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黑似乎只是停留了一小會兒,唐立再度睜開眼來,他感覺自己現在是搖搖晃晃的,只知道自己是在呆呆地看著身邊的裝飾,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來要問自己現在是在哪裡。唐立踢掉了蓋在身上的被褥,坐起了身子,他感覺鼻子裡還留著一股刺鼻的味道,使勁想了許久,他才想起來自己使被那婦人一口氣吹暈倒的。
“那我現在怎麼在這……馬車裡?”唐立喃喃自語道,攥著身上那件乾淨的素衣,他感覺身子裡頭那種暈暈乎乎還在,身體也不如之前靈活了,感官是遲鈍了不少。
這時,車前的簾子被挑開,一個車伕模樣的男子探頭進來,他看見唐立警覺地坐直了身,愣了一下,又把頭縮了回去。接著外頭是一陣說話聲,唐立聽不清外頭說了些什麼,只感覺得到馬車放慢了行駛的速度。一陣格外響亮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騎馬的人同車夫交談一陣,之後,來人挑起了車廂旁的窗簾。
布簾一被挑起,唐立就一把抓住了來人用來挑起簾子的物什——那分明就是他封劍的劍鞘。來人並不立即放手,道:“你睡得倒是挺安穩的啊。”唐立花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人是叫作唐正,唐立訕笑幾聲,忽地全身打了個顫兒,叫道:“停車,停車!我要尿尿!”趁著唐正沒反應過來,他用力將劍奪了過來,雙手環抱住封劍,拍著車門。
車子停了下來,唐立赤著腳跳出了車廂,看見四周都是空茫茫大地,旁邊稀稀疏疏的也有好幾棵樹。唐立鬆了口氣,夾著封劍奔到了樹後,手忙腳亂地解著褲繩。
隨著水被排到了體外,記憶倒是慢慢地湧了回來。唐立撥出了一口氣,全身又打個顫兒,這才舒舒服服地轉身走回馬車旁。
在唐立面前的是剛剛被唐正叫停的一長串的馬隊,他們方才都聽了下來,就為了等著唐立。唐正扯著躁動的馬匹的韁繩,面露不滿:“我還道……你倒自在。”唐立嘿嘿一笑,這時他看見唐正,至少心裡還有種安全感,之前被婦人威脅的那種不安和慌亂感也漸漸遠去,他踩上馬車,坐在趕車的車伕旁,伸手拍著腳底的泥土,笑嘻嘻地道:“你這怎麼找到我的呀?”
在傳聲讓馬隊繼續前進後,唐正才像是不情不願地說,當時看見那張紙和那把劍,他只能是從剛拿到手的半數燈中分了一半出去,和來人約定交了人之後再把全部的燈讓出,後來,他悄悄地跟在來人後面,發現那婦人就藏身於應家的那些閒置房屋中的一間,只是在他趕到時,卻看見那屋子起了大火,那婦人抱著唐立躍出了房屋,眼見她神情慌張,來回囑咐著手下的人看護住屋子,他趁著婦人走到了無人的巷弄處,突然現身,拔劍晃了她幾著,又看她不備之際,扯過了唐立,他恃劍護身,幾下閃進了道路如蜘蛛網般複雜交叉口,之後東走西趕,任憑那婦人輕功本領再強,也不能分身到不同的路口去追,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唐正把人搶走。
一邊聽著唐正說,唐立一邊翻著身上那些數不盡的刮擦傷和淤青,想必當時的情形比唐正說的要糟糕得多。
然而唐正壓在舌底下的話,卻是他當時一知道唐立被人劫持走還生死不明時,驚得身子僵直,臉色登時慘白,再想到族裡的那些人知道這些事情的反應,饒是唐正平日裡不喜在臉上表露出心中所想,那時也慌得失了神。唐正不得已先尋了傳話的人,讓那人帶話去告知唐渲,自己這邊也顧不得任務之流,交燈救人是最要緊的,之後自然就是費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救回了唐立。
“那我這是……暈了幾天了?”唐立問道,“差不多三天了,你是怎麼被那婆娘弄暈的?”“她……她好像就突然朝我衝了過來,然後又對我吐出了一口氣,我就……我就……”唐立作那婦人的吐氣狀,之後的話卻說不出來。唐正表情稍稍凝重了些,尋思幸而今日得知那婦人還有這麼一手功夫,若是他日相見,得防她一防。
之後唐立又問道:“三天了都沒餓死我,你是讓我吃了什麼東西?”唐正想起當時他在無人處檢視唐立身上負傷如何,摸不到唐立那微弱的脈搏時,差點嚇得心都快跳出來的情形,現在想來還是心有餘悸,只是他嘴上仍是淡淡地道:“什麼也沒有,唐立大公子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吉星高照。”唐立覺出他語氣裡夾帶著嘲弄,看在自己能夠平安脫險上,唐立也不著惱,又問他:“那我們這是在哪?”
