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天一聲吼,如蒼龍破雲關。
那個心性頑劣,時又青澀如稚子的女子,如今一人一劍,渾然不顧及什麼掌門之命,眼中、心中,只有一念,便是將那個白衣男子,那個層層佈局、重重算計的惡賊,斬在長劍之下。
身隨劍走,凌空虛踏間,如神女出塵。
一劍送出,破風而去,毫無猶疑,更無躊躇,似在風中,吹奏一曲悲涼的箜篌之響。
“不可啊!”
突然一聲響,卻見丘玄歸長步躍出,朝裴靜姿飛馳而去,伸手便要阻攔,已然不及,只得出言喝止。
裴靜姿怒恨交織,早已紅了雙眼,哪裡還聽得進分毫?一劍動風雷,已運十層功力。
聽風辨位,楊羽清退步動身,長劍輕旋。
卻見靈臺禪師更快,不見如何動作,已然移開三步。
振臂揮袖,一襲長袖隨真氣鼓盪,直攖裴靜姿劍上殺招。
聽得一聲脆響,長劍難越雷池一步,一陣雄渾隨至,長劍砰然折斷,掉落塵埃。
以凡袍之柔,斷長劍之利,甫一出手,已露不世根基。
“好生深厚的內力,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聶臨喃喃說道,轉向太子清又道:“楊羽清與南宮侄女均識得此人,看起來非僧非俗,怕是未曾入世的高人,只是不知,今日之事,有何緣由.”
來不及多想,只覺彌天一陣壓力催來,直擊心頭。
隨即,便是一陣孤傲峰巒的笑聲,不知從何處而來,卻是將眾人盡數籠罩其中:“老和尚何等身份,竟也做起欺負小輩之事,有失身份啊!”
一聲“有失身份”,一道颯颯人影,如同天降。
見那人,頂無髮髻,就那般披頭散髮不修邊幅,偏偏一身粗布長衫,洗滌得極為乾淨。
一身肌膚,如同古銅之色,劍眉斜飛,目似流星,端得非比一般。
嘴角上,似笑非笑,掛著一縷嘲弄。
臨近時,張口吐納,道盡朗朗詩號:“觀劍十載忘人間,參劍二十不知年。
浮生能有幾回笑,千秋問道千秋劍.”
丘玄歸本是一把拉住裴靜姿,便要朝後拽去,驀得聽著這段詩號,一時神色大變,驚愕之間,早已忘了裴靜姿之事,口中似喜似悲:“師兄,是師兄!”
裴靜姿一番心思,盡在楊羽清身上,渾然不覺場中已有他人前來。
趁著丘玄歸呆滯之時,手持斷劍,再朝楊羽清胸口急刺而去。
哪想,一步走出,那條粗布長衫的男子已如鬼魅一般出現眼前,輕輕伸出兩指,便將斷劍牢牢夾住,一分一毫也進不得亦退不得。
聽他冷然說道:“點蒼劍派的弟子,何時如此不堪,竟然需要偷襲傷人?裴風戰這小子,越活越回去了.”
說話之間,手臂一揮,裴靜姿頓覺虎口生疼,撒手之際,斷劍已被那男子奪取,而自己,也不由吃力退步。
此刻看來,只覺眼前男子眼中精光逼人,宛如一柄長劍,讓人不敢直視。
看起來似是極為年輕,可能稱呼“裴風戰”為“小子”之人,又哪裡能是年輕之輩?
“師兄,竟然真的是你!”
丘玄歸快步連連,直在那男子面前停下。
心海翻覆,一時間,老淚縱橫,英挺的身子,在這一刻,顫抖不已。
不必說,此間情義,只在二人眼中流轉。
“原來是‘參摩劍客’任玄隱任居士.”
靈臺禪師微微一笑:“數年不見,任居士功力精進如斯,一手‘參摩劍法’,更是爐火純青.”
任玄隱冷哼一聲,扭頭道:“數年不見,你這禿驢不但長了頭髮,還學會了欺負小輩。
堂堂一眼春秋,如此行徑,怕不是讓同門恥笑!”
一句“一眼春秋”,驚得在場眾人詫異萬分。
“靈臺禪師”之名,知之者甚少,但“一眼春秋”四字,卻是如雷貫耳。
“想不到禪師竟是鑄兵一脈後人,無怪一身內家功法,渾厚無論,足堪造化.”
楊羽清神色微動,朝一眼春秋拱了拱手。
聽得“同門”二字,一眼春秋臉色一動,卻也轉瞬即逝,不著痕跡:“當年令堂已然猜出,不想從未與楊居士說起.”
又向任玄隱說道:“非是欺負小輩。
只是今日,遵循先人之命,前來向楊居士討取一物.”
“哦?”
任玄隱聲音一轉,奇道:“依我所知,鑄兵一脈與南楊一脈似乎素無交集。
不知‘討取’二字從何而來?”
任玄隱雖是不知,但楊羽清卻已明白三分。
幼年身在雲府,其父楊普明之言,復又迴盪腦海。
一眼春秋笑道:“當年隱城城主古流承三戰倚鶴樓樓主樑山聽,一者敗於招式,二者敗於功法,三者敗於兵刃。
敗於招,隱城之中領悟劍道,敗於功,蓬萊島上參悟通天功,敗於器,三請先人白衣居士鑄寶劍。
未想古流承取得寶劍之時,正是遼國入侵中原之際。
古流承奉命南下,因感懷身世,自刎于軍前,手中寶劍,便也流入楊家.”
說話間,朝楊羽清看了一眼,複道:“此劍本屬古流承所有,但我朝之初,南楊先人一人一劍,護得武林一方安寧。
為感其恩,先人北歸人與楊前輩定下盟約,若是得遇古流承後人,寶劍當予以奉還,若是未曾遇到,有朝一日,參透雲破月劍中奧秘,便是雲破月歸還鑄兵一脈之時.”
“笑話!”
