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山林剖開胸腔,從腐爛的臟器中翻找出黑色的心臟。
“因為不存在,所以不會死。”
他將跳動的紅燭遞到我手上,面無血色的臉竟然開始泛紅。
“今天晚上做我的主人,好嗎?”
我把滾燙的蠟油滴到他心尖。
玩壞了也沒關係,反正明天醒來,他什麼也不會記得。
1
自從來到顧山林的山間別墅,我再也沒有入眠過。
每到夜幕,戶外的蟲鳴猶如嬰兒啼哭。
璀璨星辰像無數雙眼睛監視著我。
它們把我逼得憤怒。
我甩掉紅燭,用剩下的尖利燭臺刺入顧山林的心臟。
那團乾癟、烏黑的肉塊滋出道黑血,迷了我的眼、我的心。
兩個小時前,天還亮著的時候,我和顧山林都很正常。
今天是第三天。
我接受顧山林的僱傭,來調查他名下的山野別墅。
這地方是他新買入手,只為了一個傳說。
“剛建國那會兒,有個法國人,愛上了上海姑娘。上海姑娘見慣摩登都市,更渴望山野。他於是為她造了這棟別墅。”
“別墅用的建材,都是山石,而且是從全球不同的名山運過來。”
“他們住進來以後,有種和地球融為一體的錯覺。附近的村民說,經常聽見他們在山裡載歌載舞,徹夜不眠。就好像別墅裡的人,根本不需要睡覺。”
“十年過去,他們不曾衰老過。他們看起來是那麼快樂,就像失去了悲傷的能力。可是親朋好友來拜訪,他們卻閉門不見,對每一個登門者說,‘我們已經消失了,而且從不曾存在過,請把我們忘記吧’。”
“又過了十年。本地政府想要把這棟別墅寫進縣誌。工作人員上門採訪,才發現,這兩個人已經不知所蹤。”
顧山林不在意他們的失蹤,他在意的是十年不曾衰老。
他承諾我,如果我能幫他勘破箇中真相,哪怕能證明是特別扯淡的謠言,只要證據令人信服,也會給我五十萬酬金答謝。
2
來這裡的第一天夜裡,我立刻發現別墅的怪異之處。
夜晚的別墅似乎進入了另一片空間。
我的妹妹小葉被這股詭異的力量排除在外。
“茶茶,這單活我們放棄吧。這地方太怪,一到晚上我就會沉睡。出了別墅範圍才能甦醒。我擔心你一個人的時候出狀況,我幫不了你。”
她是我成為靈媒的依仗。
小葉如果沉睡,我只剩下微弱的第六感能用來探查詭異。
身後傳來一聲嘆息。
我循聲望去,看到赤身裸體的顧山林站在三樓天台。
欄杆上的光帶自下而上,把他的臉映成深山老鬼。
他注視著我,瞳孔渙散放大,像貓科動物一般。
“風暴就要來了。”
隨後的一句像自言自語。
“渺小之人可以迎風而飛嗎?”
顧山林踩到欄杆上,張開雙臂,跳了下來。
他的腦袋砸在山石上,血濺了我一身。
才到別墅的第一天,我的僱主顧山林就已經奄奄一息。
小葉催促我,“快救救他!別讓他死!”
“媽的,韋大糞給老孃介紹的什麼破活。”
我慌忙拿手機想找人求助,卻發現沒有訊號。
從別墅的方向刮來一陣風。
脖子已經扭曲兩百多度的顧山林突然身體向背後折了接近九十度,以詭異的姿勢“坐”起身說,“送我到屋裡去。因為從未存在,所以不會死。”
3
顧山林的遭遇再次讓我確信別墅很特殊。
我把他託到屋裡後,他扭曲的關節一頓翻轉,竟然“恢復如初”,又活蹦亂跳起來。
只是他跳樓摔出的傷口都還在,腦袋凹下去一塊,活像個喪屍。
“有意思。”他饒有興致地伸手攬住我的腰,“小葉也會沉睡?她沒辦法來打擾我們了。”
顧山林知道小葉的存在。
他不是靈媒,卻對超出常理的存在有敏銳的直覺,因而為這些事物著迷,像個詭異收藏家。
上一次和他打交道,小葉……喜歡他,藉著我的身體和他戀愛。
但這份感情只維繫了三天。
因為我發現,他配合小葉的背後,藏著對我的愛慕。
我及時止損,免得傷害我和小葉的姐妹情。
那次之後,我們再未有過聯絡。
顧山林模樣俊秀,家境優越,身邊不缺少優秀女孩。
我沒想到,他竟然還未忘記我。
眼前他詭異的模樣和冒犯的身體觸控,讓我不適,皺眉推開他。
“趕緊想辦法聯絡山下的人去醫院吧,這副樣子,你不怕死嗎?”
