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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黃龍兵變(下)

一語揭破數年前的真相,宋珩心思電轉,原本的氣勢洶洶,仇怨彌天,竟在這一語出聲之後,消弭。

南宮欣舞身負紫皇島功法餘勁,原本陰寒之體,此刻更似雪上添霜。

默運玄功,徐徐逼出罡勁,思緒迴轉,往昔歷歷在目:“三年前,在下為調查南宮北堂二家滅門之事,陷入危機之間,幸得令兄出手相助。

此後一行,逐漸揭露真相,本是以為復仇之日可待,卻不料,反中對方奸計。

令兄為護我周全,捨命相救。

便是今時今日,在下仍心存感恩,又豈會對宋家之人下得分毫毒手?”

“嗯?”

宋珩:“姑娘既是點蒼劍派之人,為何會調查南宮北堂滅門之事,莫非……”

南宮欣舞點頭回應:“在下正是南宮世家遺孤,南宮欣舞.”

乍聞南宮欣舞之名,宋珩心中一驚:“原來是‘白梅落雪’.”

一語落,心中卻又是另外一番計較:“如今身份暴露,怕是要誤了楊兄的佈局.”

心念電轉,眼下已無其他心思,看著血流漂杵的宋家,悲傷有之,怨恨有之:“敢問家兄身故,兇手是何人,如今我宋家滅門,又是何人所為?”

這一問,反讓南宮欣舞面色躊躇。

一直以來,南宮一脈滿門喋血之事,南宮欣舞獨立調查,不敢牽扯他人。

不想還是累得宋衍身首異處,如今又豈能輕言真相?思忖再三,說道:“還是先安葬宋家之人為要.”

宋珩心念此事絕非一時三刻能可明晰,怎敢讓滿地親友曝屍荒野?回目處,曾經的熱鬧,如今只剩寂寥,滿目慘狀,血腥氣味瀰漫,好似個人間煉獄。

劇烈起伏的胸膛,不知用了多久,方才平穩。

默不作聲,將一具具屍體搬出,口中不斷念叨著故去之人的姓名。

南宮欣舞不知如何安慰,伸手相助,卻被宋珩揮手攔下。

金烏西墜,月兔東昇。

後院空地上,宋家屍體整齊陳列。

望舒漸退,羲和浮現,一抹慘白,照得二人滿面悲傷。

本是芳草萋萋,此刻墓碑林立。

每一尊碑上,皆被刻出一個姓名,近百個姓名下,是近百條無辜性命。

晴空愁慘,無端陰風陣陣。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昔年南宮一脈滅門,亦不過如是。

感同身受,南宮欣舞獨立宋珩身側,不知如何言語,不知如何寬慰,或是唯有時間,方能沖淡這一抹哀愁。

“南宮姑娘,當年南宮北堂一脈慘案,還有殺我長兄之人是誰?”

這是一夜以來,宋珩說的第一句話,卻也是南宮欣舞最不希望聽到的話。

宋珩又道:“宋家素來與人為善,從未結惡。

如今思量,做手之人,怕是與此事有關.”

南宮欣舞心中遲疑,此事犧牲之人,已是太多,何必連累他人?螓首微動,道:“尚未查明.”

“嗯?”

宋珩冷笑一聲:“當年既有頭緒,何來尚未查明之說,?南宮姑娘莫不是尚有隱瞞.”

徐徐起身,面色深沉似淵,不見情感,一對眸子,緊緊盯著南宮欣舞,似要將這個看似病狀的女子,看個透徹。

饒是南宮欣舞胸中丘壑萬千,此刻仍是不由一虛:“滅南宮北堂一脈,殺害令兄之元兇,其勢力尚未查明。

昔年一路追蹤至洛陽城北,秦嶺餘脈之中。

本是趁夜色而行,多是槐樹,更設有陣法,即便今日再行,怕也找不到其地所在.”

有心阻擾宋珩,一番話來,真假參半,遠不及當初岳陽城外,告之楊羽清之多。

“多謝.”

宋珩拱手抱拳,便不再多話。

轉過身去,坐在宋家家主墳前,沉默得如同一尊石雕也似。

是日,日過正午。

二人始終一語未發。

南宮欣舞要事在身,不敢過多久留,這便先行告退。

楊羽清身份揭破,早前黃龍口之事,當有蹊蹺。

南宮欣舞憂心忡忡,快馬加鞭,一路北上,捲起黃土滾滾。

馬不停蹄,次日清晨,便來到點蒼劍派大門外。

翻身下馬,卻見牌匾下的點蒼劍派弟子,一臉倉惶模樣,不由心頭一緊:“發生何事?”

抬眼一看,卻見來人赫然便是南宮欣舞,那二位點蒼劍派弟子頓時一喜,快步上前:“南宮師姊,你可算回來了.”

一時情急,便要伸手去拉南宮欣舞的衣袖向裡拽,卻是猛然想到什麼,復又縮回手去。

尋常時分,點蒼劍派的弟子,哪敢有絲毫逾越,如今急躁模樣,當有萬分緊急的要事。

觀此模樣,南宮欣舞心中預感愈發濃烈,顧不得詢問,疾步躍入。

無暇顧及周遭一片江南模樣的亭臺水榭,南宮欣舞暗提真氣,快步如飛。

不過片刻來到裴風戰寢室前,卻見裴靜姿滿面焦急模樣,來回踱步,一對點漆般的眸子,淚水盈眶,白皙的臉龐上,兩道分明的淚痕垂下,早已不知被擦拭多少次。

一側聶臨、太子清二人好生寬慰,卻是毫無作用。

一見南宮欣舞,裴靜姿終是難以壓抑情緒,一頭鑽到南宮欣舞懷中,“哇”得一聲哭了下來。

心思恍惚,饒是生性冷靜,此刻,南宮欣舞仍是不由紅了雙眼。

張口欲問,聶臨已然猜出她所思所想,先行說道:“我與太掌門終究還是慢了,抵達黃龍口之時,裴盟主已然遇害,隨行弟子無一生還.”

“是楊羽清下得手麼?”

