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她

那個人類說自已姓上井，25歲，沒有上過大學。茯苓不知道還有什麼話題可以跟他聊了。她原以為自已同人類交流可以更舒暢。

人類上井側臥在沙灘上，從最開始的小聲嗚咽，到現在，已經過度到像斷了氣般的等死。

茯苓把寫了回答的紙，推到了他面前。他有氣無力的瞥了一眼，淚花從眼角滴到沙灘上。

“給個痛快吧。”他說。

茯苓用筆在回答上，又著重畫圈強調——只是誤會，你沒有任何性命之憂。

本來不必那麼麻煩的，茯苓也不知道自已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人類就是看不見她，聽不見她說話。

花御說是茯苓太弱，咒力不夠，所以沒有辦法在人類面前顯形。

可她很是努力的在吸收空氣裡的咒力了，不開玩笑的說，光是她每天早上的正能量呼吸法，她都已經把空氣中的咒力吃了個十成飽。

現在糾結這個，顯然不是個正確的時機。茯苓扯過地上的白紙，在上面寫了一行字後，再次推到人類上井面前，不過這次，她沒再傻坐在他對面。

她會把他送回去的。從哪來，送哪去。陀艮那邊已經交代好了，花御更是暫時不會對她的決策做出激烈抗辯。

茯苓就像看上去那般“輕鬆”的解決了麻煩，笑容燦爛，做事有條不紊。可只有她自已知道，內心有如暴雨前的海面般動盪。

她好像記起了什麼。

在她手捧花御面頰時，身體記憶主導了她，她很流暢的說出了不在計劃內的言語，她的口吻，她語調上揚的調值，彷彿曾經演練過千百回，但實際，她沒有一丁點映象。

她到底是誰？

茯苓開始不相信自已只是負面情緒所造就的咒靈這種鬼話了。因為在今天之前，她曾一直用這套說辭麻痺自已。

借花御的藤蔓，海上貿然出現一條吊橋。起點是乾燥的沙灘，終點是木和冰共造的關押“小島”。

茯苓走上吊橋，身姿搖搖晃晃的。她知道花御正在後面擔憂的暗中觀察，也知道沉在海底的陀艮，此刻可能正仰躺著，一言不發的偷看她倒影在海面的身形。

她用真誠打動他們了。

茯苓試圖用理想主義的思維包裝她剛剛的所言所舉。就像在打包兩份小蛋糕，她小心翼翼的用精巧的言語，把他們套住，然後裝進盒子裡。

這樣做沒有錯。茯苓踩著木橋，雙手握著粗糙的藤蔓，一遍一遍在心裡重複這句話。

陀艮和花御都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特質，在人類的社會心理學中，叫做，自我認知缺失。

讓茯苓很驚訝的是，就連她自已都沒想到，特級咒靈的內心架構，某種意義上居然和人類無異。

她一直認為自已是隻特別的咒靈，但現在看來，她只是提前“覺醒”了。而她之所以有機會“覺醒”，不過是因為她足夠幸運。

在此之前，她從未遇見過像漏瑚這樣的同胞。

沒有咒靈會貶低她，內森只是低階咒靈，連說句話都說不清。也沒有咒靈對她頤指氣使，用自已的慾望掩蓋她所有的感受。

東京大學施捨給茯苓的，不僅是可能的起源，還有豐富多彩的課堂和多元的觀念。

她有一個荒唐的念頭。

高等物種只是前言，翻開下一頁才是目錄，首篇。茯苓現在還不敢說出來，只能在心裡想想，想想這個和理想有關，偉大而又荒唐的念頭。

不可控，宛如自然流出的野望再次縱橫於茯苓的腦海。她不做抵抗，像吸收養分一般，門戶大開的歡迎它的到來。

接納自已，是茯苓最擅長的事。

吊橋快要走到終點，茯苓相信漏瑚已經注意到她了。他們對視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不懷好意。

茯苓仍然還是那個和平主義，只是，就算是再倡導和平的學者，也不會坐以待斃的等著巴掌扇到自已臉上。

“你來幹什麼？茯什麼啉。”

“我想和你聊聊。漏瑚先生。”茯苓停在臨海的邊界，沒再往前走一步。

“滾開。”

“別這樣，漏瑚先生。”

“你真覺得這些小把戲能困的住我？！”

溫度開始緩慢升高，熟悉的，宛如雨林般的潮溼悶熱瀰漫在漏瑚和茯苓之間。

“我當然知道這些困不住你。”茯苓擺出友善的模樣，隱隱透出一種虛假的服軟。

漏瑚上鉤了，從鼻子裡噴了噴氣，眯著眼睛高傲的說：“知道就好。你別得意太早，我遲早把你殺了。”

“好啊。我沒意見，只是，我一直在疑惑一件事，能不能拜託漏瑚先生為我解答一下呢？”

被高高捧起的漏瑚理所當然的應下了，他似乎極其享受茯苓的示弱。

“說。”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漏瑚先生既然能離開，那為什麼不走呢？”

“當然是因為我不想讓你得逞，我得一直盯著你。”

“真的是這樣嗎？”

茯苓向前走進了幾步，她知道陀艮有偷聽的習慣，所以她刻意放輕聲音，壓低音量，用幾乎只有漏瑚和她才能聽到的聲音說，

“難道不是因為漏瑚你，害怕最後被趕走的咒靈是自已，所以才不願逃走的吧。”

在漏瑚想要暴起，掙脫束縛給茯苓一拳時，茯苓猛的摁住了他炙熱的肩膀。

有些東西不用猜，很簡單，因為是通病，所以很容易在將心比心時發現那隱藏的秘密。

茯苓什麼時候發現的呢？是在她第一眼看到漏瑚的時候。他那難以察覺的脆弱，就隱藏在暴躁的脾氣之下。

真正暴虐，毫無弱點可言的咒靈是不會想到拉幫結派的。看看這個小群體吧，他太享受了。眾星捧月不是他的真實目的，茯苓一眼就洞悉了，他真實的需求。

那玩意兒誰沒有呢？歸屬感，茯苓也需要。

東京大學對於她來說並非完美，學識只是興趣，對於同胞，對於同類，對於自我的渴求，才是茯苓真正想要的。

特級咒靈的數量，實在太稀少。與同族的斷層又是那麼驚人。

就算是準一級咒靈，都毫無理智和智慧，完全就是一個被本性操控的呆物。

茯苓理解特級之間的歸屬感，她可以共情漏瑚，但不代表她贊同他對於這個團體的掌控和影響。

太落後了。他們實在是太落後了。這樣的落後只會毀了茯苓珍視的一切，她不會允許他再這麼繼續下去的。

她的前言已經寫完了，現在，她要翻到第二頁了。任何阻擋她翻到第二頁的事，物，同胞，她都無法容忍。

“好了。今天我們就聊到這吧，漏瑚先生。我現在要去靜靜的，目送人類離開我們的領地了。改日再聊。

希望你借這個空隙，好好想想，是你的尊嚴重要，還是族群歸屬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