再猶豫,還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