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官差一路踉蹌在前帶路,白哲跟在見空稍後方,他腦袋低垂,面色窘迫,若不是因為自已見空斷不會陷入如此險境,他不知見空過去幾年去了哪裡學了什麼回來,一但與官府結下仇怨往後怕是很難在淮安城立足,更甚被關入大獄生不如死。
這種事情他見過太多了。
見空以德報怨不計前嫌,三兄弟也不是泯滅良心之人,懂得知恩圖報,如今境遇稍稍好轉,今日卻又惹上這等麻煩事,自知犯下大錯,見空不說話,他只能惴惴不安默默跟在身後。
帶路之人不敢猶疑,一時三刻過後,三人在一座恢宏府邸後門停住腳步,那裡兩名帶刀官差正筆直站立,眼神漠然,不斷打量見空三人。
此處便是淮安城城主府邸,秦府。
在來時的路上,見空已經弄清楚了整件事情來龍去脈。
三兄弟自從與見空一起抱團後,無形中也受到見空性格所影響,不再像從前那樣欺負弱小混吃等死,白元和白羽把早點鋪子經營的很好,白哲索性就重操舊業做些小偷小摸的活計,有時也把偷來的錢分給窮人一部分,那些魚龍混雜的大多是同見空一樣的外來者,他們也知曉見空有心思將這裡好好整理一番,幾個人算是做個馬前卒,在這些貧苦百姓中間混一些人緣。
白哲專找那些富貴之人下手,每次也不多,那些人也不怎麼在意,只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偷的次數多了,有時候也會被抓,一來二去就認識了淮安城主秦軒的公子秦摘星。
當然秦摘星是看不上白哲這等賤民的,只是某一日白哲偷東西被抓,秦摘星出手免了他的牢獄之災,才有了後面的事情。
秦軒雖然貴為一城之主,在這一畝三分地權勢滔天,但政績上的壓力頗為不小,秦摘星看在眼裡,便私下暗自出力,與白哲達成交易,由白哲對城中那些有錢人下手,再被官府抓進去蹲幾日大牢再放出去,雙方做做樣子,秦軒撈到了政績,對白哲平日私底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見空了解事情原委後大罵白哲昏頭,卻也有幾分無可奈何,上位者與下位者的交易,下位之人很難有反抗的餘地,這本就是一場不公平的協議。
跟著官差進入秦摘星別院,其中景色著實讓見空開了眼界。
院子不大但卻收拾的頗為別緻,大理石鋪成的小路一塵不染,花圃中各色奇珍花卉應接不暇,其上蜜蜂蝴蝶飛舞,花香滿溢。院中玉樹怪石羅列鋪陳,每件玩物前都有小字註解,看得出此處主人對這些東西很是用心,一條人工小溪穿過院內,潺潺流動之聲清脆悅耳,其上一座石頭拱橋跨過。
閣樓前僕人見有人來訪,伸手止步,那領頭官差伏在奴僕身旁耳語幾句,後者快步轉身進入屋內。
“少俠請在此等一等,我已通報我家大人。”領頭官差站的遠遠的說話客氣許多,生怕見空再遷怒於他。
少頃,屋內傳來聲音,見空循聲望去,一玉樹臨風公子哥打扮的少年從內臥走出,他身著青絲長衫,面容俊朗,氣質翩翩,腰間琉璃玉佩懸掛,手裡正抱著一隻橘色狸花貓。
官差大漢見到此人趕忙跪伏在地,他手指向見空,聲淚俱下的訴說著今日之事,又指了指身上的傷,彷彿靠山在此也是有了一些底氣。
