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恆畢竟是男人,友禮的犧牲,對他的打擊固然也是巨大的,但生活已經給了他不止一次如此這般的重創,“痛”是不可避免的,但他已學會痛中思痛,學會了堅強。
他隱約感覺到,似乎這痛不僅是老天之過,裡面有可以改變的人為因素。也似乎不僅是他自已的一人之痛,是如他一樣的千萬人之痛。所以肯定憑一已之力不能掙脫,但也不能在痛中沉淪,要期待著有掙脫的一天。
作為一個普通人,他沒有更多的辦法。但做人的責任始終在老恆心中居於第一位,無可撼動!這也成了他面對災難始終屹立不倒的最樸素原因。
目前松竹才是個十三歲的女娃,孫女曉嵐只有八歲,友智剛剛五歲,他們可都是最可憐的沒娘孩子,全指望著自已的養育呢。還有更為棘手的,剛剛離開振恆,又失去友禮的榮兒。
老恆知道,榮兒雖不是友禮的親孃,但說實話,她關心友禮比親孃還多,對友禮寄託的希望更大。相對於自已,榮兒對失去友禮的痛,恐怕只有更加深切!
老恆跟榮兒雖不是親兄妹,但因為是婆家孃家兩頭兒沾親,自已的親兒子又過繼給了她了,二人多年的來往,已經情同手足,親上加親了。現在友禮去了,他不能讓榮兒因為過分悲痛,而再生不測。
這些都是擺在老恆面前的推脫不了的責任。男人的理智,時刻提醒著他:必須咬牙挺住!
人們發現,失去友禮後,老恆不僅話少了,平時的笑容沒有了,他的臉型好像是都已經發生了改變:顴骨更高,眉骨也更突出,面部的稜角格外分明瞭。這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相由心生”吧。
在老恆家裡,孩子們表面上感覺不到變化,父親每天從地裡收工回家,還是不聲不響的給他們洗衣做飯,儘量把家裡收拾得更乾淨整潔一些。
他對孫女曉嵐尤其關照,甚至是有些溺愛,因為老恆覺得,這丫頭不僅沒娘,爹也從小就不在身邊,真是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只能用自已的關愛讓她覺得多一些溫暖。
哥哥友禮犧牲後,松竹就一直在跟榮兒作伴,老恆晚上也不讓她回家,只怕榮兒一個人會出什麼事。
可是,這天晚上,臨睡覺的時候,松竹卻從榮兒那邊回來了。老恆趕緊問她:“你怎麼回來了,你嬸嬸呢?”
“嬸嬸今天高興,晚飯她還給我煎了雞蛋,吃飯後,就說我十多天沒過來睡了,讓我過來跟曉嵐和友智作伴,以後就不用再去她那兒了。”松竹說。
“她在家做什麼事呢?”老恆又問。
“她穿了件很好看的衣服,上面繡著紅花,還跟我說是緞面的,好些年沒穿過了。還說,她一會也煎雞蛋吃。我看她又吃好東西,又穿好衣服的,大概挺高興的吧。”松竹說著就往屋裡走。
老恆就覺得這裡邊有什麼不對勁兒,跟松竹說:“那你去屋裡看著曉嵐和友智睡吧,我有事出去一下。”
老恆出門,穿過大街,進了西大門。榮兒院裡還亮著燈,進去後看見堂屋開著門,正中八仙桌上點著一根蠟燭,把半個院子都照亮了。八仙桌靠牆是振恆的靈牌,靈牌前還供著一盤煎雞蛋,還在冒著熱氣的,顯然是榮兒剛剛擺放上去的。
隔著窗紙,裡屋的燈光裡,像是有一個高高的人影,站著在侍弄什麼。
畢竟男女有別,老恆不好意思直接進屋,就故意在院裡喊:“你在屋裡嗎?”
剛喊出聲,就聽到屋裡“咣噹”一聲,像是有物件倒地,燈光中的人影,開始來回晃動,但不再有聲音。
老恆感覺不對勁,趕忙跑進屋一看,嚇出來一身冷汗。原來裡屋的炕上有一把凳子,榮兒剛才蹬在上面,是在房樑上栓繩子上吊了,剛才的聲響,是她踢倒了凳子,人已經懸在了半空。
老恆轉身到外屋砧板上拿來菜刀,站上凳子,順手抱住榮兒,一刀砍斷麻繩,兩個人同時倒在炕上。
老恆一時也被摔懵了,他抱著榮兒的胳膊,被榮兒柔弱的身體壓在炕蓆上。片刻清醒過來,想抽出胳膊時,瞬間感覺到女人身體的綿軟,刺激到他幾年未曾體驗的那根敏感神經,全身顫抖了一下。
榮兒原本已在昏迷中,癱軟不動。此時老恆顫動的身體,也驚醒了她。她“啊——”的出了一口長氣,瞬間恢復了意識,睜開雙眼,看到老恆在炕上摟著自已的身體。
這種情況下,老恆正不知如何是好。榮兒卻“哇”的哭了起來,又一下子緊緊抱住老恆,“姐夫,咱倆好苦啊——!”
榮兒越哭越傷心,淚流滿面、渾身顫抖、上氣不接下氣,但始終不放開老恆,越抱越緊,越抱越緊。
老恆也被她痛楚悲切的情緒感染,癱在炕上抽泣起來,任榮兒緊緊的抱著他,淚水交融在一起,兩人都能感覺到對方起伏不定的胸脯在激盪顫動。
此時,他們心裡的苦楚,都化作了不斷線的眼淚。各自的腦海裡,盡是一幕幕悲慘景象。
老恆想起了自已從小不記得有娘,記憶中第一件事,就是給父親送葬,六歲又沒了奶奶,成了孤兒,後來,中年連續喪妻,一心一意對自已好的兩個女人,全部悲慘的死去,拋下自已和幾個可憐的孩子,現在一個兒子還竟然慘遭不測……
榮兒也記起兒時親孃早逝,從小遭後媽的冷落,結婚後,又不能生育,丈夫還英年早逝,丟下自已,好容易友禮跟他來一起過,這孩子是自已從小就喜歡的,現在,剛剛十八歲,正是最美好的年華,卻殞命戰場,遭此劫難!
無錯書吧夜,越來越深,擁在一起的兩個人,痛徹心扉,哭成了一對淚人。直到眼淚流乾,嗓音嘶啞,才漸無聲息,慢慢平靜。
但此時,他們都再也沒有抑制自已的能力,相互的憐憫,已化作相互的慰藉和相互的愛戀。但他們沒有激烈的動作,他們不是在發洩,而是一種輕柔的安撫,是一種無聲無息的交融,是一種微波浸殘荷,夕陽暖秋蟬般的相互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