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堆木頭應聲而倒,在倒下的木頭之間跌坐著一個人,唐立眯眼望去,認得那人:“是店裡的夥計,他來幹甚麼?”
雖然唐立不知道這人來幹什麼,唐正卻記得,是他怕誤了時辰,讓店裡的小二在日正前一個時辰過來叫他。店裡的小二來到了巷弄裡頭,見到唐立兩人大打出手,以為兩人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心中又怕被他們發覺,索性就先躲到一旁,不料反而被唐正看見,以為是什麼歹人,這才被擊中。
一聽到唐立說是店家的人,唐正就記了起來,他讓唐立先在一邊等他一會兒,自己和夥計說了兩句,打發了店小二離開,才轉身回來。唐正比劃了一下長劍,續著方才的話道:“一定是要敵人劍勢使老了,翻新招的時候,格擋才算得上是能百發百中,明白了嗎?”
天下萬千劍法,之中又有萬千劍式和後著,平常練劍的時候,自然是一路使到底,可在實戰對打中,對手可未必會遂了自己心願,任由自己使盡劍招而不還手的。兩人比劍,定然是要教對手招數盡斷,逼得對手使不出一招劍式來,而打斷對手的最好時機,當然就是舊招使老而新招未出的時候。
只是在心裡思量了一會兒,唐立認可了唐正的話。唐正又道:“我師父唐瀧曾有一言,練劍先練心,你看對手千劍萬劍過來,只要心不亂,凝定心神,且讓他幾劍,之後總能在剎那間看穿對手的招數,心亂實在是習武之人的大忌,你若是能在實戰中冷靜地拔一次劍,勝過你在無人處拔一千回劍。”
聽到這裡,唐立唉了一聲,他何曾不知道練劍是這麼個道理,可是真當對方劍劍近身,劍劍貼喉的時候,又哪裡能鎮定得下來?他又何嘗不知道實戰中能學到更多?他還知道有的人一輩子就用命來交了第一次的學費。
其實唐正如何猜不到唐立的心思?既然是習武之人,那始終是避不開打殺和傷亡,早一些練壯膽識,也多一分好處。
今日教給唐立的,實在是些很基礎的東西,要學會拿劍砍人,就先學會不被拿劍的人砍到。唐正估摸著時間也不多了,就道:“今天下午,你就在此處練劍,哪裡也不要去,我先把燈拿回來,再教你如何躲閃。”“那你快去快回,早點回來教我。”唐立自知去了也沒用,還得拖累唐正護多一人。
這小孩畢竟還是識大體的嘛。唐正看了唐立一眼,也沒有再說些什麼,轉身離開了巷弄,實際上他自己也有些擔憂,恐怕這次取燈不會太過順利。
在唐正走離了巷子後,唐立將鳳舞九歌訣裡的頭三路劍法依次刺了下來,他不求威力,手裡使出的挑劈砍刺只是連貫而無聲勢,儘管如此,唐立舞劍的動作還是翩翩如起舞的鳳凰。唐立將自己想成敵手,在轉換劍式的時候,心裡總是一驚:若此間他人來擊,自己又如何能夠回劍護住要害?當下是越練,就越覺得這路劍法裡的破綻頻出。
日懸正空,唐立收了劍,緩步走回客棧,心裡還是沒法平靜下來。夥計將唐立引到一張桌子旁,桌子上已經堆滿了各色菜式,想必是唐正早已安排妥當的。唐立落座後,先給自己斟滿了一碗茶水,一口喝盡後才端起了筷子,心裡走不出那幾路劍法。一邊的店小二見他怏怏不樂的神情,也悄悄走開,額外的獎賞未必討得到,惹怒了唐立倒是自討苦吃。
吃過了飯,唐立放下筷子,打了個哈欠,飽腹後,肚子裡頭也是暖烘烘的。這是唐立倒想起了唐渲先前教過的運功法門來,當下也無事可做,他便起身回房,關緊門後端坐在床上,準備運一遍功。
功力自丹田處被引了上來,唐立記著要訣,引著功力越過幾個大穴,再讓其緩緩流入身體各處小穴。功力匯入臂膊時,臂膊有力;功力聚於頭部時,則靈臺鏡淨。唐立將些許功力引至掌心,忽然覺得天地間萬物可控,右手不由自主地捻了個“天”字訣。
功力忽地由掌心散至空中,唐立分明覺出許多東西在不斷聚向那絲功力。唐立覺得好玩,笑了一聲,一簇火焰躍現在他面前。自去年經歷了一連串的事情後,他已經能夠掌控得住馭火術了。貪玩心性一起,唐立就喚出了一朵小火來。