任玄隱氣急而笑:“不論雲破月中是否有什麼奧秘,僅憑其劍本身,已然是上上之品。
你這禿驢上唇一碰下唇,便要楊家小子乖乖奉上,還說不是欺負小輩!”
“這……”楊羽清心內躊躇,只覺任玄隱此人,頗有意思,處事之中,隨心而行,似是不曾受世俗影響,對他這一番話,多有贊同。
只是一眼春秋此人名聲赫赫,享譽武林數年,便是義母魑魅在此,也斷然不敢造次。
心思轉動,說道:“此間之事,家父亦曾告之一二。
家父曾吩咐在下,若是有朝一日,古前輩後人,前來討取,當雙手奉上。
於其他之事,卻是未曾交代。
非是在下有意私吞,只是家父之命,不敢違逆.”
“什麼非是有意私吞,分明是想將寶物據為己有.”
裴靜姿冷哼一聲,提掌便要朝楊羽清糾纏了去,卻是被任玄隱一個森冷冷的眼神,嚇得退了數步。
“出了這麼個大事,姓裴的小子怎麼還沒有出來,這掌門當得像什麼樣子!”
說罷,之間任玄隱長吸一口氣,張口一喝:“姓裴的,還不快快出來!”
“休得放肆!”
聽得任玄隱口中一句“姓裴的”,裴靜姿悲從中來,哀喝怒道,隨即“哇”得一聲,痛聲哭泣。
任玄隱心中一沉,轉眼再看向丘玄歸、任黃玲、裴秋澤三人,只見三人面色同悲,卻是強自忍耐,不教淚水滾落,似是已然明瞭三分,又是不願相信,問道:“黃玲,此間究竟發生何事!”
心有悲慼,任黃玲已悲痛難言。
丘玄歸哀怨一嘆,道:“裴師兄於黃龍口身負重傷,今日與楊羽清一晤後,告訴我等,他心中塵事已了,無所掛念。
當年聽信讒言,害了雲府二百三十壯士,害得雲老前輩客死異鄉,早該賠罪。
其後吩咐了掌門人員,便一掌自擊天靈。
他出招好快,我竟來不及阻止,來不及阻止……”說道此處,再是情難自禁,淚水奪眶而出。
“啊?”
任玄隱大驚之下,只覺渾身一片冰冷,忍不住連退數步,方才穩定身形。
低頭沉默良久,喃喃說道:“我就知道,你終究忘不了雲家的大小姐.”
數語呢喃,一個動身,已向院房躍去。
卻見身前一條藍白互疊的身影,更快一步。
任玄隱識出那人正是南宮欣舞,一時驚愕,卻不做停留。
於此同時,一眼春秋、裴秋澤、任黃玲、聶臨、太子清數人,不做遲疑,紛紛而去。
乍聞噩耗,楊羽清亦是始料不及,再動身,已慢了一步。
裴靜姿單鋒當關,點蒼劍派眾弟子拔劍再握,一阻進退之路。
楊羽清眉峰微蹙:“既然不願在下前往,在下停留在此便是。
不過區區斷劍,當真以為能攔得住在下不成.”
幼年之時,與裴靜姿本有嫌隙,如今既然撕破臉來,自然不需佯裝作態。
說話之間,一襲素衣長衫飛躍而來,立於二人之間。
緊隨其後,正式任玄隱。
對於任玄隱,楊羽清視如不見,徑直朝一眼春秋一拱手,問道:“敢問前輩,裴盟主現在如何?”
一眼春秋搖了搖頭:“天靈盡碎.”
“楊家的小子,你這手佈局好深.”
任玄隱強壓心頭交織的悲怒火氣,咬牙切齒道:“今日,我便要好好領教一番‘劍神’能為.”
話音一落,身影快得不及眨眼。
宛如風吹楊柳,水波盪漾之際,裴靜姿掌中一空,斷劍已被任玄隱捏在手中。
再定睛時,劍走偏鋒,正是青松劍法中“龍游乾坤”一招。
龍游乾坤分兩儀。
任玄隱起手第一招,非是點蒼劍派高妙之式,但在其手上施展,端得如龍翔鳳馳,威不可擋。
較之之前裴靜姿手法,已然不知高深了多少。
楊羽清眼神一凜,天光雲影出鞘,颯颯之氣鏗然而作。
劍光近時,素衣長衫之人橫刺一步,一掌如抓如拿,繞著斷劍似抱似環,霎時罡風四起,竟將斷劍上的力道卸去。
“嗯?”
任玄隱稍作遲疑,大喝一聲:“好!”
腳步一變,順著斷劍偏移之勢,旋身納氣,一揮之間,劍花紛紛墜落,交織一張彌天花海,虛實相錯間,出落殺招重重。
“老禿驢,今日你是非要保得此子不成!”
任玄隱目眥欲裂,手下劍招章法不亂,渾然劍意如同天成。
明明是一柄尋常長劍,明明是一柄斷了半截的殘劍,在他手上,堪比神兵利器。
一句話間,已不是多少劍招灑落,不知多少生死徘徊。
“先人之命,故人之託,今日,楊羽清死不得!”
一眼春秋斬釘截鐵道。
行招為圓,一身雄渾無匹的真氣,沛然而出。
手中無寸鐵,指尖銳如刀,身形穩似嶽,兵戈難逾越。
連鬥十招,難越一步。
任玄隱已知眼前之人,功力精進如斯,更勝以往。
一時爭勝心起:“人言《鑄兵神錄》舉世無雙,當年一敗,記憶猶新。
今日以此子為注,再行討教!”
陡然劍勢一改,身轉劍動,步亂風散,長劍斷口之上,隱隱約約,有著一道看不分明的氣息流轉,宛如一柄超逸絕品的利刃。
“是劍炁!”
