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椰子。
這是潘尼亞斯在安思冬腦海深處所找到的,印象最深刻的恐怖片中的角色。
她出現的一瞬間,地牢裡原本就慘淡的光線也猛地跟著陰沉了幾分,鐵柵門嘎吱嘎吱打著牙顫,被不速之客嚇到的亡靈們發出尖嘯四散奔逃,捲起一陣陣冰涼透骨的陰風。
安思冬看著伽椰子,看著她濃郁如墨的長髮將周圍的黑暗盡數吸收,看著她蒼白如紙的面龐上扭曲的表情和慘烈的血妝,看著她提線木偶般的身子發出和破碎喉嚨一樣的“咯咯”聲,看著她利爪前伸,以蜘蛛爬行般的姿態朝自已這邊緩緩爬過來,一如電影裡的她在閣樓階梯上一層一層往下蠕動的畫面。
安思冬就這麼站在原地看著,直到伽椰子爬到了跟前,兩人四目相對,安思冬從她染血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已凝固的面孔——
“太假了。”
這猝不及防的話令伽椰子登時愣住,尖銳的指尖頓在空中,安思冬則伸手在她臉上捏了捏,指肚留下一抹鮮紅的印漬。
“當時我就想說這點來著,你這妝化的也太假了,這會讓觀眾很難產生代入感。”
“但比起這個,有一個地方讓我更加好奇。”
話音剛落,伽椰子突然看到面前的人影一閃而過,接著一隻強有力的手穿過染血的白衣粗暴地將自已攔腰抱到空中,在片刻天旋地轉的眩暈過後,她感受到了嘴唇處傳來的重壓,口腔裡充斥著新鮮草莓的腥甜氣味。
她被安思冬強吻了。
伽椰子冰冷的身體僵的筆直,圓睜的瞳孔瞪得更大,她怎麼也沒能料到,不遠處的潘尼亞斯也不曾想過事情會陷入這樣的局面,而這顯然不是人類面對恐懼之物應有的反應。
事實上,如果它對安思冬的過往有足夠多的瞭解,或許會對眼前這個人類有不一樣的認知——從大睜著眼睛不哭不鬧地墜地的那一刻起;從十二歲生日那天用摻入馬錢子鹼的蛋糕毒殺父母后,改頭換面搭上人販子黑車的那時候起;從孤兒院的後山中用口技模仿各種動物的叫聲引它們出來,然後殘忍地肢解一千三百多隻老鼠,藪兔,灰喜鵲和毒蛇的那段時光裡,安思冬就絲毫沒有展現過任何恐懼,懺悔的情緒和對生命的尊重。
與之相對應的另一個詛咒就是——對於“愛”這種平常而奇妙,純潔而複雜,顯露而隱秘的情感,安思冬也難以正確地感受和體驗。
除了在電影裡。
唯有電影,唯有在這樣一臺虛幻的造夢機器中,在幾個小時內隨劇情的上下起伏,演員的忘我表演而展現出強烈變化的微型人生中,安思冬才能隱約捕捉到他人動盪的情感,內心的荒蕪之地才會產生些許顫動。
“咯……咯咯咯咯!”
伽椰子奮力揮舞著四肢,渾身痙攣,她快要被這粗暴的吻吻到窒息而死,安思冬則在徹底摸索過後找到了自已過去曾好奇的秘密,隨即乾脆利落地結束了這次深吻。
分開後,安思冬微笑的嘴角染上了殷紅的血跡,看上去就像驚悚小丑的唇邊塗鴉,這血跡並不是從已經化開的糟糕血妝上流下來的,而是從伽椰子的嘴裡流出的。
“原來如此,就像傳聞中馬龍.白蘭度的橄欖一樣。”
安思冬張開嘴,從嘴裡拿出一個血肉模糊,看不清形狀的道具,輕輕一捏便發出滲人的咯咯聲。
“你在演戲的時候原來一直含著這個,那種古怪的聲音就是靠它發出來的。”
“嗚……嗚嘶嘶……”
伽椰子顫抖著伸出手,目光不再像剛才那樣恐怖,而是帶著幾分可憐哀求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想讓我把這個還給你嗎?”