南宮欣舞銀牙狠咬,狠狠吐出一句話來。

聶臨聞言,與太子清面面相覷,隨即明白過來:“南宮姑娘之意,莫非……”

“不錯,”真相已明,南宮欣舞恨之悔之:“我此行福州宋家,見到了真正的宋家二公子宋珩,我們先前所見之人,不過是冒名頂替之輩,其真實身份,定是楊羽清無疑.”

此番話說來,不知為何,並無揭破真相的喜悅,反是暗自嘆惜。

幼年初遇,所見的楊羽清雖有恨,卻是心思單純,如今再見,滿腹心機,手段毒辣,何其悲哀。

裴靜姿擦乾眼淚,狠狠一跺腳:“果然是他,是他害了爹親,我這就找姊姊去!”

也不顧他人阻攔,飛也似跑開。

南宮欣舞正欲追趕,聽得“吱嘎”一聲,寢室門開。

南宮欣舞掛念裴風戰傷勢,只得放任裴靜姿離去,轉身迎上,但見一名儒雅醫者,臉色沉重,小心翼翼走出,雙手微動,輕輕關上木門。

“華神醫,敢問家師傷勢如何?”

心知裴風戰必然在內,南宮欣舞不敢打擾,壓低聲音問道。

聶臨、太子清也上前一步,等待華雙回覆。

華雙咂了咂嘴,嘆了口氣。

這一嘆,著實把三人驚了一跳。

不待三人發問,華雙眉頭深鎖,嘆道:“好在裴盟主及時運轉真氣,強行將心臟偏移,避開致命要害。

只是下手之人手段非凡,竟能將罡勁聚集在裴盟主體內要穴,至今不散。

若是不得其法,只怕終究回天乏術.”

“真氣封穴?”

南宮欣舞聞言震驚,下手之人是誰,已然心有定論。

華雙擺了擺了手,接道:“裴盟主尚需多加休息,不可打擾了。

二位掌門一行黃龍口,也是疲憊,還是早些休息為好。

留下南宮姑娘一人照顧裴掌門足矣.”

聽聞此言,聶臨、太子清二人已知華雙當有要事,需單獨告之南宮欣舞,當下告辭。

待得二人走遠,華雙將南宮欣舞帶到月門外,小聲說道:“南宮姑娘,此事關係非常。

以老朽猜測,裴盟主身上所中之招,乃是非同一般,老朽不便廢言,待得裴盟主甦醒,自會告之與你。

眼下當務之急,仍是等裴盟主醒後,問清緣由,以便化解體內罡勁.”

能令華雙不敢名言,想來施招之人,當是武林名人。

南宮欣舞不做勉強,問道:“可是楊家的手法.”

華雙搖了搖頭:“依老朽看來,裴盟主一身傷勢,均無南楊一脈的武學.”

聞言,南宮欣舞默默鬆了一口氣。

正自思量,但見蕭兮然快步行來,先朝華雙抱拳行禮,隨後道:“南宮師姊,弟子回報,在太原城外,發現楊羽清的蹤跡.”

蕭兮然較之南宮欣舞略有年長,此刻一聲“師姊”,叫得好不古怪。

“來此做甚?”

南宮欣舞無暇關心蕭兮然的語氣,暗自唸叨一聲,隨即安排道:“勞煩蕭師弟告之通知西風烈,帶領十名弟子在派門外等候,我這便去找丘師伯.”

說罷,旋身疾走。

華雙又是再三嘆氣,返回裴風戰寢室內。

點蒼劍派禁地內,一條消瘦的身影,宛如風中百合,顫抖著嬌弱的身軀。

梨花帶雨,哭訴著一段悲傷。

裴靜姿未曾聽到華雙之言,只道裴風戰身受重傷,怕是命不久矣。

一番哭泣,已然如失至親,痛罵著楊羽清。

不過片刻,禁地石門“咯咯”作響,等不及完全開啟,一條人影當先躍出,徑直來到裴靜姿身前。

且見此人螓首蛾眉,面似玉雕,鼻如勾玉,唇紅齒白吐芳菲,皓頸芊芊秀生香。

一身颯颯長衫,端得英氣逼人,不讓鬚眉。

冷眉橫飛怒,妙目露真火,玉箸芊芊,一把抓起裴靜姿的雪白的手腕,喝道:“究竟發生何事,快說個明明白白.”

乍聞噩耗,她一時失了分寸,手下含勁,痛得裴靜姿直呼疼痛。

女子自覺有失,鬆開手來,卻見裴靜姿手腕上,已多了一道紅印。

裴靜姿也不計較,哭訴道:“當年那個楊家的小子,冒充福州宋家的公子,騙取爹親的信任,設計在黃龍口害了爹親。

爹親身負重傷,至今未醒.”

她本就未曾聽個真切,此刻不管就中明細,一股腦兒推到楊羽清身上。

這女子便是裴風戰的長女裴秋澤。

三年前閉關,對外事不理,如今出關,卻似天塌地陷,一個踉蹌,竟是站立不住,連連後退,口中“呸”了一聲,惡狠狠罵道:“忘恩負義的惡賊!”

“既是忘恩負義的惡賊,便是該殺!”

兀得,從禁地之中,傳來一聲薄怒。

雖是有怒,偏生聲似黃鸝破曉、青鸞喚春,綻開一樹繽紛,似極了含羞嬌嗔,煞是好聽。

裴靜姿驚呼一聲:“誰!”

但見禁地處,一道翠黃春衫迎風飄舞,隨即一女昂首闊步,走出禁地。

此女梳得一頭雙螺髻,看似嬌俏可愛,粉嫩嫩的臉上,尚有幾分稚氣未脫。

雙手負背,倒持著一柄長劍,貼在背後,又顯得幾分灑脫。

一對眸子烏黑透亮,帶著薄怒,嗔道:“竟然敢動我點蒼劍派的掌門,這個叫楊羽清的膽子,未免忒大了.”

說話間,便來到裴靜姿身前,見裴靜姿生得秀麗,又與裴秋澤有幾許相似,已知其身份。

倒是裴靜姿見此女看似與自己一般大小,說起話來卻是老氣橫秋,不由疑問:“你是何人?”

黃杉女子稍稍抬起了下巴,也不答話,朝裴秋澤努了努嘴:“走,看看裴掌門去.”