南宮欣舞眾人甫至此間,便見此絕倫之招,不由駭然失色,齊聲驚呼。
以如今南宮欣舞的功力,凝結劍炁並非不可,卻是從未見過如此能為。
反觀一眼春秋,面露讚許之間,身形微側,避開劍鋒極端之力。
再出招,只在斷劍劍身一夾,頓時劍身一陣尖銳刺耳。
二人同執一劍,人不動,一身衣袍無風自舞,鼓盪如圓。
二人面色逐漸變紅,繼而由紅轉白,由白入青,已是以劍為介,拼得內家功力。
內力比拼,最為兇險。
一時四野靜謐,周遭眾人,屏息凝氣,生怕一絲一毫之音,便要壞了二人性命。
楊羽清持劍在手,也是不敢將天光雲影送還鞘內,只是目不轉睛,靜待著一場生死較量。
赫然,殘劍難承雄渾,應聲而斷。
殘劍一分為二,一眼春秋雙指夾劍身,任玄隱單掌握劍柄。
不待眾人驚呼喝彩,又是一番生死來回。
殘劍無劍,任玄隱凝炁為劍,旋身快攻。
斷劍無柄,一眼春秋捻零為整,立如山嶽。
霎時間,劍炁縱橫,四野傾覆。
楊羽清身在近處,只覺勁風撲面,猶如實質。
聽得“滋啦”一聲,衣袍裂開一道平整缺口,一時心驚膽寒,連忙退步而去。
另一側,裴秋澤身影瞬動,將裴靜姿拉至十步之外。
“鑄兵後人,果然名不虛傳.”
聶臨讚歎一聲,眼中精光內斂,思緒轉動,不知思索著什麼。
太子清痴於劍道,本是看得痴了,聽得聶臨這般一聲,不由感慨萬千:“一者是鑄兵後人,一者是點蒼高人,此一戰,著實令觀者受益匪淺.”
目不轉睛,說話之間,以指為劍,暗自比劃。
愈是深入,愈發覺得那戰團中的二人何其了得,其中之高妙,便是以他的資質,亦是難以領會。
再看戰團之中,一眼春秋雙足似是紮根地上,一步不移。
半截劍身在指間,化作一道道無儔光幢,攻守之間,不露絲毫破綻。
任玄隱快劍連環,劍炁似靈蛇飛躍,擇人而噬。
劍勢肆意揮灑,已然分不清是人馭劍,亦或劍馭人。
劍意流轉,身形百變,自下而上,強攻一眼春秋指尖殘劍。
劍炁劃空,氣勢恢宏,似是盤龍昂首,赫然便是早前任黃玲所施展的絕學“矯如群帝驂龍翔”。
楊羽清一時驚愕,明明是同一劍招,由二人使出,一者輕靈,一者渾厚,竟是截然不同的劍境。
劍招未至,任玄隱驟然變招,左手駢指為劍,斜刺而去。
這一指,快得不及眨眼,快得風聲難追。
未待眾人反應過來,已然徑直刺向殘劍。
殘劍殘劍,原本不足一尺的殘劍,脆弱得如同一根腐朽的筷子,瞬間斷成五片。
一招得勢,任玄隱非但不喜,反是臉色鉅變。
來不及退步,眼前人影一重,一眼春秋首度移步,貼身而來。
任玄隱只覺胸前一緊,已被一眼春秋一拿一送,推出五步之外。
“小心!”
任黃玲大驚呼喝,已然不及。
但見一眼春秋單掌託天,行雲流水一般,在身前尚未落下的殘劍碎片拂過。
輕輕一拂,卻是勁弓送利箭,五塊碎片同時向任玄隱周身大穴射去。
五點星芒劃過,或輕或重,或急或緩,或直或曲,全然如同五名絕代高手所發。
心知此招兇險,任玄隱眼神一凝,撒手拋開劍柄。
右掌凝虛抱實,攪動風雲,有如漩渦納勁。
左掌駢指之勢不改,撥圓劃方,造化乾坤。
雙手各運一武,似柔似韌。
只在星芒氣勢稍弱之際,衣袖揮舞,如同一張滔天布罩,將五塊碎片包裹其中。
正自得意,任玄隱神色再變,揮袖便要將衣袖中的碎片撤去,哪想,一塊碎片去勢不改,從衣袖中穿透而出。
“叮!”
得一響,碎片從任玄隱耳畔勁射而過,在任玄隱身後三尺處,驟失力道,穩穩落在地上。
靜。
靜得偌大的場地,一聲一聲的呼吸,清晰可聞,靜得一縷鬆散的長髮落地,也是那般得震撼人心。
看著腳下的長髮,僅僅是一縷,心中,卻是被一根一根鋼針扎過。
任玄隱的臉色,蠟白得看不出一點的血色。
“任居士手段高明,雙掌分使‘五十年間似反掌’與‘化元留影掌’,同時運以衣罩之法。
三招並使,奧妙非常.”
一眼春秋拱手讚歎道。
“哈哈哈!”
任玄隱非是拘泥之人,一時間的苦澀,轉瞬已拋諸腦後,笑道:“終究還是敗於你的‘拂雲手’。
不過能讓鑄兵後人得此一句‘奧妙非常’,不錯不錯.”
雙手一揮,將衣袖中的碎片抖落,轉身看向身後的那片,“嘖嘖”稱讚:“老禿驢終究是老禿驢,此等力道把握的剛剛好。
只是可惜了,‘拂雲手’本是你們鑄兵一脈的絕學,可你這一手,若是蕭無憂施展來,只怕我是一片也接不住.”
一眼春秋款款一笑,本是波瀾不驚的臉上,反是多了一縷和煦春風。
眼波流轉,打趣道:“任居士何必試探。
裴盟主身上之傷,雖是‘拂雲手’所致,但若以蕭家主的能為,想要隱藏手法並不困難。
何況蕭家一直以來,從不與武林之人結怨,此番行徑,只怕是有心人禍水東引.”
“哦?”
任玄隱輕笑一聲,眉間禁不住微微上挑:“敢問普天之下,除了你們鑄兵一脈與蕭家,難道還有第三者精於此手法?”