雖然把唐立救了出來,可畢竟一小部分的燈還是折在了婦人手中,唐渲差人來傳聲讓唐正先把到了手的燈交接給另一撥人,再圖剩下的燈。現在他們正是在去往交接這些燈的路上。
見到唐正不應,唐立自知討了個沒趣,抱著腿看著旁邊的車伕趕馬。車伕眼睛餘光掃到了唐立,就輕輕躬身道:“這位小公子,你還是進去歇會兒吧,外頭風大沙子也多,莫要惹了風寒。”唐立自己也覺得穿著單薄,外頭馬蹄飛揚,確是滿目風沙,他雖不願受他人以病弱相待,可也不願拂了此人好意,也就答應了一聲,鑽進了車廂裡。
隔著車門,唐立說話時著意大點聲:“咱們這是去哪裡?”車伕應道:“回公子的話,小人實也不知,都是那位老爺教小人們趕的馬。”“哦。”唐立尋思著聽這語氣,這人不是唐族裡的人,便隨口說道:“那就是他僱你們的咯。”當下說話的興致也消減了不少。
門外隔了許久才有回聲:“這位公子啊,小人家中老母小兒都染著重病,糧食也不多了,您看……您大人能不能開開恩,多給些許啊?”唐立默然不語,心裡想著這人要錢也不找準人,我一身白衣,哪裡會有銀子給你。
門內久無回聲,那車伕便長吁短嘆的,還伴著不住顛簸的車子,不斷砸在唐立的腦袋裡,聽得唐立心頭老大一陣不痛快,就連初時醒轉過來的興奮勁也退了。
就在唐立再也忍不下去,想喝住老車伕讓他別再像怨婦一般時,前頭好幾匹馬放聲嘶吼著。唐立一愣,身下的車輛也不穩當,直接給車伕剎停,車伕使勁扯著馬韁,不讓馬車撞上前頭運輸貨物的拖車。這下唐立是卒起不意,身子直接飛起撞在車門上,舊的淤傷沒好,左肩和胸口又添新傷。
躲進了車廂裡的唐立,自然看不見前頭的情況。唐正騎在馬背上,卻能趕到前頭去檢視。就在先前車隊正行進著,林子兩旁各一聲破鑼響,之後就在隱蔽的地方衝出了近百名大漢,截住了車隊。
為遮眼目,唐正安排車隊多載些銅飾、陶器、帷簾等物什,又將幾十盞燈分別放置在眾物什之間,現在他們看上去就不過是一支運送家當飾品的商隊。
為首的大漢粗聲粗氣地道:“各位,前頭山間賊人甚是猖狂,咱們弟兄就不辭……啊……什麼什麼的……反正就是不嫌麻煩,特地來護送你們一程,只是前頭實在是太過於兇險,每人得交十兩銀子!”
聞言,唐正只覺好笑,這些人分明就是山裡的土匪,卻文縐縐的想賊喊捉賊,要護送他們離開。唐正一人雖不懼,奈何後頭的一眾車伕聽了之後是一片譁然,有的嚇得是腿都軟了,要不是後頭也竄出了一隊人馬來堵住了退路,他們早就勒馬後撤了。這些土匪索要十兩銀子,可這裡的所有車伕是連一兩銀子都湊不出來,十兩銀子,又如何給的?
現在前後包抄車隊的,大概有百來號人。唐正慢慢地下了馬,扯住韁繩,心下左右尋思:自己這裡也就二三十人,擋也擋不住他們,銀子倒是不可惜,重要的是這裡的車伕一個都不能死,否則,物什都拋在這裡,誰來運走?但話又說回來,銀子雖然不足惜,但在應家也花了十之八九,路上還有一堆要花錢的地方,這又如何是好?