顧山林優雅地搖晃著舞步,彷彿耳邊有鋼琴樂。
“我沒有存在過,為什麼要怕死?”
血水隨著他身體的搖擺滴落。
他的模樣讓我毛骨悚然。
“別再說這些瘋話,明天我下山,這單活,我不做了。”
小葉說得對,這間山野別墅中存在著我不該觸碰的東西。
它改變了顧山林,把他變得比以往更瘋。
顧山林舞蹈的動作戛然而止 。
“抱歉,是我忽略了,你該用人的眼界喜歡我。”
他滑步到大廳牆側。
那裡的牆面有巨大的浮雕。
別墅過去的女主人,摩登的上海姑娘,身穿火焰造型的長裙。
顧山林的手放置在浮雕裙間。
牆壁上,浮雕的胯下,竟然張開一道暗門。
陳腐的氣味撲面而來。
“顧山林,你之前就知道這道暗門嗎?”
他沒有回答我,嘴裡哼著奇怪的曲調,如同巖縫裡穿過的風聲。
透過那扇開啟的門,我可以看見暗室裡有微藍的熒光。
顧山林徑直進了暗室。
我擔心他再出意外,緊隨其後。
入門後,我看到一片廣闊的空間。
巨大地穴組成的暗室,牆面和天花板佈滿自主發光的礦石。
我腳下是延伸往地下的階梯,它完全懸空,兩側沒有欄杆。
向邊緣伸出腦袋,能看到起碼十米深的地下,擺放著許多傢俱。
顧山林在前面走,任我怎麼喊也不停下。
我順著階梯向下,發現它由不同的岩石組成。
最上面一段是堅硬的山石,再往下是表面有顆粒感的岩石,之後是有凝膠感的石頭。
走到臺階最下,整個地穴密室的地面都是由一種黑色的岩石構成。
顧山林已經鑽進傢俱叢中消失不見。
我越過沙發和木床,在一架巨大衣櫥後找到他。
他對著梳妝櫃,用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化妝工具給自已梳妝。
“顧山林?跟我上去,這地方很奇怪。”
微藍熒光對映下,那些傢俱的影子把我籠罩。
我耳畔鑽進一道聲音,不知道是地穴裡吹進來的風還是來自過去的人在低語。
顧山林用鑷子把額頭凹下去的部分恢復平整,透過鏡面望著我,幽幽說道,“他們沒有消失,他們還在這裡。”
3
我馬上反應過來,他所指的是山野別墅的第一任主人,那對莫名失蹤的夫妻。
本地政府調查他們時,沒有發現密室,猜測他們可能在山林中散步時遭遇了野獸。
由於不知道失蹤的時間和地點,搜尋工作很快不了了之。
看著顧山林對鏡梳妝,我突然擔心,他是被死去的女主人附身。
我確信,我認識的顧山林不會化妝。
但眼前這傢伙,竟然能把那張摔爛了的臉畫得栩栩如生。
除了蒼白一些,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
他媽的,簡直可以去殯儀館上班了!
因為從未存在,所以不會死。
靈魂就已經不存於世了啊!死過的人還要怎麼死?