楊羽清聞言心頭一動,暗自思量。
對坡山前,蕭京所施展的,正是蕭家絕技“燕子三返”。
此招既能外洩,“拂雲手”亦能。
不及細思,一眼春秋已然說道:“天下武功,有招便可學。
但‘拂雲手’並非如此簡單。
此法脫胎於蕭家蒔花之藝,由先祖加以改良。
若非精於蒔花技藝者,絕難深入。
時至今日,便是我鑄兵一脈之人,也從未有人得窺全豹,更是遑論偷學技藝者.”
任玄隱心知一眼春秋並非妄言之輩,心念電轉,已生計較:“如此說來,施招者,不是蕭家之人,便是當今精於蒔花技藝之人,更有可能,曾經在蕭家習過蒔花技藝.”
向一眼春秋拱手敬道:“多謝.”
身形微轉,雙目緊盯楊羽清說道:“楊劍神,當年你父親從武林眾人眼下,搶走裴風戰的未婚妻,也就是雲家的大小姐。
雖是有駁常理,但兩情相悅之事,何來對錯?其後之事,黃龍兵變、雲府蒙劫,並非裴風戰所為,至今裴風戰自碎天靈,與你之間,並非全無關聯。
今日我既敗於老禿驢之手,願賭服輸,此事今日我不與你計較。
現下只問你一句,從前與點蒼劍派的恩怨情仇,算是了了,你,可答應?”
“不行!”
裴靜姿怒叱一聲,正要向前,裴秋澤、任黃玲一左一右,已將她按下。
且聽裴秋澤冷然說道:“一切但聽任前輩的便是.”
任玄隱眉頭微蹙,身後之事並未看見,僅憑隻言片語,已可揣測二三。
暗自對裴靜姿底看三分。
楊羽清只對前方瑣事如同不見,還劍入鞘,恭恭敬敬一拜,道:“在下目光短淺,如同井底之蛙。
如今得窺前輩劍道,又豈敢以‘劍神’二字自居.”
念及裴風戰如今狀況,身死魂消,卻是並無大仇得報的喜悅。
每每想起“自碎天靈”四字,不由心生悵惋,暗中慼慼:“與裴掌門交談之前,在下的確容不得他。
但此間之事,另有玄機,裴掌門不過受人欺瞞。
裴掌門重傷之事,雖非在下所為,卻也因在下而起。
在下本無意推諉。
如今前事盡了,往後,真兇何人,在下若能查出,也必將還點蒼劍派一個公道.”
“楊居士既有此心,自是最好.”
一眼春秋幽幽一嘆。
任玄隱卻道:“不必了,點蒼劍派自有點蒼劍派的風骨。
即便是掌門西去,仍有丘玄歸、裴秋澤、南宮欣舞、任黃玲等一干熱血之輩,自會討一個黑白公道.”
眼神一轉,續道:“老禿驢,你今日現身,名為討劍,其實不過是為了給這小子討保。
我既敗於你手,你儘管帶這楊家的小子離開。
若日後再生糾纏,我斷然不會坐視不理.”
說道到最後,眼色一厲,口氣也凝重了起來。
“任居士能給老夫這三分薄面,老夫感激不盡。
此番人情,他日自當奉還。
至於任居士所言之事,便由老夫親口應下.”
環顧眾人,一眼春秋抱拳一喝:“告辭.”
便領著楊羽清朝外走去。
不過數步,但見一干點蒼劍派弟子持劍圍困之勢不改,一眼春秋稍稍緩下腳步,靜靜等候。
任玄隱壓了壓眼,正欲開口,已有一人當先吩咐道:“放行!”
冷冷森森的一句話方一出口,那群點蒼劍派弟子,縱然心中不願,卻也不敢造次,各自後退,讓出一條道來。
一眼春秋、楊羽清二人,一前一後,漸漸走出。
不必回頭,下令者何人,任玄隱有譜在心。
轉身看向南宮欣舞,稍稍凝視片刻,此番氣度能為,令人讚歎,不由暗自點了點頭。
點蒼劍派大廳之中,高位空懸。
任玄隱、丘玄歸二位長輩居於左,南宮欣舞、任黃玲等一干弟子居於右,聶臨、太子清二人終究並非點蒼劍派之人,未曾露面。
眾人落座,神情肅穆淒涼。
明亮的大廳中,一團陰霾,始終難以消散。
任玄隱一直以來,不以點蒼劍派弟子身份自居,但終究是前輩,更與裴風戰、丘玄歸曾為師兄弟,裴風戰後事,盡由任玄隱安排。
一番交代,安排得井井有條,丘玄歸這才將裴風戰吩咐之事道出。
見他從懷中取來一封信箋,輕嘆一聲,道:“裴師兄怕是早料到今日,我看此信模樣,恐怕早已寫好.”
當著眾人之面,拆下漆封,抽出信紙,交於任玄隱。
任玄隱卻是不接:“我早非點蒼劍派之人,掌門之物交於我手,成何體統?”
說道此處,叫上任黃玲,便離開大廳。
任玄隱此番性情,丘玄歸早已領教,苦嘆一聲,將信中所書看個分明,隨後交於南宮欣舞等人一一傳閱。
待得眾人盡覽,這才說道:“依照裴師兄之意,往後點蒼劍派之職,且由欣舞代掌,待日後奪回掌門佩劍明玥劍,再另行決議掌門人選。
裴師兄既有此意,我自然是贊成的。
何況欣舞無論武功心性,也是上上之選。
諸位皆是我點蒼劍派精銳之輩,可有異議?”
武林諸派,多有能者居之,而非一脈世襲。
裴風戰留有二女,裴靜姿少女心性,擔任掌門之位,本非眾人首選。
裴秋澤雖有穩重,又得“參摩劍客”任玄隱傳授技藝,但較之南宮欣舞,終究差了幾分。
一時之間,倒也無人反對。
掌門之位既定,丘玄歸心有他事,交代一番,奪步出門。
好一番找尋,這才在問劍樓前,尋得任氏父女蹤跡。
任玄隱似是知曉丘玄歸定將尋來,有意停步,讓任黃玲先行回返,隻身會晤。
“師兄,”丘玄歸心中百感交集,語氣不由顫抖起來,哪裡還似個不惑之人:“師兄,時至今日,我還是覺得,當年掌門之位當由你擔任,便是裴師兄在時,他也是如此認為.”