就在唐正下馬的時候,土匪裡頭眼尖的就瞧見了唐正衣著不凡,想必是這裡所有車伕的頭,便指給了領頭的人看。
不等那大漢吆喝,唐正就小步走向他,臉上先露出了笑容,道:“這位,咱們這裡都是小本買賣,這一下子要幾百兩銀子,卻讓我們上哪裡去湊?”那大漢鼻孔朝天,只管叫道:“貨物抵債也不無不可,你做的是什麼買賣?”“我……”
然而唐正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撥人就持刀撞向車隊,把人從馬上揪了下來,又扯開了在小車上蓋著的毛氈,只看見些房屋裝飾之物,而且看上去品相一般,沒有什麼鑲金綴玉的物什,那些人臉上寫滿了大失所望。
掀開唐立車門的賊人,只看見車上的不過一面帶病容的小孩,就往旁邊吐了口唾沫:他原以為這像樣的車子裡,會坐著珠光寶氣的女人。唐立早就將封劍藏在了被子裡,隨時可以亮出來一擊刺倒賊人。只是唐正那邊還沒有反應,唐立也不願意去打倒一個而招引更多人,於是他只是小聲地問道:“你是何人?”那人是應也不應。
那撥人拔刀的時候,唐正心中一驚:殺了這些車伕,誰人替我賣力?當下是一陣惱怒,他緩緩走向為首的大漢:“莫要傷了人!我這有銀子……”一聽見銀子二字,又一撥人嘩啦一聲全圍住了他,就像是一群獵狗嗅到了烤架上的肉,土匪也怕那些人來救唐正,其實那些車伕也只能圖自保,無力顧及他人。
儘管被圍著,唐正仍是信步走向那漢子,近了才道:“各位想要幾百兩銀子,不好找,你們哪怕是搜幹刮淨了也尋不到一百兩這個數,”他頓了一下,看了看眾人的臉色,又抱拳續道:“若是各位放我們過山,紋銀八十兩,在下必雙手奉上!”他將八十兩咬準了音,又施了一禮,等待著對方回應。
面前的這個青年在刀叢間還能不卑不亢、面無懼色,很對灑家胃口。那漢子心中尋思道,其實他最煩的就是那些跪地求饒哭哭啼啼的男人。漢子不知的是,若非唐正顧忌著有人在暗處施以暗箭和那群車伕在土匪刀下的性命,他早就要用劍將這些人捅個洞穿。那漢子聽得手下說這支車隊運送的不過是些簾帛、門外獸首之類的飾物,心道這些諒來也值不了多少錢。
只是這樣一來可就怪得很。漢子大聲地問道:“差人送這麼些個破爛,你做的是甚麼折本生意?”唐正應道:“官老爺要去他處發財,硬要將這些家當一塊送去,沒來由地消遣咱們,苦啊!”漢子點了點頭,心裡卻不以為然,尋思:此人身著衣裳倒不像個苦命人家,怕是來頭不一般,卻來老爺面前叫苦,只是不便和他消遣這麼久,免得失了弟兄耐心。
看見漢子點頭,唐正也微微一笑,不曾想漢子張口就是說道:“瞧在你們辛苦了一遭,老爺們也不樂意在唬你們,就收你們一百兩銀子好了。”唐正哼了一聲,又眯了眯眼:“在下實在是隻有八十兩,大人又是在為難了。”漢子呵呵一笑,道:“你們這裡可是有二三十人,每人收個五兩銀子,也不止一百兩這個價,現在老爺們只要一百兩,可是壞盡了規矩,賢弟啊,你又何曾不是在為難老哥哥?”
一說到壞了規矩這個點,這百來號人就紛紛哭天搶地,“不能壞了規矩”的叫罵聲此起彼伏,有的人揮刀叫喊著,有的人拍打著身邊的東西鬼叫著,又用力跺著地。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在向唐正示威,後者只是盯著那大漢,在唐瀧的教誨下,他知道怎麼在人前收斂起殺氣,教人看不出他動了殺心。
四目相對了一會,眾人的叫嚷聲漸止。唐正幾乎是一字一頓地道:“八十兩,沒有更多。”漢子面露不悅,心裡只是罵著唐正是給臉不要臉,嘴上卻應道:“八十兩銀子只夠一十六人的命,你挑十六個人帶走,老哥哥也不來為難你。”漢子此舉是想以退為進,他料想唐正不會留下一小半人在這裡。
這次唐正帶了不過十車的東西,一十六個人是足夠了,剩下的人也不過是日夜兼程趕路用的替補,漢子所想的留不留人在唐正看來壓根就不是個問題,只是唐正在顧慮著若是將一小半人留下,剩下的人也會是人心渙散、不成氣候,到時再命令他們可就難了。