只是稍微一分神,功力又如潮水一般退回到了丹田處,掌心中的火焰也隨即熄滅。唐立像是同自己鬥氣一樣,不斷地提起運功,引著功力在周身經脈間遊走,衝擊著脈絡,又努力地不讓功力落回丹田。初始時,唐立運功遊走還需要他分一大部分心神,而越到最後,唐立只需要想著不讓功力落回,功力就能自發的如血液一般在全身流動,唐渲所教授的內功,竟也被他不知不覺地使了出來。
想來唐正他們,也應該是這樣的吧。唐立在房中踱著步,感覺身子都輕盈了不少,他一把抓過了封劍,心想逢此閒時,倒是可以試試鳳舞九歌訣中的第四路劍式——鳳引九雛。
功力不斷流轉,唐立下樓的動作也快了不少,他回到了巷弄,拔劍舞了三四個劍花,劍氣呼嘯而出,繞在他身側。唐立左腳點地,在空中一躍,功力隨他心意,湧上了他的右手、眼間和胸膛。唐立疾刺四劍,四道帶著鳳羽狀尾部的劍氣隨劍直指前方,觸地後炸裂開來,留下了四道利物深入的痕跡。
雖是有功力在身,可這鳳引九雛到底也還是沒有使出來,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威力大了一些,沒能亮出九道劍氣來,就算是還沒練成。唐立暗自嘆了口氣。
“弟弟劍法好生了得呢。”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唐立身後響起,唐立迅速回身,又後退了幾步,看見那搶燈的婦人笑吟吟地站在了巷口。唐立心生震悚之意:她分明已站在此地良久,怎地我竟沒看見?
巷弄並不大,唐立緩緩退到了僅容一人舞劍的地方,又持劍護住了全身要害:“你來幹什麼?”婦人知其意,卻也不以為然,只道:“小弟弟,你哥哥可是搶去了你姊姊的燈,你說姊姊該怎麼辦?”唐立凝著心神,盯著婦人的每一個舉動,應道:“什麼搶啊,那是真金白銀買回來的。”“可是姊姊同應家是早有約在先,現在你家哥哥突然插手進來,硬要拿燈,這不是搶,又是什麼?”一邊同唐立說話,婦人一邊也在留意著周圍是否有人埋伏,要是被堵死在了巷弄裡,想走卻是不易。
說了半天,婦人也確定了此地並沒有其他人,可以專心對付面前這一小孩。唐立說道:“應家是愛把燈賣給誰就賣給誰,你倒是去找應家說理去啊。”婦人輕輕抽出了一條帕子,掩嘴搖頭笑道:“那如何使得?何苦要去為難人家作買賣的呢?若是你肯乖乖地與姊姊去勸說你哥,說不定啊,他就肯讓出那些燈給姊姊了,你說對嗎?”
話音剛落,婦人身形就閃到了唐立面前,唐立先前見其先放下了帕子,就猜她要騰出右手來攻擊,他就先一劍往右邊刺去。婦人“嘖”了一聲,在空中翻了個身,輕巧地避開了這一劍,在落地後,又躥了上來。
這下,婦人同唐立之間的距離就不過是一丈,要唐立像唐正一樣去拆她十餘掌也是不可能的。情急之下,唐立舞劍封住了來路,捻定劍訣,平平地一劍遞去,在使盡了一招“有鳳來儀”後,劍氣翻飛,堵死了巷弄,唐立只想著讓那婦人過不來,就只是先讓劍氣凝聚在一起,也不往前面刺去。
見到唐立使出了有鳳來儀,婦人“咦”了一聲,讚道:“弟弟劍法不錯啊。”說罷,她將帕子輕輕地往劍氣之中丟去,唐立生怕那是什麼暗算人的東西,忙著催動劍氣去攔下了帕子。不料帕子只是尋常,劍氣一來回,就將帕子割得四分五裂。唐立心叫不好時,那婦人提氣輕身,在上下縱橫的劍氣縫隙之中鑽了過來。唐立本想能趁她立地不穩的時候,刺她幾劍,可那婦人的輕功實在了得,腳一沾地,身子就衝了過來。唐立還想著後退,這時也已經是萬萬不能。婦人抬手連點了唐立右乳下的三個穴道,唐立全身功力又重重的落回到丹田裡,唐立忍不住哼了一聲,功力一落,就像是全身的骨頭都被抽走了一樣,痛得唐立直喘粗氣。婦人又麻利地點住了他左脅旁的穴位,這下,唐立是動彈不得。