任玄隱伸指掏了掏耳朵,頗有些不耐煩道:“早知道你要說這些廢話,我便該早早離去.”
也不等丘玄歸回應,又道:“我無意掌門之位,天天被這被那束縛著,說什麼做什麼,都要個謹言慎行。
哪有浪跡天涯來得逍遙自在。
你看看那姓裴的小子,老婆被人搶了,最終還不是為了門派的顏面,娶了個自己並不喜歡的人.”
丘玄歸也是知曉任玄隱生性自由,苦笑搖頭,遂將裴風戰之意轉達,接道:“此事本不該勞煩於師兄,但是如今點蒼劍派不比從前。
還是希望師兄能可鎮守些時日,好度過這段波瀾.”
“嘖嘖嘖,”任玄隱搖頭笑道:“當年師父的眼光可是一點都不差,就這份定力,便不及姓裴的小子。
雖然只與南宮欣舞一面之緣,但她的能為,恐怕非是你我所能想到的。
這一場安排,何嘗不是一番佈局,便是要考驗她,便是要讓她大展拳腳。
若是我在這裡,只會讓她躊躇受制。
更何況……”話音稍頓,笑道:“依我看來,南宮欣舞並非貪圖權力之人,終究還是回將這掌門之位,交給秋澤的。
姓裴的小子怕也是看中此點,好以南宮欣舞之能,為秋澤鋪平道路.”
邊說邊走,已經穿過水榭長廊,點蒼劍派大門近在咫尺:“何況我已讓黃玲留下相助.”
一腳踏出點蒼劍派大門,任玄隱陡然扭頭,盯緊丘玄歸道:“另有一事,你要好生注意了.”
任玄隱這一雙眸子,就這麼直勾勾得盯著丘玄歸,絲毫沒有隱藏的意思。
丘玄歸心頭“咯噔”一響,從未見過這個生性漂泊的師兄,有過如此嚴肅鄭重的時刻,一時竟屏息凝氣,不敢出聲。
“早前我識得一人,性情灑脫,我很是歡喜。
你且告訴黃玲,一年後,我便將那人帶來與她認識。
這段時間,你可要管好門派內的弟子,別打黃玲的注意.”
說到此處,任玄隱神色一變,颯然大笑,快步出門,也不回頭,反手和丘玄歸搖了一搖:“走了走了,你可千萬別送了.”
他走得很慢,每一個動作都看得分明,卻又很快,只是幾個提足,便看不見人影。
丘玄歸心中一陣無奈。
二十多年來,這位師兄的性情,當真是一點也沒有改變。
只是那份放浪形骸、灑脫不羈的背後,又默默承受了多少,丘玄歸不知道,但卻知道,這一走,掩藏了多少不能為人看到的淚水,這一走,定然不僅僅是浪跡天涯這般簡單。
另一端,楊羽清跟隨一眼春秋離開點蒼劍派,在太原城中漫步而行,一路向東。
這條路,楊羽清並不陌生,正是去往雲府的路徑。
沿路買了酒水祭品,全都交由楊羽清拎著。
沉默不語,直到雲府的斷壁殘垣映入眼簾,一眼春秋這才停下了腳步。
曾經的高朋滿座,而今的荒涼不堪,大廈傾頹,只在旦夕之間。
厚厚的灰塵,積壓了不知幾許高,已將那殘破的牌匾蓋了厚實,看不見匾上究竟寫了什麼。
越過一眼春秋,楊羽清徑直走到牌匾前,顧不得灰塵,將牌匾提了起來。
深吸一口,猛得吹了過去,吹起塵埃漫天,迷了二人的眼。
小心翼翼,擦拭著牌匾,見匾上露出褪了金漆的一個大字,“雲”。
“十年了,終於是可以在陽光下走進雲府.”
楊羽清哀嘆一聲,卻是不知多少諷刺。
轉向一眼春秋道:“聽前輩所言,此來點蒼劍派,乃是受故人之託,不知這位故人是何人?”
一眼春秋笑道:“以楊居士的才智,不難猜出.”
“在下熟悉之人,又能與鑄兵一脈有所關聯者,一者在下的義母,一者諸葛一脈.”
楊羽清心念電轉,已有三分頭緒:“能知悉在下近期將有所動作之人,唯有諸葛松。
若是所料不差,當為其父諸葛柏叔叔的囑託.”
但見一眼春秋笑而不語,心知猜得不差。
淺淺一笑,又道:“若是所料不差,當日告訴義母葬火教三年之內定將入侵中原的高人,以及安排天辭府司徒洛於洞庭湖外為明心解圍之人,也是前輩了。
除了前輩之外,能有此廟算者,在下不做第二人想.”
一眼春秋神色幽然,素來淡然的臉色逐漸散去,說不清的深沉:“上一次葬火教入侵,已是三十多年前了。
那時各大門派,一意圍剿洞庭。
若非雲老先生和清封道長及時奔赴唐古拉山,只怕如今的中原武林早是生靈塗炭.”
雖未直接回答楊羽清的疑問,卻也讓楊羽清愈發篤定。
“此事在下亦知曉一二.”
楊羽清說道:“據說當年葬火老祖傷而未死,敗退之後,便領著葬火教一干人馬離去,並放言,在位之時,絕不踏入中原一步。
卻不想,不過數年,便死了個乾淨.”
他對葬火教之人素有怨懟,若是其他,自然不敢對故者如此不敬。
一眼春秋卻是搖頭:“葬火老祖何等驚才豔豔之輩,當年憑一己之力,橫掃西域,名鎮關內外,又有幾人敢與之一戰?雲老先生與清封道長可是抱著必死決心,奮力一戰。
饒是二人聯手,也不過重創葬火老祖。
而二人重傷難愈,即便數年療愈,仍毀了半數根基.”