太原城中,楊羽清依小路而行,眼見不遠處的雲府故地,斷壁殘垣隱隱若現,依稀訴說著曾今的榮光,哀怨著如今的破敗。

近在咫尺,楊羽清卻近不得一步。

眼前,青藍長袍橫劍攔阻,身後,十名點蒼劍派弟子按劍封路。

一進一退,二路受制,不待楊羽清發問,南宮欣舞長劍一轉,喝道:“宋公子,黃龍口之局,你有何話說!”

劍鋒橫,煞氣生,無端一股肅殺之氣斂上雙眉,不是霜雪,更勝霜雪。

“此間恐有誤會,聶掌門與太掌門對於此事,皆有知悉。

南宮姑娘此番問殺而來,未免有失偏頗.”

楊羽清好整以暇,此番變故,早已有譜在心。

“有失偏頗?”

南宮欣舞冷笑一聲:“聶掌門與太掌門正在派中。

宋珩,你可敢一行點蒼劍派,與二位掌門當面對質!”

眼見前路阻後路堵,南宮欣舞單鋒擋關,即便強行突破,免不了一番佈局,功敗垂成。

楊羽清颯然一笑:“既然南宮姑娘心存嫌隙,在下何妨一行貴派,將此事道個明明白白.”

南宮欣舞不再廢言,當先領路。

楊羽清跟隨其後,十名點蒼劍派弟子按劍姿勢不改,與楊羽清始終保持五步之距。

先後呼應,其陣仗何其嚴密,不讓楊羽清有絲毫可趁之機。

楊羽清尚且不知身份敗露之事,也無心逃離。

一行十二人,便這般朝點蒼劍派走去。

一路行人指指點點,南宮欣舞眾人渾然不覺。

不多時,已來到點蒼劍派。

不必通報,徑直而入。

一入點蒼劍派之中,楊羽清頓覺氣氛有異。

黃龍口上,楊羽清眼見裴風戰身受重傷,命懸一線,卻也知,憑其一身渾厚功力,兼之有聶臨、太子清二人照應,當不至於殞命。

再細細看來,那點蒼劍派弟子之中,憤怒仇怨之色,遠勝悲傷之情。

原來仇怨之果,竟是如此。

曾今自己如此,邊城青如此,如今這乾點蒼劍派之人,亦是如此。

繞過大廳,轉向一側月門,入了月門,便是裴風戰的寢室。

十名點蒼劍派弟子自知職責所在,不便入內,當下不再前行,卻將月門圍得水洩不通。

跨入月門,入眼處,但見聶臨、太子清二人立於左,裴靜姿、裴秋澤、黃杉女子三人居於右。

聶臨、太子清二人面上多是擔憂,對於楊羽清雖有忿忿,倒不至於恨入骨髓。

裴靜姿身邊高手林立,加上本就涉世不深,滿腔恨火,在眼中熊熊燃燒,一見楊羽清,也不多話,抬掌便朝楊羽清臉上摑去。

楊羽清何等身手,眼見他人全無阻止之意,不由心中一火。

腳下斜刺一步,駢指如劍,刺向裴靜姿手腕“腕骨穴”。

這一招出得好快,只見得雙指如白雲出岫、鴻鵠入冥一般,不起風波,卻又動似雷霆。

眾人來不及援手,裴靜姿已然吃痛退開數步,整條右臂,似被一股火熱灼燒,一時間,滿頭大汗淋漓。

南宮欣舞一步快,閃到裴靜姿身側,一手拿住其手腕,玄功運轉,不刻已經楊羽清的內勁化解,喝道:“楊羽清,你竟還敢如此放肆!”

本是口含真勁的一喝,但憑楊羽清的能為,尚不足為據,但是一句“楊羽清”三字,著實令楊羽清一愕。

心中驚愕,面色不改,反問道:“南宮姑娘這是何意?”

“何意?你就是楊羽清,楊家的小賊!”

裴靜姿有南宮欣舞在側,膽氣更狀。

南宮欣舞卻是更見氣度非凡,徐徐說道:“宋家二公子宋珩,日前才從海外回到宋家。

而你之身份,除了楊羽清,不做第二想法.”

“宋兄應當知曉其中關鍵,斷不至於如此坦露身份.”

楊羽清暗自思量,目光微閉,眯成一條又細又長的線:“這般玩笑可開不得。

不知南宮姑娘又從何處道聽途說?”

南宮欣舞知悉楊羽清勢必不會輕易就範,也不著急,一句一句,不緩不急:“宋家滿門喋血,宋珩公子以為我是兇手,行殺而來,自報名姓。

如此,仍是道聽途說麼!”

“宋家喋血?”

楊羽清聞言一驚,再觀南宮欣舞面色,全然不似作假。

暗自計算時間,的確恰恰與宋珩回返之日接近。

他與宋珩自有私交,聽聞噩耗,顧不得自己身份,追問道:“兇手是誰!”

南宮欣舞冷哼一聲:“如此,便是承認了麼.”

伸手一指,直指楊羽清鼻尖,眉間斂肅殺:“承認了便好。

如今青城、雪山二派掌門皆在此地,你還有何話說!”

眼見事蹟敗露,隱瞞無益,楊羽清反是痛快灑脫:“事已至此,何須辯解.”

轉向聶臨、太子清說道:“敢問二位掌門,裴掌門之傷,究竟是何等招式造成,想來以二位掌門之身份見識,當已有譜在心.”

這一問,著實令聶臨、太子清二人心生躊躇,面面相覷,卻是不知如何。

反是裴靜姿怒罵道:“必是你們楊家的武學。

當年我爹親救你火海之中,又在問劍樓內饒你性命,如今你反而恩將仇報,如此毒蛇行徑,與畜生何異!”

“這……”太子清暗自一嘆,道:“裴侄女,盟主之傷並非楊家武功,也非是九轉生死巷與紫皇島的武功,更非我中原正統八派的武功,只怕兇手另有其人.”

“好!”