一邊忍著從小腹處傳來的灼燒感,唐立還得一邊忍著讓婦人拍著他的臉頰。婦人道:“弟弟劍法了得,可畢竟比你的哥哥還是差了一些。”說罷,她取走了封劍,在唐立面前挽了個劍花,封劍劍鋒泛著藍光,本是一把世上唯有的利器,而現在在婦人手裡被舞著劍花,劍身卻隱隱泛著紫光。
劍花一收,封劍就脫了婦人的手,直直地刺向唐立,嚇得唐立閉緊了眼睛,這時,他感覺腰帶一緊,封劍完美合縫地入了他腰間懸著的劍鞘。這手功夫,可就不只是眼力了得可以概括得了。
把劍擲還給了唐立,婦人心想此地到底還是不宜久留,便到唐立前頭,背起了唐立:“弟弟就跟著姊姊走一趟吧。”說著,她點起了輕功,躍上了牆頂,之後又連著跳了好幾步,在屋簷之上奔跑著。在婦人身後被揹著的唐立,一絲顛簸感也沒有,就像是躺在了燕子背後,鼻子裡也只能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
這是唐立自有記憶一來第一次和陌生女子靠得那麼近。婦人抱住了他的大腿,讓他能伏倒在自己背後,唐立卻看著她後頸那面板白如羊脂,心裡想出了神:若是我孃親在此,會不會也像是這樣揹我?
那婦人揀了些偏僻的巷弄,左拐右拐地到了一戶人家裡,她走進客廳之中,像是丟包袱一樣將唐立甩到了一旁的一張硬木頭椅子上。“啊呦!”唐立被摔在了木椅上,同椅子撞中的地方又像是淤了,這痛感讓唐立實在忍不住,叫了起來。
這時,有人輕步走進了客廳裡,朝著婦人一拜到地,又雙手垂下,奉上了一張白紙。婦人“刷”地拔出了封劍,又抓著唐立右手手指割了一刀,唐立動彈不得,也只能咬牙忍痛,任由婦人將他的右手當做筆,在紙上寫道:“舍燈救人。”寫完後,婦人又伸手摘下了唐立的劍鞘,收劍後連著白紙一塊遞給了那人:“去,送到姓唐的那裡。”那人接過了劍紙,又一拜到地,這才轉身離開了唐立視野。
在那人離開的時候,婦人在唐立身旁忙著沏茶,封劍被取走了之後,唐立是氣得眼前直冒金星,看著唐立咬牙切齒的神情,婦人微微一笑,用新的帕子替唐立擦了擦汗:“弟弟就這麼不情願到姊姊家做客麼?”“你……你走開……你……你……”唐立氣得除了“你”字外,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而婦人沒有應他唐立,只是伸手解開了唐立一處穴道,讓他右手能夠活動,婦人端著茶杯,道:“弟弟先聽姊姊的一聲勸,你肯聽話,姊姊也不會傷你一根汗毛,我只是想要燈,所以還請弟弟你莫要自討苦吃。”唐立右手緊緊握成拳頭,他小臂處雖然能夠活動,可是上臂處卻是麻木不已。
若讓唐立身上再多上幾隻脈搏,估計也打不過婦人。若是罵,恐怕自己除了浪費口水以外就是徒勞無得。念及於茲,唐立嘆了一口氣,神情也變得無精打采:現在是隻能靠著唐正來救了。可是唐立心裡是一萬分的不願意唐正來接人。
看到唐立的神情變化,婦人一笑,將茶杯塞進了他的右手裡。練劍練了這麼久,說是不渴那就是假的。唐立一口氣喝完了茶,將杯子往旁邊一放,婦人又閃電一般點中他的穴道,唐立的右手又開始發麻。
全身都動彈不得的滋味實在是難受,唐立只能瞪著婦人笑吟吟地往他身邊的木椅落座,她問道:“弟弟今年幾歲了?家住在哪裡?”唐立索性閉上了眼睛,嘴巴也閉得緊緊的,顯然是不想要理他。婦人伸出了左手,輕輕地撫摸著唐立的臉頰,她又用長長的指甲,輕輕地颳著唐立的眉毛:“告訴你姊姊又會怎麼樣嘛,姊姊又不會生吞了你。”
你要是會的話,我也不知道啊。唐立頗不舒服地道:“我不知道。”婦人輕輕捧住了他的臉,雙手一用力,怕是就會掐住了唐立的脖頸:“騙人的小孩長不高,姊姊再問你一句,你今年幾歲了?”“十三……了……”唐立答道。“那家住哪裡?”婦人又接著問道。