黯然神傷,快步走入雲府。
楊羽清面露驚愕,未想當今清封道人的能為,已是被毀去半數根基,如此全盛時期,又是何等通天徹地?便是如此二人聯手,仍是未能擊殺葬火老祖,其人又是何等高深莫測?不敢細思,緊隨一眼春秋身後。
不刻已來到廢墟之前。
一時間,滿目所見,皆為焦土,好似烈火熊熊,猶在燃燒。
倒是周遭雜草已不知被誰清理乾淨。
廢墟前,亂石殘木,也已被整理得井井有序,堆砌得,宛如一座石墓。
石墓前,擺放著些許祭品,早被鼠蟻啃食,落下些許殘跡。
“看來此處仍有有心人.”
一眼春秋淡淡一笑,從楊羽清包裹中,取來祭品,一一擺上。
再取三根香,待以火折點燃後,揮手扇滅火焰,雙手抱香,拜了三拜,插入墓前:“一直以來,武林傳言,葬火老祖身故後,其膝下二子,為奪教主之位大打出手,最終一死一傷。
傷者,便是如今的葬火教主昀思。
但西方星盛,時弱時明,卻是始終未曾暗淡。
老夫堅信,葬火老祖仍活於世間,只是一直以來,未曾尋得.”
拿過酒罈,揭開泥封,在墓前倒了一圈:“當年若非老夫被舊事糾纏,來不及趕往唐古拉山,或許雲老先生和清封道長便不至於重傷如此,或許也就沒有後來的黃龍口之劫,雲府眾俠與令尊令堂,也不至於遭受劫難.”
一番悔痛,情真意切,不似作偽。
就地而坐,一口酒灌入口中,任由腥辣之氣,在體內衝撞。
楊羽清持香拜了三拜,說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正是雲府眾人的俠肝義膽。
在下以為,外公也好,爹親也好,孃親也好,便是這二百三十位雲府弟子,大義在前,也只有義無反顧。
何況諸事難測,何人又能算得分明?”
“呵,”一眼春秋驀然一身而立,揮手將衣上塵土拍了乾淨:“今日保你,或有故友之託,或有昔日之愧,但祖訓之事卻是當真。
如今古家之人不再,雲破月合蓋討回。
他日葬火教舉兵中原之日,便是老夫取回雲破月之時。
劍中奧秘,還望你好生思量.”
不顧楊羽清作何反應,一口烈酒,一步紅塵,朝著雲府外徐徐走去:“世人不識生死哀,生或歡愉多情栽。
死亦敷腴存非我,何時當然得自在.”
楊羽清隻身長立,雙眸微闔,靜靜聽著一眼春秋口中之詩。
許久許久,耳中、腦中,再無這二十八字,雙眸猛然一張,冷哼一聲:“閣下可曾聽夠看夠了.”
話音未落,手掌翻覆,雙指捏住一根金針便朝一處隱秘所在射去。
卻見一道人影忽得刺出,頭也不迴向外跑去。
但見那人身形矯健,起步一躍,已將翻出院牆。
左袖中空空蕩蕩,一併被束在腰間。
楊羽清眉峰一動,已猜出來人身份。
快步躍出,手中不停,又是三根金針飛刺而去。
他手法精純,並無害人之意,三根金針位置稍偏,恰恰釘在那人翻越牆頭上,呈“一”字排開。
眼見手扶之位上,多出三根金針,那人身形頓時一止。
只此喘息之間,楊羽清欺身而上,一把拿住那人背頸,朝後摔去,冷冷一哼:“在下與點蒼劍派已無瓜葛,姓孔的,你如此行徑,未免太過大膽.”
任玄隱有言在前,孔生晉有恃無恐,破口罵道:“小雜種,還當這裡是雲府麼,不過一片無主的廢墟。
我便來此走走又當如何?你這般毒手,好得很,我這便和任前輩說道說道.”
正要起身,楊羽清卻是快步壓來,一腳將他踹翻在地,拽起衣領,咬牙切齒道:“一共四根金針,沒有傷你已是給足任前輩的面子.”
說著,揚手便是一掌扇了過去。
這一掌含了真怒,縱然沒有運上絲毫內勁,也將孔生晉打得頭暈目眩,臉上火辣辣得五道指印,如火一般燒著。
冷哼一聲,反手又是一掌,只將孔生晉打翻過去:“一掌是還你當年給我的,一掌是懲戒你對我孃親的欺辱。
你若是再敢多說一句廢話,任是你點蒼劍派有什麼底牌,今天你也走不出去.”
見楊羽清目眥欲裂的模樣,孔生晉一時洩了氣勢,被楊羽清拽著腳踝,一路拖到雲府大門外。
孔生晉強忍疼痛,不敢呼叫出來,只得扭曲著身子,好讓同感稍稍減弱。
楊羽清譏諷道:“想想洞庭湖上戰死的點蒼劍派弟子,哪個不是視死如歸的壯士。
你這狗仗人勢慫包,當真辱沒了點蒼劍派之名.”
頭也不回,便大步離開。
本是疑惑,一眼春秋為何走得如此著急。
現在思量,怕也是知曉有此一著,又是不便在場,這才離去。
心念一轉,此行耽擱許久,楊羽清出得太原城門,尋了間驛站,買來馬匹,一路南下。
點蒼劍派中,一片靜肅悽悽。
南宮欣舞安排著裴風戰後事,丘玄歸書著喪貼,心如刀絞,口似嚼蠟。
突然一陣鬧動,驚動眾人。
饒是素來心思沉穩、和善待人的丘玄歸,亦是不由心火怒燒。
“啪”得一聲,竟將手中毛筆拍斷,渾似不覺滿手的黑墨,喝道:“如此大聲喧譁,成何體統!”
這時,一名弟子唯唯諾諾而來,滿面慌張:“是西師兄。
他本是外出採買物料,卻是在雲府門外,看見孔師兄屍體,這才惹得眾師兄弟義憤填膺.”
“嗯?”