顧山林這次玩脫了。
十年未衰也許只是謠傳,但他真切地被冤魂纏上。
那副摔爛了的身體,只是被冤魂附身,才能保持活動。
我必須驅離冤魂,用最快速度帶他下山救治。
趁著顧山林還在補妝,我穿梭傢俱叢尋找他們的屍體。
以前和小葉一起遭遇過冤魂,她告訴我,清除他們最簡單的辦法,只需要燒掉屍骨。
只要世上不存在對他們的思念,屍骨成灰後,他們會徹底斷掉與此生的關聯。
興許是感受到我的念頭。
封閉的地穴裡,突然有風流動。
我聽到一聲悶響,抬頭看,通往別墅的大門關閉了。
剛才下來的時候,我曾觀察過門的左右,沒有找到從內部開啟門的開關。
石門與牆壁嚴絲合縫。
這座山野別墅的第一任主人,很可能就是被關在地下,活活餓死。
我慌張往階梯跑,想找找離開的辦法。
顧山林不知何時來到我身後,抱住我,用冰冷的唇輕吻我的耳朵。
“為什麼要逃?跟我永遠在一起,不好嗎?”
4
“茶茶,小葉不在這裡。你還在躲避什麼?”
顧山林的兩條手臂像是沒有鱗片的蛇,纏住我的肩和腰。
他輕輕咬住我的耳朵,連唾液都冰冷,沒有溫度。
“那個可憐的傢伙不會知道的。只要我們在別墅裡,她永遠不會知道。”
他在誘惑我。
冰冷的氣息噴灑在我的面板上,讓我心癢。
他說的話,像顧山林說的話。
但我不敢確定,山野別墅的幽魂有沒有可能足夠了解他。
也許他在這裡寫過日記,或者低聲呢喃,傾訴對我的愛意。
那幽魂就足以欺騙我。
地穴的空氣中,陳腐的氣息越來越濃郁。
“顧山林,你放開我,我們先想辦法上去。地下可能有毒氣。”
他不回應,纏繞得更緊。
我又聽到一聲嘆息。
和顧山林跳下別墅時的嘆息一模一樣,卻像是來自遙遠的地方。
石壁和天花板上的熒光開始閃爍。
我看到無數雙微藍的眼睛,用一模一樣的眼神望著我。
它們化作星辰,繼續望著我。
眼前的景象愈發昏暗。
我猜測自已吸入太多毒氣,產生了幻覺。
顧不上顧山林的傷勢,我回身用手肘攻擊他。
現在最重要的是從地穴裡逃出去。
可我的手臂卻落空了。
黑色的地面變成萬丈深淵。
我在半空獨自旋轉,永遠墜落,永不停歇。
有一股熱量從下體進入小腹。
我逐漸失去意識,依稀聽到女人的嘆息聲。
5
當我醒來,已經是正午。
有人把我抱到臥房,細心地拉上窗簾。
我檢查了自已的衣服,穿戴得整整齊齊,身體也沒什麼異樣。
昨夜最後的幻覺,讓我懷疑顧山林侵犯了我。
那聲女人的嘆息又更加讓我覺得是別墅女主人的冤魂作祟。
空氣裡隱約有飯香。
我順著氣味,看到餐桌紗罩下蓋著精緻的飯菜。
它們只有可能是顧山林準備的。
我最愛的可樂雞翅和糖醋魚都在其中。
他沒有出事?是他救我?
白天的別墅,又恢復了平靜,小葉已經甦醒。
我問她,“你有沒有看見顧山林?”
“沒看到。我醒過來的時候,你已經在睡覺了。這傢伙還是那麼細心啊,沒忘記我……們喜歡吃什麼?”
小葉的聲音透著欣喜。
“茶茶,你快嘗一口雞翅,嚐嚐味道有沒有變。”
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但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
“顧山林?你在哪?”
我跑到客廳,一眼看見地穴密室的門又開了。
很奇怪,這回內裡的牆壁上赫然有用來從內側開門的開關。
我確信昨天夜裡,它並不存在。
顧山林在地穴裡,仰頭看著我。
“茶茶……小葉,你們醒了?”