安思冬一邊用帶著令人琢磨不透意味的話語問著,一邊用兩隻靈巧的手將道具拋來拋去,彷彿下一秒就要將它扔到身後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但最終,安思冬還是從懷裡掏出手帕將道具上的血跡擦乾,將它還給了伽椰子,伽椰子接過後連忙將它塞入嘴裡,道具與她尖瘦的兩頰融為一體,於是地牢裡再度響起了急促詭異的咯咯聲。
“你是個專業的演員。”
安思冬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也許是因為微笑的緣故,那雙眯起來的眼睛裡冰封的目光不再冷冽,而是像冬日裡被雲縫間的陽光所照射的冰層般,反射出溫暖,明亮且通透的藍色。
“你的演技拯救了因年代久遠而顯得不那麼真實的場景和化妝效果,謝謝你,藤貴子小姐。”
沉默。
短暫的沉默過後,黑暗中傳來一聲嘆息,輕柔地如同一片羽毛落下,伽椰子抬起了頭,她目光中的怨恨驅散了,鮮紅的血絲被眼睛裡澄澈的水霧化開,她露出一個愉悅的笑容,揚起的嘴角令唇邊的白色粉底裂開了幾寸,看上去美麗動人。
“ありがとう。”
說完這句話後,伽椰子的身體開始消散,她的面板寸寸迸裂,髮絲根根分解,飄飛的白衣如同破碎的星星般閃爍著遁入黑暗,消逝的前一刻,她的面容上仍凝固著微笑,嘴唇仍張開維持著說話時的動作,直到它們化作塵霧,徹底消失在空氣裡。
安思冬帶有戒指的手指伸到半空,托住了最後一根來不及消散的髮絲,隨後注意到了藏匿在不遠處黑暗中的一雙無辜的灰眼睛,潘尼亞斯就怔怔地站在那裡,雙翼展開,雙目驚恐。
“所以,剛才是你搞的鬼嘍?”
安思冬饒有興致地看著它。
“‘圈目蝠’一族的能力我早有所知,能將恐懼的幻想具體化,變成真實形象進行殺傷,的確是相當棘手的能力,然而——”
安思冬搖了搖頭:
“這個能力有一個巨大的缺陷。”
“你們用致幻粉末製造出來的實像強大與否完全取決於對方的潛意識,對方心裡越是害怕自已的恐懼之物,越是將恐懼之物想象的越強大,粉末製造出來的實像也就越強。”
“可在我看來,伽椰子並不是什麼恐怖的存在,她是一個演員,一個人類,所以你用粉末召喚出來的也只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什麼女鬼,怨靈,詛咒之類的玩意兒。”
“你看,這就是不好好學習的下場,潘尼亞斯。”
安思冬用指尖叩了叩自已的腦袋,做出最後的總結:
“恐怖片雖然比恐怖多了一個字,相互之間的聯絡卻並沒有那麼緊密,恐怖片是電影的其中一個型別,而電影嘛——都是人演的。”
潘尼亞斯“撲通”一聲癱倒在地,渾濁的眼睛裡淌下兩行淚水,在閉上雙眼,等待死亡來臨前的那一刻,它腦海中所有混亂的思緒都匯聚成一個念頭:
如果能重來,我要考8級。
……
……
……
“好了,你走吧。”
幾秒後,潘尼亞斯重新睜開眼睛。
“……啊?”
它呆呆地望向安思冬,那可憐兮兮中又帶著點希望的目光讓它看上去就像個闖禍後不知所措的孩子。
“怎麼,你是M嗎?你想待在這裡繼續被折磨嗎?”
潘尼亞斯猛地魚躍而起,手腳並用朝鐵柵門後的潮溼通道慌忙爬去。
“等等。”
安思冬叫住了它,臉上再次浮現出戲弄生命的微笑,在這短暫的可怕寂靜中,潘尼亞斯的心臟都被嚇得忘記了跳動。
“我還有一樣東西要送你。”
安思冬手指微動,之前被剮出的灰色眼珠便從地上漂浮了起來,它們抖落身上的泥濘,自覺地串到伽椰子留下的那根長髮上,最終化作一串由十四枚破碎的眼珠組成的項鍊。
安思冬走到潘尼亞斯面前,親手將項鍊戴在對方脖子上。
“回去之後,告訴灰鱗黨那幫傢伙。”
安思冬拍了拍潘尼亞斯如同乾枯樹皮般的臉頰,微笑道:
“就說這份禮物,是‘紅蝰蛇’送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