楊羽清大讚一聲,繼而面色悲苦,更是仇海反天:“當年黃龍口一役,若非裴風戰執意固守,不願出兵相助,我爹親、外公、還有云府二百三十人,何至於身首異處、埋骨他鄉!若非如此,我堂堂雲府百年基業,何至於付之一炬、毀於一旦,便是宵小也可隨意欺辱!你們點蒼劍派自詡正派,門下景明卻是攜同蕭京,以武欺人,殺害無辜老者,逼我孃親自盡。

若非蕭京怕事情敗露,除了景明滅口,我斷不能讓他活到今日!”

“你說什麼!”

南宮欣舞邁上一步,對楊羽清一番謾罵全不在意,全是關心他口中“景明”二字:“你說景師叔是何人所殺!”

楊羽清聞言大笑,一番惡氣,終得一釋。

隨手一拋,背後包裹重重摔在地上,將內中木囊摔得七零八落,滾出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嚇得裴靜姿一聲驚呼,險些暈厥過去。

眾人再看來,正是蕭京,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楊羽清雙目通紅,惡狠狠說道:“何人所殺?當年蕭京拖著打更老者的屍體,與景明來到雲府,本想對我孤兒寡母百般羞辱。

可笑,景明似是良心發現,反被蕭京所殺,母親被迫自刎。

隨後蕭京怕事蹟敗露,佯裝一切皆是景明所為,卻是不想,恰恰被藏在暗道的我看到,於是這惡賊一把大火,將雲府燒得乾乾淨淨。

這一切,都是拜你們敬重的裴掌門所賜。

武林事,血債血償,當不過分!”

“竟是如此!”

眾人今日聞言,方知始末,只是看著滾落在地的頭顱,仍是不禁心顫。

“啪啪啪.”

聽得一陣清脆的掌聲,尋聲而去,卻是裴秋澤身側的黃衫女子。

她仍是微微抬著下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卻是不敢向那蕭京的頭顱看上一眼。

聽她黃鸝一般的聲音,如風暴中一曲清脆:“‘劍神’楊羽清,果然名不虛傳.”

楊羽清對此女從未見識,亦不在建宮內有所聽聞,只覺一眼之下,竟似高深莫測。

暗自思忖間,房門輕啟,門內,丘玄歸放低腳步,看著楊羽清的眼色頗為複雜,似是萬萬不曾想到,當年大衍雅居那個瘦弱的孩童,如今盡然凌厲如斯。

默默一嘆,小聲說道:“掌門已醒,也知曉楊公子到來,還請楊公子、欣舞二人入內一敘.”

“丘長老久見了.”

丘玄歸雖是點蒼劍派中人,但幼年大衍雅居一會,楊羽清對其倒有一份欽佩。

當下將蕭京頭顱收拾一番,朝丘玄歸一拱手,朝屋內走去。

見丘玄歸所言中,並未提及自己,裴秋澤心中疑惑,轉念一想,或是另有要事。

反看南宮欣舞,並無太多心思,緊跟楊羽清,默運玄功,以防楊羽清徒然發難。

屋內擺設古雅,並無太多物件,單調得死氣沉沉。

二人來到裴風戰榻前,裴風戰已然起身,半坐的身子,穿著一身白裡染紅的裡子,鮮血殷殷,尚未完全乾涸。

南宮欣舞心內關切,快上一步,卻被裴風戰揮手攔了下來。

這一動,引得體內傷勢加劇,張口又是一口鮮血咳了出來。

裴風戰卻似渾不在意,目光轉動,看向眼前散發著仇怨氣息白衣男子,此刻,竟似逐漸模糊了起來,一道倩麗的黃衫少女愈發清晰,一顰一笑,如此親切可人,亭亭玉立之間,好似風煙下一朵清新百合。

武林風烈,來不及伸手,那一抹如真似幻的虛影,便吹散無蹤。

青念,青念,當年來不及說出的話,如今不知從何處說。

嚥下口中的苦澀,已然不知其味。

“原來堂堂中原正統的裴盟主,點蒼劍派的裴掌門,竟也有此模樣.”

楊羽清出言譏諷道。

裴風戰這般模樣,楊羽清如何不知緣由,心中卻是沒來由一陣煩躁。

南宮欣舞正欲喝止,卻被裴風戰擺了擺手。

楊羽清冷哼一聲,又道:“敢問裴盟主,可曾看清下手之人是誰,趁著南宮姑娘在此,也好還在下一個清白”

回想黃龍口一行,裴風戰依舊不可置信,幽幽一嘆,宛如天人交戰,良久,方才吐出四個字:“崑崙蕭京.”

“什麼!”

好似天中一道驚雷,打在楊羽清身上。

饒是堅毅如他,仍是忍不住驚退一步,口中喃喃唸叨著這四個字,四個不敢相信的字:“崑崙蕭京,崑崙蕭京……”南宮欣舞亦是一驚,眉峰挑了挑:“師父,當真是崑崙派掌門蕭京蕭掌門?”

若說蕭京暗下毒手,裴風戰雖有驚愕,但斷不至於如楊羽清一般三魂丟了七魄的模樣,更沒想到,素來謹慎鎮定的南宮欣舞,亦是如此失態:“不錯,我與蕭京相處近二十年,豈會連他也認不出來?”

楊羽清也不多言,身形一扭,取出包裹中的木囊,徑直打了開。

木囊一開,霎時一股血腥腐臭之味,在屋內瀰漫。

楊羽清手臂一傾,將囊中之物正對著裴風戰,說道:“不可能!早在在下前往黃龍口前,蕭京已經死於對坡山,是在下親手砍下他的首級,更逼著楚聞自廢武功。

蕭京斷無能力,更無可能會在黃龍口出現.”

裴風戰瞪著一雙眼睛,似要將囊中之物看個透徹。

楊羽清索性上前一步,一手拽住蕭京的頭髮,擺到裴風戰面前。

在屋外看不真切,此刻出現眼前,方才明白。

堂堂崑崙掌門蕭京,如今血色盡失,滿面浮腫,已隱隱有腐爛跡象,好似這顆頭顱再重一些,便要掉下來似得。

南宮欣舞美目流轉,頷首道:“有三四日之時,也無易容痕跡,當是蕭掌門本人.”

裴風戰再看三分,已知南宮欣舞判斷無誤,更是奇怪。

心思一動,又問:“蕭掌門亡,楚聞自廢武功,那崑崙派的隨行弟子呢?”