顧山林很有禮貌,雖然見不到小葉,聽不見她的聲音,他依舊每次打招呼的時候帶上她。
我往地穴下走,發現整間密室都和昨夜不同。
牆壁和天花板上那些熒光燈礦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電燈。
空氣中也沒有陳腐的氣味,只有潮溼的氣息。
顧山林迎向我。
“你怎麼樣?身體……”
我的話只說了一半。
“身體怎麼了?”顧山林低頭,把自已半露出胸肌的襯衫又扣上一顆紐扣,臉紅道,“我沒有故意給你看身體,這下面太悶了。”
昨天渾身是傷的他,此刻竟然完好無損,面板如嬰兒般細膩。
他的好奇心同樣像嬰兒般旺盛。
“這密室是你發現的嗎?昨天我睡太早了,什麼也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叫醒我?小葉呢?她有沒有在密室發現什麼?啊,抱歉,我花太多了。你睡到現在還沒吃飯吧?桌子上有做好的飯,我們上去邊吃邊聊?”
他揚了揚手中的羊皮冊子,示意我回別墅,“這本日記你昨天晚上已經看過了嗎?”
我搖頭表示沒有。
他低聲說,“奇怪,我來的時候,它就放在桌子上,很顯眼。”
昨夜,它同樣不存在。
我問顧山林,“日記本里寫了什麼?”
顧山林蹙起眉頭,“內容是法國人寫的。他說,他和他的妻子在這裡發現了母親。我買下別墅前,調查過他們。夫妻倆和各自的家庭關係都不好。我猜,母親指的不是他們某個人的母親,而是他們在這裡發現的一種生物。”
6
羊皮冊子因為長期擱置潮溼環境,上面的文字很多都難以辨認。
顧山林精通法語,勉強透過斷斷續續的詞彙理解箇中含義。
“母親只在夜裡出現。法國人懷疑和山裡的磁場有關,月亮升起帶來的潮汐效果。他們修建密室,正是為了和母親更好地溝通。”
“我懷疑母親是一種高維生物。因為他自述,他和妻子都有敏銳的直覺,尤其對空間,經常能產生特殊感應。但我沒有在下面,發現母親活動的痕跡。似乎只有他們夫妻,曾在地穴裡生活。你昨天晚上有什麼發現?”
我把昨夜發生的事,省略去他對我的侵犯,其餘的一五一十告知他和小葉。
小葉補充說,“地穴裡沒有冤魂,什麼都沒有。”
集合所有資訊,我做出判斷。
“我在幻覺裡聽到的女聲嘆息,很可能就是母親。以人類的常識,這種生物表現出了女性化的特徵,所以被他們稱為母親。”
“昨天夜裡,你先後發出過兩聲嘆息。結合你對所有事情都不記得了,很可能是母親佔用了你的身體。”
“直覺敏銳這方面,你不比那對夫妻差,所以母親才能對你產生足夠的影響。小葉的情況特殊,被母親排斥的緣由不詳。我本身對靈的感知上,不如你們,才保持了清醒。”
“已知母親擁有修復你身體的能力。但她的個性癲狂,危險係數極高。”
“我建議,我們立刻下山。這間別墅裡的秘密,不是我們該窺探的。”
肚子餓得厲害,但我連飯也不想吃,只想趕緊離開山野別墅。
昨夜發生的事,即使作為經常經歷怪事的靈媒,也大大超出我能理解的範疇。
我起身要走,手卻被顧山林牽住。
“如果母親能幫你的母親呢?”
“茶茶,你就不用繼續痛苦了。”
我突然意識到,顧山林買這棟別墅是為了我。
上次不辭而別,我留下封信,告訴他,我要找到辦法解決母親的傷病。
自從她車禍癱瘓在床,腐爛如同蝕骨之蛆。
我走訪名醫,也沒搞清楚病發的緣由。
小葉同樣不能感知到腐爛之源。
母親就這樣忍受著痛苦,定期手術處理傷口處的腐肉。
讓母親拯救我的母親?
我停下腳步,冥冥之中看到了希望。
7
入夜前,我顧山林提前捆起來。
小葉起鬨說,“有點拷打渣男的意思了。臭男人!”