白哲見狀趕忙拉著見空跪下,嘴裡恭敬之言傳出:“小人參見少城主,今日之事與我這位哥哥無關,還望大人看在小人做牛做馬的份上網開一面。”他的腦袋重重磕在地上,額頭紅了一大片。
這位秦摘星雖然看起來風度儒雅,實際上卻是個心狠手辣之人,白哲此時只求法外開恩放過見空,讓他一人擔下罪責。
秦摘星只是輕撫著狸花小貓正眼都不瞧伏地三人,少頃,他開口道:“趙世,你先下去,找幾個兄弟把你那手下帶回來,躺在別人的鋪子裡可不是什麼體面的事情,別丟了城主府的臉,回頭自已領罰去吧。”
那叫做趙世的官差如蒙大赦,聞之不敢多言,神色恭敬起身退了出去。
“你二人起來吧。”
“多謝,多謝少城主。”白哲拉著見空起身,神色拘謹站在秦摘星前方。
自從進屋這位少城主連頭也不抬起,未曾看過一人,他只是盯著手中小貓,片刻,有聲音從他嘴中傳出:“白哲,我們也算合作多年,我一直對你很欣賞,你跟那些酒囊飯袋不一樣,只是今日之事我很不喜歡。”
白哲知道這位少城主是兩面之人,越是動怒越不表露形色,此刻說話雖然平和但心中怕是隱隱已經有了怒氣。
“少城主,我,今日的事......。”,白哲話還未說完,見空便出言將他打斷。
“少城主有話直說吧,今日之事全是我個人所為,不關我這位兄弟的事。”見空開口。
秦摘星此刻終於是抬起頭盯著見空來看,眼前之人雖然神態恭謹,眼神中卻並無任何懼怕諂媚之色。
“依趙世所言,閣下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只是這淮安城一畝三分地你如此放肆,該說你頭腦愚蠢還是勇氣可嘉呢?你可是這淮安城中人,我卻面生的很。”秦摘星道。
“回少城主的話,小人只是城西市井小民,怎會入您慧眼,我只是止水客棧謀生的普通夥計罷了,今日之事卻是事出有因。”
聽到止水客棧,秦摘星臉上動了動,努力在腦海中搜尋,終於是想起來一人。
“你可是見空?”秦摘星目光猶疑,出聲問道。
“回少城主,小人確實名為見空。”
在確定了眼前之人身份後,秦摘星面色變幻嘴唇微動,他對著白哲擺擺手,“你先下去吧。”
白哲不明白這位少城主為何突然放過自已,但顯然此時不是發問的時候,只得躬身行禮,目光短暫的在見空身上停留,小心的退了出去。
“坐吧,想不到你竟然與白家兄弟認識。”秦摘星道,“也罷,早知是你今日也就沒那麼多事了,趙世這人囂張跋扈慣了,你出手教訓了他,我也就不操心了。”
由於不知道這位少城主如今是何態度,見空只得閉口不言。
“夕年我父親過壽之時,曾與辛千伯伯相談,我有幸在旁陪同,言語中對你很是讚賞,甚至舉薦你進入扶搖,只可惜我身在城主府,奈何無緣與你相見。”秦摘星語氣緩和許多,此刻彷彿促膝長談的朋友一般。
見秦摘星對自已知根知底,見空也就不再隱瞞,“少城主言重了,辛老伯對我恩重如山,只可惜我如今人微言輕,暫時無法報其大恩。”
“少城主,關於白哲的事?”見空沒忘記來此的正是,對著秦摘星道。
“你既然與他們有舊,此事便就此揭過吧,辛千伯伯的面子還是要給的,這事我再找別人。”秦摘星看著見空笑道。
見空聽出秦摘星話中有話,“那就多謝少城主海量了,不過辛伯伯的面子可比這要大的多,我可不想因為此事讓他老人家欠下人情,還是我自已還吧。”
秦摘星聽得見空話語,似笑非笑:“哦,那你想怎麼還?”