這倒是問倒了唐立,他哪裡知道唐界在哪裡。“我就住在山裡。”唐立這麼說道,婦人皺了皺眉,唐立看上去是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人,不像是那些山民的孩子,況且唐立在回答剛剛那個問題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倒也算是坦誠,至少看上去不像是在說謊。婦人問道:“你同唐正唐公端是什麼關係?”“他……他是我……是……我哥……”唐立猶豫了好幾下,想起了昨日唐正的說辭。好在婦人對這個問題其實也並不是特別上心,她又問:“你們費那麼一把筆銀子搞燈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唐立也想知道答案,他在心裡罵著:什麼都想知道,幹嘛不去直接找唐正,問我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唐立拿起電話,嘴裡只是隨口應付了幾句:“你們要燈幹什麼,我們也就要燈做什麼。”聞言,婦人鬆開了手,眼神也變得冷冰冰的,道:“這麼說,你們知道我們想幹什麼?”唐立隱隱覺得如果點頭說是的話,會讓自己的處境更加尷尬,便道:“難道不是用來收藏的麼?”
聞言,婦人神情變得沒那麼緊張,她嘴裡卻說著:“那是,那是。”說完,她隨即想到了唐立不過是一小孩,未必知道哪些燈的用處,可是唐正就未必了。那婦人心裡是這麼想的,臉色卻也沒有變過,臉上掛著招牌式的笑容。
再過了一會兒,唐立問道:“為了那些燈,你們還要綁著我多久?”“什麼綁啊,你這不好好的在你姊姊家做客嘛。”婦人又用帕子掩著嘴,笑了起來。“姊姊,好姊姊,求求你了,幫我解開穴嘛,我身子都坐麻了。”唐立很想換個坐姿,可無奈周身動彈不得。唐立一面苦苦哀求著婦人,一面又在不斷地提著氣去衝開穴門。
那婦人偏偏是謹慎到了極致的人,明知道唐立不過是一小三歲的小孩,在點穴時還是用上了好幾層的功力,單憑這唐立自己憋氣逼著那些功力要衝開穴道上的功力,無異於是讓一個初生嬰孩去推倒城牆一般。
雖然婦人在看見唐立的臉色微微發紅的時候,就知道唐立是在暗中衝脈,但她也還是得去伸手一拂,替唐立解開了穴道。
“謝謝姊姊!”唐立咬著牙道,不斷湧出的功力聚集到了唐立的右拳,狠狠地砸向那婦人。唐立只聽到哼的一聲,就感覺自己一拳打了個空。婦人不知何時點起了輕功,在他面前的椅子落了座。婦人衣衫飄飄,像是剛出世的仙子。婦人舉起了手中的茶杯,慢慢地品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道:“弟弟莫要再在此處潑賴。”
打自一開始,唐立就沒想著要和婦人糾纏,他只是想著要儘快離開這裡。唐立笑了幾聲,忽然抓過了旁邊的茶杯,一手摔向婦人,自己則跑去外面。“弟弟懂得要敬姊姊一杯了。”婦人一彈手中茶杯,離弦箭一般地射出,在空中擊打中了唐立擲來的茶杯。碰撞後,茶杯又回到了她的手中,而那被扔了出來的茶杯,則砸中了唐立身前的地板,杯子被摔得粉碎,茶湯四濺,驚得唐立腳步一停,這下是讓唐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那婦人看著唐立,以為他站著不動是有什麼鬼把戲,剛要說話是,忽然覺得前廳中起了風,掛在一旁牆上的畫軸忽地失了火,木製的桌椅也開始焦化發出了紅光、散出了煙。唐立看見婦人神情有些驚慌,就以為她是被馭火術給嚇住了,他抓住這個時機,扭頭轉身就跑。剛跑出了廳,他眼前一個黑影倏至,婦人眼神仍然慌亂,可她朝著唐立穩穩地吐出了一口氣,唐立感覺鼻子像是被打了一拳,登時眼前一黑,他栽倒在地上的時候還在想:她到底還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