顧山林從未做過對不起我們的事。
短暫的曖昧時光,他溫柔體貼。
但小葉顯然還對突然分開耿耿於懷。
我沒有解釋,她也沒有問。
無論原因是什麼,用我的身體和男人搞曖昧,對她來說可悲又可憐。
我們在地穴裡等待夜幕降臨。
小葉說,“晚安。”
顧山林閉上眼。
他的肉體在我面前腐爛。
當他再度睜開眼,瞳孔渙散,對我邪魅地笑。
“茶茶,你喜歡這種遊戲?不用那麼溫柔,你可以把我的四肢砍掉。我從未存在,所以不會死亡。”
地穴中再次瀰漫陳腐的氣息。
我試探性喊他,“母親?”
顧山林愣住,隨後狂笑不止。
“就算玩情緒,你是不是喊錯稱呼了啊?”
他突然扭動身體,關節以奇怪的姿勢錯位,整個人像蛇一般掙脫捆繩。
地穴在顧山林睜眼的那瞬,已經變成滿是微藍熒光的模樣。
昏暗詭奇的環境中,他那張腐爛的臉慢慢靠近我。
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偷偷摔出來的骨頭碎片。
恐懼爬上我的每一寸面板。
但我不能退縮。
我試著和他交涉,“如果我把一個殘疾的人送到這裡,你能徹底治癒她嗎?或者說,我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建一座訊號塔。去找你認識的,最有權勢的人來。告訴他,我可以實現他的願望。如果你能做到,我幫你治癒她。”
顧山林給出答案的同時,雙臂在我身上游走。
他貪婪地嗅著我身上的氣味,品嚐我的髮絲。
狂熱的笑意在他臉上浮現。
我聽到一聲嘆息。
“茶茶,為什麼不主動聯絡我?你要為了那個不存在的婊子委屈自已多久?”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脖頸上。
“我的愛是你的,我的命是你的。我可以當你的狗。我比不過她嗎?讓她消失!”
他的狀態很奇怪。
我突然覺得,把他當作母親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夜晚的山野別墅,對他造成了某種影響,讓他變得陰暗、狂野,袒露內心。
母親的確存在。
借他的口,讓我建一座訊號塔。
但顧山林還是顧山林。
陳腐的氣息往我鼻孔裡鑽。
我突然覺得煩躁。
憑什麼是我來承受這一切?
憑什麼我生下來就要被人當成怪胎?
我寧肯自已是小葉!
憑什麼我要養家!
憑什麼雨林被破壞!
憑什麼融化冰川!
憑什麼顧山林要纏著我!
憤怒充斥我的心,讓我做出接下來的舉動。
我跑到梳妝櫃那裡,找到一把剃鬚用的刀片。
“管你是什麼東西,別想騙我!”
我割開了自已的手腕。
8
手腕上的疼痛並未持續太久。
我隨後陷入幻覺。
在那些陳腐之氣中,我已經清醒的比前一夜久。
伴隨著女人的嘆息聲,我看到一顆巨大的藍色心臟。
它在宇宙星辰中旋轉。
然後我看到高山巨人一樣的顧山林。
他遊向那顆心臟,鑽入其中。
心臟的跳動蘊含著某種規律。
它變得更巨大,透明。
透過微藍的薄膜,可以看見星球般大小的顧山林。
我想到孕育胎兒的子宮。
女聲說,“你們從未存在。”
等意識清醒,我又一次從臥室的床上醒來。
顧山林按照前一天的約定,提前到房間裡等我甦醒。
他又恢復如初,皎潔的面板微微泛著光。
十年未曾衰老,這句話不是謠言!
無論夜晚發生什麼,白天,顧山林都會完好無缺。
我激動地跳下床,恨不得立刻下山,接來我的母親。
可很快,手臂上的痛感讓我愣在原地。
在我意識模糊之時,顧山林替我包紮了傷口。
它沒有癒合。
母親是個騙子,連我的傷都無法治癒。
它只願意用它的力量影響更能感受它的人。
那對夫妻,然後是顧山林。
我已經搞清楚它是什麼了。
“顧山林,今天晚上,你不要待在別墅。我和它單獨談一談。”
9
我去山野別墅的後院那裡找來足足兩大桶發電用的汽油。
淨水機裡的石炭被我拆出來,用床帶包住,縫成簡易的防毒面具。
餘下的時間,我拿錘頭,一點點砸碎密室大門。
完成所有準備工作後,我和顧山林坐在別墅外,靜待夜幕降臨。
夕陽已經貼緊另一座山頭。
小葉說,“他在磨蹭什麼啊?有屁趕緊放!”
