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恆在北店的糧食鋪子一干就是兩年多,那年夏天,臨縣縣城突然開來大批軍隊,他們封鎖了全城,胡老闆的糧食鋪子來了二十多個端著快槍、戴著硬蓋兒帽的大兵。
一個腰裡挎著盒子炮的軍官上前問:“誰是這裡掌櫃的?”
“我就是。”胡老闆說。
“現在我宣佈石大帥命令:從即刻起,全縣戒嚴,商鋪關閉,暫停營業。凡糧油鋪子,全部清點庫存,登記造冊,由部隊代管,違此禁令者,一律軍法處置!”軍官一通南腔北調,又把手中蓋著大印的一張文書甩給胡老闆。
胡老闆接過文書,看了一遍,“軍爺,這意思是?”
“怎麼,還不明白嗎?從現在開始,鋪子由我們代為你管著了,把你庫存的賬目交出來,走人吧!”軍官一臉冷漠的說。
“那我們的糧食……”
胡老闆話還沒說完,就見軍官給一旁當兵的使了個眼色,十幾個大兵端槍過來,一邊用搶撥拉胡老闆和三個夥計,一邊說“快走、快走!別他媽囉嗦了,回家涼快著去!”
胡老闆他們就這樣被趕出了自已的鋪子,此刻整個縣城都是雞犬不寧的,又沒有別的地方可住,他們只好唉聲嘆氣的回了北店的鋪子。
到北店後,老恆知道事態嚴重,就勸說道:“胡叔不要生氣,咱民不跟兵鬥,命比鋪子重要,先在這裡躲一下,等安定了,咱們立刻就到縣城檢視。”
可是北店鋪子也住不下這麼多人,胡老闆就對老恆說:“這樣吧,這兵荒馬亂的,不太平,也不知你老家那邊怎麼樣,你就先回去看看吧,這邊一時半會兒的也不缺人手了。”
“那我就謝謝胡叔了,改日我再過來。”老恆也惦記著自已家。
盼家路近,幾十裡的山道,太陽落山前,老恆就趕到離家僅兩裡的沙崗子,站在這個高高的沙崗上,能看到祭天台全村。
往日的小村,總是如一幅畫一樣,安安靜靜的鋪展在眼前。可今天,村莊外面的黑石坡下,有成百上千晃動的人影,還混雜著不少車馬在裡面。老恆感覺到異常,就加快了腳步。
剛到村口,迎面站著一隊大兵,肩上都揹著長槍。見老恆過來,立馬上前檢查,問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幹什麼的?
老恆一一回答,站在旁邊的軍官說:“馬上就要打仗了,現在全村實行軍事管理,人員許進不許出,所有物資,尤其是牲口、糧食,都要服從徵用,你回家後必須要響應張少帥號令,不得違抗!”
老恆似懂非懂的點頭,當兵的也就沒再攔著,讓他進了村子。
街上見不到一個人,老恆快步走到家裡,發現朝雲孃兒幾個都躲在裡間屋子的土炕上,窗戶用切菜的砧板擋住,裡面黑咕隆咚的,誰也不敢大聲說話。
見老恆進來,松梅跑過去,一把抱住他,小聲啜泣著,委屈的叫了聲“爸爸!”
友仁和友義誰也不說話,只是兩眼緊盯著老恆。朝雲懷裡摟著友禮,一臉怒氣,眼裡似乎還噙著淚花。
老恆十分詫異,忙問:“這是怎麼了?”
愣了好一會兒,友仁終於開口:“剛才,一群大兵過來,罵了我們,還、還搶走了咱們的騾子。我娘攔著他們,他們就用槍把子打我娘,把我孃的衣服也弄破了。還說,再攔他們就槍崩我們,我們害怕。爸爸。”
松梅見大哥說了,也連聲哭著說:“我們害怕,我們害怕,爸爸,我們害怕。”
原來,下午村裡進了幾百號大兵,還拖著許多大炮,往村南的黑石坡方向走。他們先是把村裡的各個路口封住,不讓任何人出村,又把村裡各戶人家的牲口徵去,給他們往山上拽大炮。聽說現在黑石坡上排滿了一行行的大炮,炮口都朝臨縣縣城方向。
朝雲被搶奪牲口的大兵用槍托戳了好幾下,右邊胸部又紫又腫,喘氣、說話都疼痛難忍,她一直默默的掉淚,一聲聲不斷的重複著:“再也不讓你出門了,你要是今天沒回家,我們孃兒幾個就是死在家裡,你也不知道。”
老恆又氣又恨又心疼,只好一邊安慰一邊小心伺候著。
晚上,朝雲說什麼也不讓家裡點燈,怕亮光招來槍子兒。擋住視窗的砧板也不讓拿下來,一家人黑著燈,關門閉戶的。
孩子們早早的睡下了,朝雲靠在老恆懷裡,恍恍惚惚的做著惡夢,時不時的被自已的呼叫驚醒。
無錯書吧“咚、咚、咚、咚……”半夜時分,突然響起悶雷一般連續不斷的炮聲,窗紙一下子全都震裂了,房頂稀里嘩啦掉下土渣沙粒。隨著小松梅的一聲尖叫,孩子們嚇得一起鑽到牆旮旯擠在一起,老恆也把朝雲的褥子拉到牆邊,自已守在最外邊,給一家人壯膽兒。
炮聲一直響到快要天亮了才停下來,又過了一會兒,就聽到街道上混亂起來,人喊馬叫,車輪隆隆。
半個時辰後,逐漸安靜下來,祭天台有膽大的鄉親們,探頭探腦的到街上去望風,見那些大兵已經撤走,街上有幾頭乾瘦的毛驢,在吃著牆邊的野草。有人認出了有自家的牲口,就大聲吆喝著往家裡趕。
老恆聽到街上鄰居的話音兒,也趕緊出門找自已的騾子,村裡村外找了個遍,也沒有蹤影。不僅老恆,村裡凡是被徵用騾馬的,一匹都沒有找回來。
幾天以後,從臨縣傳來訊息,說張少帥炮轟了石友三,石友三的上萬人幾乎全軍覆沒,都被炸死了。
還有人總結出石友三大敗的原因,說是“大將犯地名”。那天,石友三的隊伍,就駐紮在祭天台南邊,也就是臨縣城北一座名叫油山的山坳中,所以他石友三會犯地名“失油山”的。
又傳說,戰後一連數日,每到夜晚,油山上那些戰死的冤魂屈鬼,就到處喊著‘衝呀!’、‘打呀!’、‘殺呀!’……一片鬼哭狼嚎,陰魂不散,以致鄰近的人們白天都不敢到山上去,晚上更是連家門都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