見空道:“白哲與少城主的協定依舊有效,只不過由我來替他做,我想我能做的應該要比偷盜的案子更能在紙上增添一筆吧。”
“何況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另尋他人,保不得不會生出異心,那些人可不像我賢弟那般老實,若是胡亂說了不該說的話,想必就算是少城主也會感到頭疼的。”
秦摘星倒是沒想到見空是這般想法,他思索片刻發覺並沒有拒絕的理由。
“那好,便依你所言,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少城主放心,見空不是不識抬舉之人,若有需要,見空必定赴湯蹈火。”
兩人眼神交換,對今日之事皆是深感滿意。
從城主府離開,見空心中喜色更甚,如今藉助白哲搭上城主府,往後做事也會方便許多。
見到見空安然無事,白家三兄弟臉上擔憂之色才消,再度叮囑了幾句,見空離開了城西。
知莫問三樓,這一層是專門收購販賣訊息的地方,先前見空揣著從白家兄弟處拿來的錢,徑直來到這裡,他想打探一些訊息。
真到了這裡,見空對這個傳聞中的大戶認知再度加深。
大廳裡金碧輝煌,琉璃燈盞倒掛,四根巨大的石柱連線屋頂與地面,那上面金龍盤踞,栩栩如生,蛇身蜿蜒纏繞直上,形態威儀。
廳內名貴字畫,雕刻古董陳列擺放,櫃檯裡珍寶琳琅滿目光彩耀人,不少身著錦帽貂裘之人緩步走動,身後美貌侍者作陪。
見空在侍女指引下上了三樓,在一個掛著黑布的視窗處落座,底下只留一條很窄的縫隙透光,裡面有細碎的腳步聲傳出。
“不知客人想要問些什麼?”視窗內有老者聲音傳來,語氣平淡。
“萬盛十二年,東臨城臨水村。”見空開口說道。
他倒是不擔心自已來此問訊的訊息走漏,知莫問做事有原則,不會洩露顧客的身份。
“客人請稍等片刻。”,那黑布後似是有竊竊私語之聲,過了一會,那老者聲音再度傳來,“有關東臨城臨水村的訊息有兩條,客人可是全都需要?”
見空沒想到還真能查到一些訊息,他掩下激動之心道:“不知道價錢如何?”
裡面傳出聲音,“經我們評估,第一條訊息五兩,第二條因為無法確定真偽,不收錢。”
聽到這個價格見空還是嚇了一跳,他面色有點不自然,右手拍了拍胸口的錢袋,心裡稍稍舒緩。
“說吧,我要了。”
“第一條,雪崩發生之後有人在信山內部發現一座礦山,整座山脈幾乎被挖空,只不過礦石都被運走,如今只是一堆廢墟。”
“那第二條呢?”見空連忙又問道。
“第二條訊息來源於東臨城分部,前兩年有拾荒者進入山中,在礦洞中發現了疑似有人居住的痕跡,由於此訊息無法確認真假,算作附送。”
兩條訊息聽完,見空心裡大約有了底,他掏出五兩銀子放在窗臺轉身離開。
視窗內一個蒼老的面容顯現,他的手中握著見空的五兩銀子,目光像是穿透了黑布落在離去的見空身上,他招來一名侍者,低聲耳語幾句,那人領命從屋內離開。
入夜,氣溫變的比白天更加寒冷,淮安城中行人稀少,房屋和街道上都落滿了雪花,遠遠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大多數店鋪已經緊閉門庭,只有寥寥火光從中傳出。
遠處的天空昏暗,灰色的雲層低壓下沉,天色暗淡的讓人喘不過氣,如同一張巨大的臉龐正漠然的俯視著世間。
臨水村那巨大的百人冢前,見空顧不得雪夜寒冷,挨個在每個墓碑前磕頭,他伸出手輕輕拂去上面的雪花,露出其中一個個熟悉的名字。
“爺爺,各位叔伯嬸嬸們,見空兩年學藝小成歸來,當年慘案萬不敢忘,待得沉冤昭雪時,無忘容顏養育恩。”
滾燙的淚水從他的臉頰流下,雪花落滿他的頭頂,見空又重重的對著墓群磕了三個頭。
他在旁邊的樹下挖了個雪洞鑽了進去,身體蜷縮成一團,在風雪肆虐的冬夜沉沉睡去,這些死去的親人陪著他度過一個孤獨的夜晚。
他又來到了那個熟悉的夢境,這裡終年冽風皚雪,好像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見空目光望向兩側山峰,高聳入雲,一眼望不到頂,瞬間就讓人失去了想要攀登的慾望。
他深吸一口氣,儘量不讓那些負面情緒影響自已,朝著最近的一座山走去。
那些厚厚的積雪掩埋,見空的小腿已經完全陷了進去,他只能費力的抬起一隻腳重重的踏進雪中,再艱難的拔出另外一隻,週而復始,如同踏進無數個泥濘的死亡沼澤,他走的很慢,氣喘吁吁,山路崎嶇無盡延伸。
時間在一分一秒中流逝,已經不知過了多久,他以往而來的辛苦鍛鍊起了作用,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有信心,那些身體想要放棄的時刻,意志帶他超越了極限。
夢還在繼續,心裡的雪還在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