她和我都感受到,顧山林有話想說。
他的手時而搭在地上,時而抱在懷裡,心情急躁。
我先開口問他,“你怕我有危險?”
顧山林抓了抓頭髮,苦笑著說,“又是這個樣子,我什麼也幫不了你。”
他已經幫我夠多了。
“別這麼說,我拿錢辦事。而且,我知道,你調查這裡本來就是為了幫我。”
顧山林突然扭頭,認真且深情地望著我。
他的眼神讓我慌張。
我害怕小葉聽到他即將說出的話。
“小葉還在對嗎?有些話,我想讓你們兩個一起聽。”
“茶茶,我知道你很看重你們的姐妹情。可你自已的幸福就不重要嗎?”
“我不想再考慮小葉的心情了。等結束這裡的事,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他還是說出口了。
我的左肩顫動片刻後平靜下來。
小葉替我回答,“狗血的告白,好像誰稀罕一樣。茶茶,你稀罕的話,就好好稀罕吧。”
紅霞還在遠空,最後一縷陽光卻已經消失。
“我……先去忙了。你千萬不要靠近別墅。”
10
別墅的前主人建造地穴,一定因為這裡和母親的聯絡更強。
入夜後,我開始在地穴裡潑灑汽油。
“你可以感受到我!出來見我!和我談一談!”
“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母親。”
“你想要達成的目的,永遠不會實現!”
來自地底深處的陳腐氣息又一次瀰漫地穴。
我自制的口罩幫我保持著清醒。
兩聲嘆息在我腳下響起。
黑色的地面,不,應該說是岩漿凝固後的岩石,咯咯作響。
我看見兩具黑色的乾屍從岩石中爬出。
別墅的前主人,已經完全碳化。
母親用他們的口發出乾澀的囈語。
“你們……不該……”
我拎起身旁的凳子,衝著它們砸下去。
這兩位代言人不堪一擊,腦袋掉落,碎裂開來。
“你就只有這點本事嗎?”
我的理智已經快被憤怒取代。
“你看不見我們!你看不見不同!你憑什麼叫母親?我媽,比你偉大得多。”
這是謊話,沒有人比母親偉大。
但我想說,想要激怒它,讓它好好看清楚,每個人都大不相同。
我點燃那些傢俱,讓濃煙在地穴裡瀰漫。
嗆人的煙讓我又清醒三分。
“別他媽仗著自已是顆星球,就為所欲為!”
11
看著幻象裡的顧山林鑽進巨大的心臟,變成胎兒一樣的東西,我才想明白山野別墅裡的母親到底是什麼。
除了生養我們的母親,只有這顆星球配被我們稱作母親。
摩登的上海姑娘喜歡山野,因為她和她的丈夫全都有敏銳的直覺,能感受到地球母親的氣息。
他們用全世界的岩石無意間建造出一個小的空間,能夠承載地球的情緒。
我們腳下的這顆星球是他媽的活物,以我們理解不了的方式活著。
它全知全能,時刻觀察著世間的一切。
別墅中的力量慢慢讓那對夫妻察覺到它的存在。
所以,他們又建造了密室,用不同的岩層還原星球的結構。
特殊的磁場真的構建出一個能夠用來和地球母親溝通的平臺。
他們起先雀躍不已,搬到地下生活,感受它。
但很快,他們後悔建造了它。
母親很憤怒。
它想要毀滅它身上名為人類的寄生蟲。
相比它漫長的歲月,人類幾乎可以看作不存在。
這些不該存在的東西,是它有過的最討厭的孩子。
它把憤怒傳達給他們,希望他們能加速人類的滅亡。
幸好,這小小的別墅,只在地球一隅,人跡罕至的地方。
它能影響的範圍太小,掀不起什麼波浪。
長年累月,它侵蝕他們的心,把他們徹底變成它的傀儡。
可即使是這樣,他們無法離開別墅。
它希望他們哄騙某個領導人,來成為它傀儡的計劃只能落空。
甚至,在他們徹底成為傀儡之前,他們察覺到它的密謀,把自已埋在岩層之下。
數十年的等待,別墅迎來新的主人。
母親對顧山林很滿意。
他擁有更敏銳的超感,比他們更適合成為它的傀儡。
但它看不透我身上的小葉。
所以,它驅逐了她。
而對於我這個有一定第六感,但遠比他們遲鈍的人。
它用憤怒把我留下,希望利用我,讓我被顧山林矇騙,好在別墅外,替它完成它的計劃。
顧山林的聲音突然在我頭頂響起。
“茶茶,為什麼要做它的敵人呢?我們可以和它一起,成為不曾存在的存在,永遠在一起。”
我抬頭,看見臉腐爛了一半的顧山林。
他為什麼要進到別墅來?