只聽得楊羽清冷哼一聲,雖不言語,裴風戰卻心中明白,不必多做思量,想來已當是魂歸九泉。

此等手段,何其殘忍,背心一時冷汗淋漓,氣息一動,張口又是一口鮮血湧出,臉色更見煞白。

冷眼旁觀,眼見裴風戰氣息紊亂,楊羽清卻是渾不在意:“當年害我楊家、雲府者有四。

趙颯飛已死,蕭京身亡,下一個,裴盟主可知是誰!”

“楊羽清!”

南宮欣舞怒喝一聲,留影浮沫已然滑落掌心,氣氛驟然一凝。

“南宮姑娘,縱然你武藝絕倫,但三步之距,楊某自問,要取裴風戰性命,你攔不住.”

腳步未退,蓄勢待發,手掌虛空一緊,已是極端。

“慢著,”裴風戰似是用盡渾身氣力,方才說出兩個字來。

猶如氣空力盡,癱倒在床欄上:“欣舞,去把青念……楊夫人的靈牌拿來.”

一句話,斷斷續續,好似風中僅存的一點紅燭,哪怕那風再是輕微,也將隨時熄滅。

南宮欣舞不敢違逆,狠狠瞪了一眼楊羽清,頗有警告的意味,便朝外走去。

仇人在前,楊羽清卻沒有下殺手的打算,眼見昔日那高高在上的盟主,如今宛如廢人的模樣,心中說不盡的痛快。

徐徐將蕭京的頭顱收回囊中,再將包裹一層一層繫好,那鑽入鼻中陣陣腐爛腥臭的氣味,竟顯得格外芳香。

這一刻,報復的味道,掩蓋了仇恨的血腥。

不消片刻,南宮欣舞推門而入,手中緊緊攥著一張陳舊的靈牌。

看到裴風戰與楊羽清未生變故,這才安心。

敬上靈牌,隻身橫立二人之間,不言語,冷颯颯的雙眼,已然表明心中堅定的立場。

裴風戰捧著雲青唸的靈牌,那細細的裂紋上,刷著一層又一層的漆,如今看來,嶄新如昔。

手指在那描金的名姓上,順著筆鋒滑動,勾勒著心中人的模樣。

不知何時,一滴濁淚打在金字上,彷彿曾經的痴念,終將一去不返,終是再也抓不住。

幽幽一嘆,滿腔的苦澀,滿面的苦笑,隨著靈牌斷裂,再也看不出其他的表情,心,也終於斷裂了。

靈牌並非實心,中間留著一層空隙。

裴風戰從空隙中抽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紙來,看也不看,便壓在床沿。

整個人,如同衰老了數十年一般,虛弱得好似一陣風,也能將他性命的火吹熄。

楊羽清繞過南宮欣舞,一手奪過紙張,放在眼前看來。

“當年在雲老前輩書函送來之前,我便收到了蕭京的書信.”

裴風戰苦笑著搖頭,臉上不知何時,爬上了一縷縷的皺紋。

空洞的眼睛,無神得看向頭頂:“信中所言,楊普明之所以重出武林,乃是收到了趙颯飛的指派,挑起葬火教與中原正統的紛爭,好讓天玄教宗從中坐收漁翁之利。

一來,我不敢用中原正統去冒險,二來,我對楊普明本有嫉恨,這才讓我未曾明察,便草草下了決定。

那雲府之人哪裡是被葬火教之人所殺,都是我的錯,都是我害了他們.”

一時間,老淚縱橫,那隱藏在心中的悔與恨,在這一刻釋放出來:“所以,當你提出黃龍口一事,我雖覺有疑,卻仍是答應,以為能夠為當年的錯,補上一分.”

楊羽清目光一遍一遍在信中劃過,將每一個字看得明明白白。

那裴風戰的喃喃自責,已然聽不到,眼中只有那一行行的小字。

“哈哈哈!”

楊羽清猛得一動,驚得南宮欣舞愈發警惕,留影浮沫橫在胸前,以備變數。

卻見楊羽清連退數步,一頭撞在身後的窗戶上,直將原本關閉的窗戶撞開。

窗外,等待結果的眾人端得嚇了一跳,紛紛朝屋內望去。

“蕭京!”

楊羽清怒喝一聲:“你欠下血債,以你一條賤命償還,太過便宜了!”

一時間,怒髮衝冠,一身渾厚內勁洶湧,掌中信紙,難承雄渾,一瞬之間便被攪為齏粉。

一時間,雙目猩紅,已然似如癲狂。

“不好!”

眾人驚呼一聲,南宮欣舞當先出招,提手納勁,一招直逼楊羽清面門,意欲逼得楊羽清離開屋內。

屋外,黃衫女子快上一步,一個“鷂子翻身”,自視窗躍入屋內,雙掌交錯,再襲楊羽清背心。

心動意狂,體內真氣亂竄。

楊羽清仰天一喝,一掌運化無儔罡勁,一掌巧託變幻奇妙。

一人雙掌,硬是接下南宮欣舞、黃衫女子前後夾擊。

霎時間,一寒一暖兩股內勁自掌心傳入體內,引動丹田真氣澎湃,所修“七十二煞”之力,如大江缺堤,滔滔而出。

二女同時一驚,只覺所施之力,竟似泥牛入海不見蹤跡。

驚愕之間,靈思巧變,同時撤招而退。

眼見二女退步,屋外眾人兵刃在手,一意擒下禍源。

南宮欣舞揮劍一劃,正色道:“你這不是‘長空破元氣’!”

“也並非倚鶴樓的內功!”

黃衫女子奇道。

說罷,朝南宮欣舞移去一步,雙掌納勁,以防突生變數。

原本狂躁的內息,在南宮欣舞與黃杉女子功力壓制之下,終得宣洩。

氣息漸穩,狂態收斂,楊羽清眸中猩紅褪去。

冷眸掃過,南宮欣舞一身功力,楊羽清早有領教,若非出其不意,斷難令其吃虧,倒是那黃衫女子,承受一掌,猶未見絲毫異樣,神色如常,不由一驚,暗道:“此女究竟是何身份,運得雖是點蒼劍派的功法,卻從未聽過點蒼劍派還有這般人物.”

