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咒靈
花御希望茯苓不要注意到,人類手腳上兩根藤蔓。
這不是她的錯,是那隻人類的錯。它要跑,它想跑,所以怎麼能怪她呢?
不遠處,茯苓在跟陀艮說些什麼。他們的交談很平淡,卻又很離奇,陀艮居然沒有大喊大叫,她其實都做好去“擺平”一切的準備了。
花御很喜歡替茯苓“擺平”一切的感覺,好像她很重要,茯苓離不開她。偶爾的時候,她甚至希望漏瑚或者陀艮對茯苓再壞一點,這樣她就能有更多的機會,去“擺平”一切。
然而這個念頭,也讓花御倍感羞恥。
她得盡最大力避免睡前想起這個,不然她整夜都將面臨難安的境地。
昨晚就沒睡好。她閉著眼,葉片耷拉著,她的視覺神經遍佈在眼眶蔓延而出,樹枝的葉片筋脈上。
而夜晚,通常是她視力最差,聽覺最靈的時段。
她一直能聽到那隻人類的呼吸。真讓咒靈煩心,它就不能不呼吸嗎?就好像在時刻提醒著她,她的決策是如何出現重大失誤的。
把人類帶回來這事兒,茯苓遲早得生氣,花御很清楚,她又不是陀艮那種傻子,當人類從包裹裡被抖落而出那一刻,她聽到茯苓倒吸了一口涼氣。
情緒上頭的時候,和現在是無法相比的。那些準備好的獨白,過了時機,花御發現就再也說不出口。
她根本沒辦法在平和,寂靜的夜晚,怒氣衝衝的和茯苓說,【沒有理由,我就是想要。】。
這太神經了,她又不是真人,幹不出這種事。更何況,茯苓昨晚睡的很香,她的呼吸是那麼的有序,香甜。
——到底是什麼樣的夢啊,茯苓。
花御真想問問她。
——你能在醒來時那麼開心。
她們之間好像一直存在一層壁,一堵牆。用花御腦內僅存的詞彙形容的話,就像一棵樹上的兩片截然不同的葉子,明明構造是一樣的,但呈現的顏色,形狀,卻極其不同。
她不理解她。花御沒有辦法理解茯苓。
她說的話,她的思維,她頭骨之下大腦的溝壑,都是一種尋常咒靈難以理解的奧秘。
可不理解,不明白,不代表,不被深深吸引。
海邊的談論似乎已經結束,茯苓在看她,笑容親暱,但眼神晦澀,像是早已暗中看穿了你的心。
花御感覺心裡毛毛的,轟隆隆的恐懼有點不明所以。
茯苓變了。今天的茯苓好像不是昨天那個,咬著後牙槽,眉頭打結的茯苓。
她更親和,也更具壓迫,她的笑容帶著人類外在的醜惡,卻能直達你的心底,彷彿一股不可撼動的魔力。
不知是錯覺嗎,某一瞬,花御感覺眼前飄過一縷細微的紅色,質地像毛線,又像人類釣魚用的魚線。
如果可以,咒靈是不需要呼吸的,但在恍惚的,茯苓朝她走來的一步一步中,花御快要不能呼吸了。
不是恐懼。用恐懼來形容此刻感受,簡直是玷汙。恐怖不是這個樣的,恐懼只會產生厭惡和恨意。
花御更願把這奇妙的感受,稱作,吸引。
心悅誠服的,吸引。
“我和陀艮已經商量好了。”茯苓說,“他不會吃這個人類。”
一切又變回正常。花御愣了愣,她不自覺的摸上頸間,那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你想怎麼做?”她嘴上這麼說,但昨天的那一段獨白,還在上映,像黑色立方體裡的會蹦會跳的小人那樣,不斷上映。
“我覺得,既然我們不靠吃它為生,也對它毫無興趣。那為何不乾脆將它原路返回的送回去呢?”
剛剛的奇妙效應莫名消失了,花御在一點點掌控自已的真實所想。她才不要把那隻人類送回去,這樣不就代表她必須承認自已決策出錯了嗎?