這個蠢貨,在最關鍵的時候給我找麻煩!
我跑上去,把他往別墅外拖拽。
顧山林沒有反抗,一直衝著我笑。
不安感越來越重。
別墅外的山野,滿是簌簌風聲。
似乎有無數的聲音問我,“為什麼要做它的敵人?”
小葉醒過來,驚撥出聲,“操!什麼東西?這是他媽的顧山林?”
月光照映著顧山林那張腐爛的臉,猶如剛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他咯咯地笑,“為什麼要做它的敵人?”
12
明明已經離開了別墅的範疇!
我恍然明白別墅前主人的死因。
十年,他們在地穴裡生活了近十年。
母親改造他們,就像億萬年來創造出的不同生靈。
當這種改造徹底完成,他們將成為嶄新的生物,不存在地存在,執行它的意志。
進化論!
也許有一天,新的生靈可以徹底走出大山。
他們察覺到這一點,意識到只有死亡,才能結束噩夢。
顧山林是比他們更優質的材料。
過去和顧山林一起經歷詭譎之事,我很清楚。
他的天賦,即使在有名氣的靈媒中,也絕對拔尖。
在他們身上花費十年的改造,他只需要三天。
現在,他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顧山林了。
“茶茶,跑!到山下去!”
小葉的聲音帶著哭腔。
我第一時間轉身,拼盡全力奔跑。
但我的身體在下一秒懸空。
顧山林把我抱起來。
“你難道不喜歡我嗎?茶茶,看看你自已。陰暗,自卑,有個癱瘓的老孃,還是個連體怪胎。這顆星球上,除了我和它,還有誰能接受你?”
他拖我進了別墅。
那扇大門是分界嶺。
小葉無助的尖叫聲,在我們進入別墅後戛然而止。
而我感受到一種憤怒。
海浪拍打礁石。
晴空霹靂炸響。
這顆星球從未平靜。
顧山林把我帶回地穴內。
陳腐之氣如同活物。
他取掉我的自制口罩,讓它們進入我的身體。
“要怎麼才能證明我愛你,茶茶?留下來,和我一起留下來。”
零星的傢俱還在燃燒。
顧山林根本不害怕。
他剖開自已的胸腔,從腐爛的臟器中翻找出黑色的心臟。
“我們可以永生。如果做得好,你娘也可以永生。因為不存在,所以不會死。”
“它不是沒有力量。它只是現在能發揮得太少。如果,它有合適的磁場,發揮更強的力量,連小葉也能永生。它可以給她一具身體。”
“拿著我的卡,讓他們在這裡建一座訊號塔。我可以操縱我的商業帝國,可以建造更大的磁場,可以改造更多人。”
“只要你信任我,我們攜手,什麼事都做得到!”
我舉起拳頭砸在他臉上。
腐爛的眼球掉落一顆。
他用腳踩住,語氣失落,“你還是不相信我?我對你的愛獨一無二。”
火焰點燃了餐桌上的紅燭。
他將跳動的紅燭遞到我手上,面無血色的臉竟然開始泛紅。
“今天晚上做我的主人,好嗎?”