思慮了一會兒,唐正幽幽地嘆了口氣,道:“那好。”漢子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面前這青年居然會拋下這麼多人,可接下來的事情讓他覺得今天的事情就沒對過。唐正再睜開眼看那漢子時,眼神已經變得堅定而冷漠,漢子還沒來得及看清,唐正手上就多了一柄帶血的長劍,之前圍在他周圍的四人頸部則赫然多了一道劍痕,血液噴湧而出,隨血液濺出的,還有四人的性命。
顯然,唐正的目標只有一個,不制住為首的大漢,那些土匪很可能會在車伕身上開刀。然而,在唐正砍倒了四人、長劍再起時,那漢子也反應了過來,怪叫了一聲,開始不斷後退,唐正這一劍,只堪堪削斷了大漢的鼻子。
四人一倒,其他人再怎麼遲鈍也該反應過來了,拿著稍長武器如長刀棍棒之流的匪徒低吼著衝向唐正,唐正左手捻定劍訣,身子貼住一根長棍而過,任那棍揮得虎虎生威,他手裡的長劍照樣毫不留情地在對方頸部劃出一道深痕。
初時見血,眾人都有些慌張與害怕,可見到好幾個被劃傷的人倒在地上掙扎吼叫著時,也都殺紅了眼,一層又一層的人堵住了唐正。
若單槍匹馬地來,這裡任何人都不敵唐正,可他們卻像一堵牆一般,用刀用棍圍住了唐正,衝在前頭的十來人相互掩護相互格擋,又一起用手中武器朝唐正身上招呼,若圍在其中的是一隻大蟲,也能給他們打成肉泥。唐正長劍不斷地挑向那些人的頸部,每一劍都引來好幾條棍子,他們是反過來要夾住長劍,唐正撤劍反手刺向身後那人的眼睛時,一塊木板就橫了過來,唐正收住劍勢——若長劍釘在了木板上,那些人可未必會讓唐正輕易地把劍拔回去。
任憑唐正是如何左挪右移,眾人的包圍是越來越小。唐正劍招從一開始的攻七守三變成了攻二守八。唐正嘖了一聲,大聲道:“好一群只會以多欺少的野狗!”當下斷掉凌厲的進攻,只是不斷運劍護身,將一把長劍使得如銀球一般,順勢包裹住了自己。
不知是因為唐正的那句話的影響,還是因為唐正劍法過人,眾人包圍圈不再縮小了,反而隱隱有鬆動的痕跡。那些路匪眼見著唐正長劍越使越快,越使越快,心中不由得都生了怯意,如果說先前還有暇給他人擋劍一二,那麼現在他們都是進攻中夾著力圖自保。
拖得越久,眾人怯意就越盛,其他人只是圍著掠陣,竟插不進手。只要戰圈中有一人想後退,唐正就邊舞劍邊靠過去,要麼那人直接放棄進攻,讓包圍圈破掉而放走唐正,要麼那人回來接著拼命搶攻。在唐正這般打法下,包圍圈裡的人一個都跑不掉,現在主動進攻的人是處於被動狀態,而不斷防守卻佔據了主動優勢,可以說這是天下奇聞。
時間一長,平時只會以多欺少的土匪哪裡扛得住高強度的搶攻?眾人疲態俱現,破綻便百出。唐正大叫了近十聲“著”,便有近十人的腰間、胸口、喉頭、眼睛等地中劍。傷者叫嚷著扔下了武器,捂著傷部跳開,剩下的人心頭皆是一驚,趁著唐正還須分神刺中別人的時候,自己也快倒退幾步,離開了包圍圈和長劍的所及範圍。沒受傷的人一跳開包圍圈,喘著、四顧著、雙手顫抖著。
眾人終歸是讓出了一條路來,唐正提氣輕身,幾個撲閃就躍到了在坡上觀望著包圍圈情形的那為首大漢,長劍倏忽一刺,劍身又分出數十道劍影,漢子叫罵了幾聲,後退了數步:“你是萬劍閣的人!”叫著,漢子左手也沒閒著,揚出了好幾枚針來。
那針既長又細,來勁倒也不小。唐正長劍似是飄然自落,晃出了一漣漪的白光,漢子以為針打中了唐正,卻聽見後者中氣十足地道:“堂堂男兒,竟使出女人家的玩意兒,真叫天下好漢笑掉了牙。”唐正的聲音在山谷底傳響,顯然其是用上了不俗的功力。漢子哪裡猜得中唐正一式月落無痕便擋下了所有長針?只道是自己功夫落下了。
不等那漢子再退開,唐正就猱身向前,在漢子胸口穴位處重重地打了幾拳。漢子再也忍不住,一口暗紅色的血就吐了出來,等他稍微緩過氣剛要罵唐正時,卻發現手腳都失了知覺。唐正將長劍撂在漢子喉頭,還沒命令漢子放了車隊時,卻先看見了坡下車隊已經有些混亂。
再看清些許時,唐正看見是身著素衣的唐立,同一人纏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