乍聽“西師兄”三字,丘玄歸本有幾分不悅。
西風烈乃是他領入點蒼劍派,的確是一個好苗子,只是平日裡素來不服管教,這倒也罷了,未想在此時間,仍敢胡鬧,著實讓丘玄歸怒意橫生。
但聽完弟子所言,又是一驚:“孔生晉的屍體在雲府門前!”
一掌拍下,身前木桌頓時四分五裂,零亂一地:“楊羽清,你欺人太勝!”
取下身側牆上懸著的長劍,便朝外疾走。
彈指之間,丘玄歸已來到問劍樓前。
眼前點蒼劍派弟子重重圍困,義憤慨然之聲不絕,樓前沸反盈天,聲聲如雷,偌大的問劍樓,似也要被這聲聲討伐之音,撼得土崩瓦解。
更有激昂之士,已是提劍在手,便要去討個公道。
“肅靜!”
赫然一聲冷叱,宛如天降臘月寒雪,將那洶洶怒焰澆滅。
尋聲而看,卻見眾人身後,南宮欣舞雙手負背,一步一步而來。
見她早已換了一身素縞,如瀑布般的長髮,整齊得隱匿在素冠之內。
身後,裴秋澤、裴靜姿二女亦是如此。
二女面容沉肅,眼中含悲,盈盈一汪清淚,懸在眼中,始終不曾落下。
反觀三人身後的任黃玲,雖是身披麻服,卻未將青絲做如此修整,只是去了發上裝飾,倒也無人置喙。
南宮欣舞雖非裴風戰嫡系子女,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如此穿著已無大礙。
而任黃玲不過點蒼劍派的外人,與裴風戰更無甚關聯。
冷叱之間,南宮欣舞似緩還疾,不過眨眼,已近人群。
點蒼劍派弟子對南宮欣舞素有敬畏,不敢造次,盡數安靜下來,讓出一條路。
畢竟南宮欣舞現已任點蒼劍派掌門之位,丘玄歸識得規矩,快步而上隨四女走入人群中。
人群正中,赫然可見,一條臉色灰白之人,全身再無絲毫性命的跡象。
空空的右臂,清灰粗布麻衣,一一述說著此人的身份。
眼見同門蒙劫,眾人怒火洶湧。
孔生晉在點蒼劍派之中,本是寂寂無名之輩,無甚人緣,卻是礙於裴風戰之故,對裴靜姿多有殷勤,也算得上百依百順。
眼見家嚴駕鶴、好伴西去,裴靜姿一時悲痛交集,一個踉蹌,險些昏厥過去。
“何人下得手?”
南宮欣舞面色沉冷,短短一句間,霜寒滿布,殺意升騰。
緊握的雙手,突出一節一節的蒼白,“咯咯”作響。
見她雙眉低壓,已是怒極恨極,卻是礙於身份,不由強壓,免得失態。
卻見一名弟子走出人群,拱手一拜,說道:“孔師兄乃是西師兄在雲府外所遇.”
又指了指孔生晉三處要穴上的金針,道:“洞庭湖一役,我曾見過楊羽清用過一般無二的銀針。
材質雖有不同,形狀卻是一模一樣.”
“定是那惡賊!”
裴靜姿跳將起來,大喝罵道:“當年那惡賊曾被孔師兄掌匡了去。
爹親曾為此懲戒,斷了孔師兄一臂。
但那惡賊定是記恨至今,是以狠辣下手.”
“未必然,”但見蕭兮然雙眉緊蹙,徐徐說道:“前有一眼春秋前輩的討保,後有任前輩的警告。
楊羽清縱有天大的膽子,當也不敢將二位前輩之言視若無物。
說不得乃是借刀殺人、禍水東引之策,為引得我派與楊羽清的爭端,好坐收漁翁之利.”
丘玄歸本是怒焰燒心,聽蕭兮然一言,頓時清醒三分:“或有可能。
此刻楊羽清所代表的,不僅僅是楊家雲府,更是天玄教宗。
一旦刀劍相向,無疑也是中原正統與天玄教宗有一番開戰.”
“怕他做甚!”
裴靜姿從鼻息間“哼”了一聲:“即便兩端開戰,也未見得我們怕了去.”
“中原正統從來不曾畏懼天玄教宗,但點蒼劍派也從來不曾代表了中原正統.”
任黃玲雙手環抱,將照溪劍抱於胸前,一側眉峰輕挑,說不盡得不屑。
南宮欣舞本是清冷之人,心思沉穩,悲憤之色,不過轉瞬即逝,又復平靜:“只是一個天玄教宗,尚不足為懼。
只是西有葬火,南有倭賊。
一旦與天玄教宗拼個你死我活,兩方乘虛而入,方為中原之害。
此事我自有考量,諸位切記,不可輕舉妄動.”
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洛陽城,千年古都,方外文明。
前有醉翁,著以《洛陽牡丹記》,有言:“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
花開時,士庶競為遊遨。
往往於古寺廢宅有池臺處,為市井張幄幕,笙歌之聲相聞.”
今日雖非春時,然行者步行其中,隱隱約約的牡丹花香,猶似徘徊鼻息之側。
“明早游上苑,火速報春知。
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
行者口中呢喃,卻是不知是譏是諷,是贊是譽:“相傳昔年聖神皇帝醉後荒唐,催花夜發。
一夜之間百花競相盛開,唯有牡丹不違時令,而被貶至洛陽。
不想身居洛陽,立即昂首怒放、錦繡成堆。
聖神皇帝怒意更盛,火燒牡丹。
火光參天,牡丹應和火光,紅若煙雲,蔚為壯觀.”
一步一言,徐徐而行,不急不躁,任由朔風吹動一蓬不修邊幅的長髮,顯得格外浪蕩。
“聖神皇帝之事,真假不知。
但經此傳聞,鑄兵工與洛陽蕭家,卻是名聲大噪.”