這是顧山林內心被放大的渴望。
我把滾燙的蠟油滴到他心尖。
他注視著自已的心臟,渾身顫慄。
新的生命形式還有沒有神經?
他的心臟被刺穿,他會不會痛?
我好奇地嘗試,讓他腐爛的身體更加千瘡百孔。
遊戲吧!
玩壞了也沒關係!
反正明天醒來,他什麼也不會記得。
可是為什麼,刺的是他的心,我卻在痛呢?
13
上一次,小葉因為我驚恐到尖叫,要追溯到我們的少女時代。
高中的校霸騙我說,可以給我一萬塊,讓我幫忙解決他們家的惡鬼。
結果,他把我騙到鬥狗廠。
比賽前一天,鬥狗的主人們會故意讓它們飢餓。
而我,弱小得像塊肉。
校霸誤觸了開關,飢餓的猛獸出籠。
小葉幫不到我,所以,她只能尖叫,求我快些跑。
腥臭的犬牙貼著我的額頭。
我驚嚇到昏迷過去。
醒過來時,卻發現自已已經脫離危險。
我……是站著醒的。
校霸跪在我面前,鼻青臉腫。
小葉得意地跟我說,“鬥狗?算了吧!我還以為多勇,還不是被我嚇跑了。”
在我失去意識的那段時間,小葉控制了我的身體。
她有死人的氣息,連狗也畏懼。
至於校霸,不可能打得過不怕死的傢伙。
我們從那時候得知,原來我這副身軀可以借給小葉。
但後來嘗試過很多次,都不順利。
交換身體的契機究竟是什麼,我不清楚。
只是當時機成熟時,我會清楚的知道。
就像現在。
我知道小葉很憤怒。
她有事想找他們單獨聊。
我丟掉手裡的紅燭,衝顧山林笑。
“小葉,我……累了。”
“嗯,我來替你。”
14
小葉的方法簡單粗暴。
母親無法讓她陷入幻覺,無法影響她的意志。
她痛揍了顧山林。
“打是親,罵是愛,這話說得真不錯。”
第二天,小葉恢復了嬉皮笑臉。
我渾身的肌肉都在痠痛。
可想而知,昨夜,顧山林經受了何等程度的毆打。
不過,他不記得了,我也不記得。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到山野別墅的棚頂。
顧山林的心口長出心臟,傷疤癒合,蛻變,面板宛若嬰兒。
他醒來,困惑自已為何躺在地穴的地板上。
而“我”,騎跨在他身上說,“操,我也累了。”
愛國罵的人是小葉,他能認得出。
“我”軟倒在他身上。
然後,我醒過來。
小葉說,“別磨磨蹭蹭的,讓他丫的幹活!都是他狗日的惹出來的麻煩!”
我們沒有時間休息。
哪怕身體再痠痛,我也必須給顧山林幫忙。
深山裡沒有訊號,能倚靠的只有我們自已。
幸好別墅的前主人考慮到深山裡獨自生存的困難,各種工具一應俱全。
我和顧山林各自手握著錘頭,從上到下,把別墅砸的稀巴爛。
砸牆還算容易,最難的是摧毀地穴。
那片巨大的空間,如果不全部毀掉,我和他都難以放心。
無奈之下,我們砍了很多樹,配合柴油,在地穴裡點燃大火。
等火勢熄滅,再趁著岩石滾燙,用抽水泵抽出地下的冷水。
熱脹冷縮之下,地穴的臺階、天花板、牆面全部碎裂。
山野別墅終於被毀掉了。
天色已是黃昏,但我們不敢找地方過夜,整夜趕路下山。
回到安全的城市,顧山林付我五十萬報酬,我沒有拒絕。
他問我,“茶茶,那個問題,你考慮好了嗎?”
我罵了一聲,“操!你怎麼那麼黏人!”
趁他反應不及,我攔了輛計程車逃去車站。
小葉也剛反應過來。
“你拿我當擋箭牌?”
“算了,有緣該見的人,早晚還會見面。”
我默不作聲,檢查著這幾天手機裡漏掉的資訊。
韋大糞昨天給我發來過一條訊息。
“茶茶,害你媽癱瘓的肇事司機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