只是點蒼劍派歷史悠久,仍有潛在勢力,不足為奇,但依其年齡,仍能一口報出“倚鶴樓”三字,足見不凡。

一念閃過,不復多加猜測:“成就楊某的,可不僅僅是楊家與建宮的武學.”

“好得很,”黃衫女子淡淡一笑,雙手再度負背,那一柄長劍倒持,貼在背後,之露出一個蛇皮包裹的劍鞘。

裴風戰虛弱的躺在二女身後,卻將這柄劍看得通透:“照溪劍,原來你就是‘參摩劍客’的傳人.”

“‘參摩劍客’?”

楊羽清心念轉動,卻是一時尋不得此人的身份。

正自奇怪,那黃衫女子卻又開口說道:“早聞楊羽清手段非凡,論劍臺上留招試劍石,更自封‘劍神’。

今日一見,果真盛名之下無虛士。

不過……”話音一轉:“想在點蒼劍派放肆,怕也要好生掂量一二.”

照溪劍一旋,順著左臂劃出一個半圓,便穩穩當當搭在左掌之中。

右手半曲,按上劍柄。

話中意,不言而喻。

那芊芊玉手,按在劍柄的瞬間,一股凌然之氣四散,令人心生怯意。

“慢著!”

眼見三人劍拔弩張之勢,稍有不甚,便將刀劍相向,裴風戰緊握靈牌,出言阻止:“楊羽清,我欠你楊家和雲府的,與中原正統無關,與點蒼劍派亦無關,我會一一償還。

此後中原正統與點蒼劍派,和你楊雲二家再無恩怨,不拖不欠.”

身是殘燭,音如斷絮,字字卻是鏗鏘。

“自然如此.”

楊羽清道:“裴盟主若能如此想,再好不過.”

腳步未動,雙目緊盯南宮欣舞,又道:“南宮姑娘,在下與宋二公子相識數年。

如今宋家滿門喋血,敢問兇手是何人.”

“宋家滅門?”

南宮欣舞尚未回應,裴風戰卻以驚坐而起,一時體內氣息亂動,張口便是大蓬的鮮血嘔出,灑得滿床殷紅。

傷勢加劇,渾然不顧,伸手便要抓住南宮欣舞的衣角,已是渾身乏力,方才伸出的手,復又垂落,砸在床沿。

南宮欣舞顧不得說話,在裴靜姿尖叫聲中,一手按住裴風戰手腕“腕骨穴”,以至純之力,為裴風戰調理。

真氣流轉,只覺裴風戰脈象艱澀,衰弱至極。

裴風戰哪裡還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傷勢,苦笑搖頭,強行推開南宮欣舞。

霎時間,脈中陰柔之力頓失源頭,直逼心肺。

喉頭生甜,卻是強自忍耐,嘴角鮮血,如箸留下。

半晌,方才說道:“說,兇手是誰!”

“我……”眼見裴風戰這般模樣,著實難以承受噩耗,不由一眼狠狠刮向楊羽清:“兇手手段殘忍,手法奇特,難以揣測.”

“呵,”楊羽清冷冷一笑:“堂堂‘白梅落雪’,竟然連死者身受何等招式也看不出來,未免將他人當三歲孩童戲耍了去.”

不移不動,眼神愈發冰冷,凝視著南宮欣舞雪白得毫無溫度的臉,似要將這個人看個通透。

“我師姊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楊家小賊,這裡是點蒼劍派,你還敢逞兇!”

窗外,裴靜姿怒喝一聲,一手拔出長劍,腳尖一點,如長虹貫日,撲向楊羽清。

森寒逼人,楊羽清卻不回身,向左平移一步。

一步之距,裴靜姿長劍恰好刺中楊羽清背後雲破月劍鞘。

攻勢停滯一瞬,楊羽清轉身,出掌,快得不及眨眼,已拍在裴靜姿右肩“肩井穴”上。

裴靜姿一時手臂痠麻,長劍墜地,同時肩承雄渾,竟被一掌掃出窗外。

窗外,裴秋澤更快,長身一躍,左掌托住裴靜姿腰間,旋身卸力,穩穩落地。

且見裴秋澤冷眉高挑,右掌揮動間,長劍展露鋒芒,一提氣,劍尖處伸出一道一寸來長的劍炁。

此等手段一出,已是不知比裴靜姿高明瞭多少。

楊羽清眼角一撇,已猜得此女身份。

收回目光,朝南宮欣舞逼近一步:“南宮姑娘,兇手究竟何人!”

這一步,落得堅定。

為給裴風戰療傷,南宮欣舞半蹲著身子,此刻自下而上,對上楊羽清冰冷的雙眼,不由心中一顫。

黃杉女子橫跨一步,照溪劍未見出鞘,便橫在楊羽清、南宮欣舞之間。

不多言,此中意卻已明顯。

“不敢肯定,但手法與當年滅南宮、北堂一脈如出一轍.”

不知為何,看向與自己一般命運的人,南宮欣舞終究不願隱瞞。

若是自己與他一般的經歷,是否也會變成如今的模樣,是否也會變成一個滿手鮮血的劊子手,是否也是一路機關算盡,在兵災中,開啟地獄之門?南宮欣舞不知,也不願想。

“匿劍宗!”

楊羽清咬牙切齒,一拂長袖,朝屋外走去。

屋外,眾人如臨大敵,長劍出鞘,紛紛指向楊羽清。

楊羽清冷眼掃過,全無懼意,凌然一立,如淵渟嶽峙。

“欣舞,傳令下去,點蒼劍派之人,不得為難楊羽清.”