言盡此處,行者駐足而立,仰頭而視,一張描金大匾,橫立面前。
匾上,銀鉤鐵畫,書寫“蕭家”二字。
短短二字,似斧切刀鑿,銳利之氣逼人不敢直視,又似素手繡筆,牡丹之香令人沉醉其中。
明明兩種極端,卻又恰大好處融合一起,著實令人歎為觀止。
牌匾下,並無即門衛把守護衛,亦無石獅鎮宅辟邪,若非門漆如新,若非那熠熠生輝的“蕭家”二字,當真冷寂得宛如荒宅一般。
行者不為驚奇,口中真氣流轉,喝道:“觀劍十載忘人間,參劍二十不知年。
浮生能有幾回笑,千秋問道千秋劍.”
一聲,不見多大氣力,偏偏如利箭射入門口,凝聚不散。
門後,一人慵懶著打了個哈氣,說著好似還沒睡醒一般的夢囈:“自恨開遲還落早,縱橫只是怨春風。
未若碧水長晴時,飛花洛陽滿蕭堂。
好友既來,何必客氣.”
說話之間,朱門大開。
門內,兩側牡丹繞出一條小路,紅粉黃白,千姿百態,雍容華貴。
任玄隱輕笑一聲,快步邁進。
延花而行,不過片刻,已至庭院。
庭院中,赫見一身,身子臥入搖椅,雙眸微閉,顯得格外愜意。
一雙白玉也似的手,潔淨無瑕,便是未粘陽春水的閨秀,也是難及。
見他一手輕敲搖椅扶手,一手從搖椅旁的茶臺上,提起一尊茶壺,緩緩斟滿一杯。
眼不睜,手不移,信手一揮,茶杯穩穩當當朝任玄隱送去。
任玄隱駢指如劍,一伸一抬,便將茶杯託於雙指之上。
這一送一託,滿杯的茶水,竟是分毫未濺。
任玄隱一口飲盡,反手一甩,將那茶杯送還茶臺:“人說酒滿茶半,堂堂蕭家家主,這份品位,倒是與日俱減.”
蕭無憂長長舒了個懶腰,這才睜開雙眸,卻絲毫沒有起身之意:“能將這一杯好茶牛飲之人,哪需要品位以待?”
自顧自環起茶杯,慢條斯理品了一口,笑道:“好友此番前來,不似先前瀟灑,倒有幾分問責之意,不知為何?”
任玄隱一步逼近,無端氣勢斗升:“點蒼劍派掌門,裴風戰身死。
身上致命之傷,乃是蕭家‘拂雲手’。
姓蕭的,是不是應該給我一個交待!”
一聲“交待”,怒目逼視。
蕭無憂面色短暫一驚,轉瞬之間,又恢復了之前的慵懶,兀自品茗自得:“交待?好友要什麼交待?”
風蕭蕭,馬蕭蕭,前路千里遙。
回返途中,楊羽清心思沉重,面容憂愁。
前塵翻覆,百般思量。
不覺間,已近岳陽城。
驀然周遭氣氛驟變,無端寒氣升騰、殺意瀰漫。
抬眼看去,但見綠蔭之下,一人青衣白馬,手持一杆雪銀長槍。
風動,來人衣袂翻鼓,長髮獵獵而舞。
一雙恨眼,直勾勾盯著楊羽清來時之路。
不等楊羽清開口,來人已搶先說道:“暗聯中原正統,殺害趙宗主,嫁禍張鳳兮。
楊羽清,你好深的算計.”
一聲“算計”,難掩怒火,背叛、欺騙,恨火交織,燒出無邊殺意。
未料到的來人,未料到的對話。
楊羽清聞言一驚,勒馬而立,雙手抱拳:“許久不見,孟兄問罪而來,卻是不知,罪從何來,還望孟兄指點一二.”
孟常軻冷笑一聲,手臂一緊,白馬槍抬高三分:“我為尋舍妹,一行太原大衍雅居,臨行之際,卻是見你與一老者從點蒼劍派而出。
你乃天玄教宗宗主,與點蒼劍派本就是敵非友,此一行,你如何解釋?其二,自有前輩指點,你楊家與趙宗主之間仇怨由來。
你入天玄教宗並無多時,趙宗主身亡,你又當如何解釋?其三,趙宗主為你而亡,順推而下,自然再是合適不過.”
“呵,”楊羽清輕笑道:“孟兄此言,未免強詞奪理.”
眼見孟常軻眉峰一動,又道:“在下的確從點蒼劍派而出,卻非孟兄所思勾結中原正統。
孟兄既在太原,當有聽聞,裴風戰因黃龍口一役,身負重傷而亡,下手者不知何人。
南宮欣舞以為乃在下所為,於在下前往雲府拜祭亡人途中埋伏。
在下難敵眾高手之能,被押至點蒼劍派問罪。
幸得家父母與鑄兵後人一眼春秋有所交集,一眼春秋出面討保,這才得以保全而出。
孟兄既然見著在下,合該見到在下身側的一眼春秋前輩才是.”
款款一笑,複道:“至於趙宗主,依二長老所言,趙宗主背後有一道疤痕,而死者並無此特徵,足見當日身亡之人,並非趙宗主。
天玄教宗終非久居之所,趙宗主藉此而退,頤養天年正是當然。
以上所言,孟兄自有判斷,嫁禍張兄一事,更是子虛烏有,還望孟兄好生思量.”
“你……”孟常軻心思平復,只覺楊羽清所言不無道理。
一眼春秋也好、二長老也罷,均非楊羽清可信口開河的人物。
正欲發聞,卻是心中一緊,冷哼道:“難怪有恃無恐,原來尚有幫手在側。
你所言之事,我自會考證。
楊羽清,望你好自為之.”
一勒韁繩,策馬而去。
“朋友,你也該現身一見了.”
眼見孟常軻人影消失,楊羽清眉頭緊蹙。
身不動,星目橫掃四野,手掌悄悄按在腰間。
“古來見崢嶸,十方陵臺問罪愆。
走馬現神蹤,飛鉗謀決持轉丸。
捭闔憑道意,陰陽動冷鋒,匣中紫氣赫然.”
詩號盡,卻見不遠處,一道白影自樹端徐徐而落。
來人身披白麻喪服,手中,一柄冷月清輝也似的長劍,自劍鞘中緩緩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