“沒有咒靈該承認錯誤,咒靈是不會出錯的。”漏瑚曾不止一次這麼說過。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花御不開心的說。
茯苓收斂了些許笑意,“那花御你是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她不知道。
她沒有特別具體,特別值得執著的想法。但她的腦海裡,會經常回蕩漏瑚說過的話。
那些話的對錯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讓她不必承受抉擇的痛苦。很容易選,不是嗎?
“人類不可以隨意離開。如果漏瑚在這,他會這麼決定的。”她說。
“是嗎。漏瑚還會說什麼?”
“漏瑚會建議我們殺了它。”
“你們做過?”茯苓的語氣在往下沉。
“沒有。但我們以前假設過這種情況。”
花御說的是實話。那是偶然的一次閒聊,他們都深知不會發生這種情況的閒聊。因為人類的去留對咒靈而言,從來都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漏瑚是怎麼說的?”茯苓問。
“漏瑚說,任何侵佔咒靈領地的人類,都該死。”
“所以你覺得現在躺在沙灘上,那隻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侵佔了我們的領地是嗎?”
花御想都沒想就說,“是。”她只想快點解決這件事,她只希望茯苓不要再那麼囉嗦,那麼讓她不安了。
“好喔。你說的對。”茯苓朝她伸出手,看起來像和解的擁抱,花御不自覺的把臉埋了進去,毫無防備。
“花御啊.......”
茯苓的聲音實在太溫柔了,像雨水滴落樹葉,像陽光普照大地。花御放下了所有提防,等待著下一句理解和認同。
“你要代表人類侵佔咒靈的領地嗎?”
花御身軀一震,她慌亂的想掙脫茯苓捧著她臉的手,卻發現自已早已如誤入捕蚊草的蠅蚊,動彈不得。
“沒有,我——”
“人類是你帶回來的對不對?”
“不是——”
“你想要它。我知道,花御,我知道的,你就想要它,沒有任何理由。是不是?”
被洞悉,被看穿,可事實不是這樣。花御很急,她太著急了,她必須說點什麼,她想到了漏瑚。
如果是漏瑚,漏瑚會說什麼?
“這是漏瑚的意思,漏瑚說——”
“我想請問,”茯苓猛然拔高了音量,“我現在觸碰著的,現在目視著的,是漏瑚嗎?請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我......我是花御。”
“我不相信你。”茯苓說,“你不是花御,你就是“漏瑚。””
花御有些慍怒,她被質疑了,這是種挑釁。“我才不是他,我是花御。”
“可是你剛剛猶豫了。”
“我沒有猶豫,聽好了茯苓,我就是花御!你無論說多少次,我都是花御。”
“好。那你回答我,你有沒有想過要帶人類回來侵佔咒靈領地?”
“我沒有!”
“真的嗎?”
“茯苓,你不相信我?”她有點傷心。
“對。我只相信花御,但我不確定你是花御還是漏瑚。”
“我當然是花御。”
“那你告訴我花御到底是怎麼想的?你說的出來嗎?”
花御本能的想要逃避這個話題,但她發現,怒火蓋過了退縮。
怎麼想的?那麼想知道是嗎?好,現在就告訴你!
“我根本就不想帶它回來了。我只是想向你證明,規則也可以不需要改變,我們只要好好遵守就可以了啊。規則很可怕,茯苓。我不要改變,我也不想改變!”
花御幾乎是把最後一句吼出來的。她感到不可思議,她是那麼的憤怒,她也是那麼的後怕。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說出來了,說出來的下場從來不會有多好。她知道,因為在漏瑚身上體驗過,所以她下意識的縮起了肩膀,閉上眼睛,等待屬於她劈頭蓋臉的痛罵。
可她等來的,只有安靜,只有一下又一下的,輕撫她臉龐的手。
“很棒。”那清風般的聲音,在花御耳邊響起,“選擇自已,不是很簡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