裴風戰未曾往外看去一眼,卻已然知悉。

強提氣力,將這番話說來,幾乎氣空力盡,癱倒在床榻之上。

南宮欣舞不敢有違,躍出屋門,真元飽提,凝音成線,一張口,穿越牆圍。

這一手功夫,其中內力之淳厚,可見一斑。

一時間,點蒼劍派內,持劍之人,不由遲疑三分,礙於裴風戰之命、南宮欣舞之言,不得已,又將長劍還入鞘中,唯有怒目相對,恨不能飲其血、食其肉。

目光千般仇怨,楊羽清坦然受之,一步一步,向點蒼劍派外走去。

眼前點蒼劍派、雪山劍派、青城派弟子重重疊疊,挨山塞海一般。

楊羽清每走一步,他們便退一步,不願退,卻不知阻攔下又能如何。

不多時,眼前一座高樓聳立。

楊羽清腳步頓止,望向樓閣參天,眼中飄忽間,不由念起曾經的歲月。

問劍樓,問劍樓,武林風波幾時休,問劍看今朝。

“慢著!”

身後忽來一聲黃鸝清脆。

尋聲而望,但見一條黃杉身影,如踏凌波微步,在茫茫人海中,走出一條清絕之路。

黃杉女子身側,裴秋澤在左,南宮欣舞在右,太子清、聶臨二人居於後。

五人同行,頓掃陰霾。

行走之間,黃衫女子手臂一動,照溪劍旋舞之際,搭在左臂之上。

再一步,照溪劍出鞘,閃出一條白練如雪。

劍雪白得看不見一絲纖塵,隨陽光流轉,似一彎溪水匯聚,清澈、綿柔、冷冽。

長劍斜指,隨著黃衫女子一步一步走近,在地面劃出長長的一道劍痕。

劍痕輕輕淺淺,隨著清風揚起,薄薄的灰塵,便將劍痕蓋住,一如淙淙的溪水,從未掀起任何的波濤,只有一道若有若無的冰冷,深入人心。

“參劍問道二十年,月影獨照似人間。

魚龍僭越煙波路,萬丈巔毫策江山.”

清亮一聲詩號,照溪劍上提三分,氣態萬千。

再近身,黃衫女子淺淺說道:“小女任黃玲,向楊劍神討教一二.”

手腕輕轉,劍器灑脫。

“論及輩分,我等皆需稱其一聲師姊,但確實非是點蒼劍派中人.”

裴秋澤補充一句,慢下一步。

“好!”

一聲“好”,楊羽清退步、弓腿,手臂輕抬,手掌已按在雲破月劍柄之上。

天,清冷,風,清冷。

天風舞蕩,吹起一道清冷的劍光,劃出一條雪白的弧線。

甫出手,如電如光,快得不及眨眼,如泉如溪,照應一泓晴柔。

一招,看似極盡機巧所能,卻不著痕跡,如雲淡風輕。

“好精妙的劍法.”

南宮欣舞負手而立,目光劃過,不由一聲驚讚。

雖是匆匆一面,但僅憑任黃玲曾經出手阻止楊羽清之招,已能判定其人能為。

如今再見任黃玲出招,更是看得分明。

此等劍招,足堪上乘,倒也與任黃玲心性頗有相合。

孤傲平漠,淡潔素雅,真乃隨心隨意之招。

“是任前輩所創的‘參摩劍法’,自然非同一般.”

想到那位“任前輩”,裴秋澤一時心神往之、敬慕不已。

說話之間,照溪劍已然近身。

楊羽清心思一動,竟是聞所未聞的劍招。

心思把定,側身之間,雲破月鏘然出鞘,一抹紅月揮灑,造化群山出岫。

“鏹!”

雙劍短暫一觸,火星迸濺,寒光四射。

再交鋒,任黃玲劍鋒九轉,似溪水潺潺,照溪劍隨之若曲若折,竟是順著雲破月劍身蕩了開去,直掃楊羽清雙眸。

楊羽清氣定神閒,“碧瀾煙手”瞬出,五指拈花,拿住劍身,劈空一劃,指尖竟有一道劍炁凝聚,似虛還實。

“有來歷!”

任黃玲稱讚一聲,雙足交替,盡展玄妙步伐。

身動人動劍動,左手一翻,劍柄翻轉,如持劍器。

再踏步,縱身而躍,劍鞘撥圓,照溪劍納方,一者為刺,一者轉削,一招合雙式,分打楊羽清左右雙肩“肩貞穴”,正是“絳唇珠袖兩寂寞”。

一招試探已過,楊羽清再無留手。

腳踏“行雲步”,出歸妹,入大有,走家人。

旋劍如風,一劍揮掃,便是“風亂千秋”。

一時間,紅霞彌天,劍炁震盪。

三器交鋒,鏗然作響,鋒芒揮灑,恣意暢快。

一紅一白,兩道絕世劍影,在兵戈聲中,舞動風聲颯颯,徒添一曲刀劍錚鏦。

愈鬥,愈是心驚,愈鬥,愈是心切。

眼前人,矇騙點蒼劍派,害得裴風戰虛弱至此,任黃玲面色不改,手下再添三分力。

橫鞘一擋,借雲破月一劍之力回退。

凌空之間,嬌軀一折,竟是回返撲來。

楊羽清如行風湍,劍轉流雲。

背身駕劍,避開照溪劍鋒銳之處,一掌做爪揮出。

只見那五指根根轉為黑紫,似金似鐵,端得凌厲無比。

尚未及身,任黃玲只覺五道刀劍也似的風勁襲身,無端背心一寒,隱隱生疼。

不敢託大,快步疾退。

此一番,只在電光石火之間。

觀者看來,二人一觸即分,卻是不知其中幾般生死來回,哪裡還是切磋,更勝生死交鋒。

一步退快,任黃玲提劍反攻,自下而上,如矯龍參天。

照溪劍在內勁催動下,盤曲蜿蜒,“矯如群帝驂龍翔”之招,應勢而出。

劍鋒一顫,頓做九道虛影,分刺楊羽清身上九大要穴。

雙招並一式,矯矯若龍騰鳳翔,煌煌似羿射九日。

一襲黃衫乍舞,真比仙子霓裳、洛神出水,襯得姿態婀娜。

虛實交錯,滿目劍光霍霍。

楊羽清心知,任黃玲已然極端上手。

不願直攖其鋒,雲破月揮掃變幻,挽出劍花如落英,輾轉騰挪,腳踩八卦歸九宮,層層卸勁。

驀然,背心一實,貼在問劍樓下木柱前,已是退無可退。

不假思索,縱身而起,雙足勾住木柱,踩踏變幻,順勢而上。

動身旋舞,劍隨身動,自上而下,灑落劍影紛繁,交織一張彌天劍網。

任黃玲暗自“呸”了一聲,手下無奈收勁,生怕壞了問劍樓的一磚一瓦、一梁一柱。

楊羽清卻已看出其中關竅,輕聲一笑,一踏木柱,鷂子翻身一般,一躍三丈,躍入人群。

也不著地,一腳踏在一名點蒼劍派弟子肩頭,便折射而返,倒是那名弟子,只覺肩頭一沉,頓時身影矮了半截。

再看問劍樓前,楊羽清借力飛馳,一劍直刺任黃玲面門。

一劍並無絲毫花巧,卻是運以“長空破元氣”的內勁,隱隱風雷炸響,龍吟虎嘯,端得力達千鈞。

任黃玲閃避不得,劍與鞘交錯身前抵擋。

但聽得一聲巨響,任黃玲難承雄渾,仰身後翻。

楊羽清卻是去勢不減,一劍劈向問劍樓大門。

“好卑鄙的手段,這是要任師姊不得躲避!”

裴秋澤怒罵道。

問劍樓乃點蒼劍派重地,門扉被毀,無疑便是下了點蒼劍派的門面。

任黃玲雖自詡並非點蒼劍派中人,但師門溯源,總與點蒼劍派多有干係,哪能如此輕放?縱知是計,卻不得不入甕。

秀手一揚,劍鞘飛擲而去,再一動身,舉劍朝楊羽清背心刺去。

她身法極快,兼之生怕楊羽清躲避,讓劍鞘壞了大門,飛擲之力僅用三分。

如此一削一增,劍與鞘竟是同時逼近。

“來得好!”

楊羽清高聲一喝,身形驟然一轉,雲破月斜刺而出。

與此同時,左掌中,不知何時,天光雲影在握。

振臂出招,天光雲影劃出劍影重重,挽風雲,運龍虎,策江山。

內勁吐納間,一股吸力,生生黏住照溪劍,運轉之間,竟將照溪劍上力道盡數化去。

一時間,任黃玲驚得背心一片冷汗。

照溪劍雖在手中,卻已然不聽使喚,眼見雲破月攻勢兇猛,下意識抬起劍鞘便要抵擋。

雲破月何等鋒利,金石尚且可斷,只是一瞬之間,那劍鞘便被斬為兩段。

“不好!”

裴秋澤等四等同時驚呼,救援已然不及。

“鏹”得一聲巨響,眼見雲破月距離任黃玲脖頸不足一寸,猛然一震,竟從楊羽清手中震落。

“誰!”

楊羽清反手一掌,逼退任黃玲,目光四掃,暗暗生疑。

此一變故,雖然來得不足彈指之間,但他卻看得分明。

不知是何人,竟是以彈指之法,僅憑一塊石子,便可震開雲破月,此等能為,何其可怖。

目光劃過南宮欣舞四人,暗暗搖頭。

此四人中,武藝卓絕,但斷無此等內家修為。

猛然又是一驚,裴風戰曾言,此任黃玲乃是“參摩劍客”的傳人,莫不是“參摩劍客”便在左近?

猶疑未定,且聽得一聲熟悉的詩號,不驚不辱,不喜不悲,宛如看透人世蒼涼,拔俗脫塵:“世人不識生死哀,生或歡愉多情栽,死亦敷腴存非我,何時當然得自在.”

“是你!”

隨著詩號響起,身前點蒼劍派弟子不覺讓出一條路來。

路中,一條素衣長衫的男子,踏著質樸的腳步,徐徐而來。

那人面容剛正,不著悲喜,眼眸深如淵澤,淡看世塵。

明明身在眼前,卻不知為何,又似在天際。

旁人或許認不出來,楊羽清卻是一眼便識出,此人,正是當年靈臺寺中,那個裝瘋賣傻的靈臺禪師,只是如今似已脫離佛門,重返紅塵。

一步一踏,步步生蓮,高深之態,又似春風拂面,和煦溫雅。

“前輩,久見了.”

一旁南宮欣舞一見來看,快上數步,直至靈臺禪師身前,抱拳行禮,尊敬萬分。

靈臺禪師微微一笑,扶起南宮欣舞,說道:“論劍臺一別,南宮居士修為又精進不少,可喜可賀.”

短暫一接觸,對南宮欣舞能為便已判斷出來,此等修為,果真驚世駭俗。

楊羽清本知靈臺禪師修為非凡,萬料不到,竟已達造化之境。

更是驚疑,以南宮欣舞之心性,雖不至於目空世人,但能讓其如此尊崇者,始終未曾聽聞。

當下收回兵刃,朝靈臺禪師一抱拳:“禪師久見了,不知禪師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靈臺禪師笑道:“自古恩仇難解。

老夫曾與令尊、令堂有過一面之緣,二位皆是胸懷天下之輩。

南武林第一劍客楊普明,雲府千金雲青念,雖有遺憾怨懟,卻可拋卻性命,成全大義。

楊居士,如今天玄教宗趙颯飛失蹤,崑崙掌門蕭京已故,裴掌門重傷,當年涉世之人均以承受懲罰,如今一行,還望居士放下恩仇,不可執著.”

“嗯?”

楊羽清眉峰一皺:“昔年之事,或可了結。

但禪師所說,趙颯飛失蹤是何道理?”

靈臺禪師“哈哈”一笑:“老夫善於卜算,以星象推演,趙颯飛之星雖有暗淡,卻未失色。

居士乃是慧人,好生思量,當知老夫所言絕非信口開河.”

趙颯飛生死之事,楊羽清早從二長老口中,猜得端倪,如今聽靈臺禪師一言,更是篤定。

“想了結恩仇,白日做夢!”

牟然一聲厲喝,且見一道倩影,自裴風戰廂房處飛躍而出。

掌中,一抹雪亮,承著璀璨晴光,劃出一道凌厲肅殺,來人,赫然便是裴靜姿。

見她雙眸紅腫,臉色卻是罕見得怒恨交織,催得目眥欲裂。

一劍破空,直指楊羽清,口中驚雷爆綻:“小賊壞我爹親性命,今日誰也保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