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滾輪摩擦火石的聲音響起後,黑暗中亮起一粒火光,香菸的白霧緩緩升起。
此刻,潘尼亞斯踉蹌的腳步聲已漸行漸遠,隱隱傳來的足音就像踩在世界另一端的土地上,通道內最後一束燃著的火把油已見底,在它熄滅之後,黑暗無聲湧入,四下漫開,浸沒了這座空曠堡壘中每一扇關閉的鐵窗,寫滿血字的牢門和生長在磚牆縫隙中的潮溼青苔。
除了安思冬,這裡再不存在第二個人。
在這死氣沉沉,連亡靈都忍不住想要長眠不醒的寂靜黑暗中,安思冬嗅著手指上和鼻腔中菸草的氣息,呼吸著彷彿世界誕生之初那般澄澈的空氣,嘗試讓自已靜下心來。
就在這時,突然出現在耳邊的呼喚聲打破了這份虛假的寧靜。
“主人。”
“您一點兒也沒有得到滿足,我知道的。”
這聲音蒼老,黏澀且低沉,就像一棵老樹腐朽的根系在汲取土壤養分時所發出的聲音。
“我不是告訴過你麼?”
安思冬將煙霧吐出,語氣中帶有淡淡的威脅意味。
“不要隨意探查我的情緒。”
“赫赫赫……十分抱歉,主人。”
伴隨著一聲聲喑啞的輕笑,悠然升騰的煙霧中浮現出一張灰濛濛的,巨大且扭曲的臉。
之所以說它扭曲,是因為這張臉看上去就像一朵被風隨意揉亂的雲,無時無刻都處於流淌和變化之中,那雙兩頭尖尖,大的出奇的眼睛如駁船般在寬闊的臉上游蕩,有時瞳孔的位置跟鼻孔的位置重疊在一起,鼻子則時不時佔領了腦袋上方的高地,本該固定在額前的一對羚羊般的角挪到嘴裡變成了獠牙,整張臉都帶著立體派畫家筆下的自由,拼湊,扭曲與荒誕。
這張臉的主人,正是被潘達·卡羅爾囚禁在戒指中的惡靈——韃蒙.劦奧斯。
兩年前,韃蒙.劦奧斯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後,發現眼前的世界變了樣,舉目望去不見半點沙茲星的景色,沒有任何能觸動它懷舊之情的事物,戒指的持有者也不再是令它恐懼的瘋子潘達·卡羅爾,而是一位擁有火焰色毛髮和深不見底的幽藍色眼睛,面板柔嫩脆弱到沒有鱗片也沒有堅硬甲殼保護的奇怪生物。
唯一不變的只有刻在戒指上堅固如初的封印符咒,以及韃蒙.劦奧斯與生俱來的對持戒者殺意的感知力,它貪婪地渴求著殺戮的慾望,並且正是靠吸收膨脹的殺意,才能將其轉化為可以控制物體的力量。
簡而言之,持戒者的殺心越重,韃蒙.劦奧斯所產生的力量就越強。
在這一點上,安思冬顯然是位優秀的主人。
一直以來,性情淡漠,以虐殺生命為樂的安思冬總能隨時隨地湧出無端的殺意,韃蒙.劦奧斯則將這些殺意轉化為力量,給安思冬提供了很好的發洩手段。
然而就在今天,韃蒙.劦奧斯察覺到了主人的變化,從中午那會開始,安思冬便一直處於殺意高漲的興奮狀態,這份狂熱令見證過潘達·卡羅爾瘋狂行徑的韃蒙.劦奧斯都感到震顫,並且直到現在都不見絲毫緩和下來的跡象。
起初,它還好奇為什麼安思冬沒有像以往對待囚犯那樣將潘尼亞斯和伽椰子徹底戲弄後再殘忍殺害,隨著時間的推移,它逐漸察覺到了其中的隱秘——或許能滿足主人殺戮慾望的另有其人。
“主人,我並非有意冒犯。”
韃蒙.劦奧斯說到:
“是不是跟那個叫凡恩的人類有關係?”
沉寂的空氣中沒有傳來回應,但韃蒙.劦奧斯從安思冬剎那間閃爍的眼神和突然躥起的殺氣騰騰的慾火中得到了答案。
“他似乎是主人的好友,如果您不忍心殺他,可以交由我來代勞。”
韃蒙.劦奧斯的語氣中充滿了誘惑。
“我會按照您最喜歡的方式,讓他受盡折磨,然後死去。”
“……”
“受盡折磨,然後死去……”
安思冬靠著牆,身體微微顫慄,垂落至額間的頭髮將臉上難以抑制的興奮隱藏在陰影裡。
不得不說,韃蒙.劦奧斯的提議太誘人了。
沒錯,想殺死凡恩,是安思冬心底的最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的種子早已在他們第一次相遇時就已埋下。
安思冬仍然記得在孤兒院後山第一次遇見凡恩時的情形,當時正是十月,南國的秋天餘熱未消,凡恩穿著藍底白條紋的亞麻襯衫和天藍色的棉麻牛仔短褲,褲子因漿洗多次而透出底下的白。他手中提著一個黑色垃圾袋,也是他先看到了自已,眼睛裡閃爍著小鹿般的天真走過來,他身上散發的不是垃圾袋裡的氣味,而是掛在青翠枝頭上新鮮柑橘的氣味。
“你好啊,朋友。”
“請問你知道垃圾池在哪裡嗎?”
從他開口說話的這一刻起,安思冬便感到一陣悵然,彷彿埋在腳下這片土壤裡的動物屍體都失去了意義,都再也無法使自已從孤獨的沼澤中得到片刻的解脫,安思冬盯著眼前這位出現在陸地上的天使,心裡湧起無數個念頭——
真想將這雙無辜的眼睛從眼窩裡剝去,看看它會不會依然大睜著,帶著清澈的目光從死亡的對岸看向我。
真想將這件白襯衣和藍色褲子下的身體切成肉塊,大小一致,重量均勻,塞進垃圾袋埋在後山的橘子樹下,看看來年的橘子是否甘甜如故,還是帶著屍體腐爛的臭味。
真想折磨他,將他潔白的牙齒和整齊的指甲一片片拔出來,告訴他你不該出現在這裡;真想肢解他,像肢解鑲著漂亮玻璃眼珠和長睫毛的洋娃娃那樣,像肢解一隻臨死前鼻頭顫慄,發出吱吱聲的兔子那樣;真想摧毀他,殺了他,徹底讓他在我的世界裡消失。
啊啊——忍不了了,就現在吧。
安思冬剛要動手,這時山坡下傳來另一個人怯生生的呼喊,是跟凡恩一起來的同伴。
“凡恩,你、你好了沒有?這地方好陰森啊。”
“馬上了。”
當凡恩轉身回應完夥伴的呼喚,再回頭看向安思冬時,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張冷淡的笑臉。
“往右直走,垃圾池在紫丁香花壇的後面。”
安思冬伸出手來。
“另外,我叫安思冬,你明天還會過來這裡嗎?”
這便是他們的初次相遇,第二天,因制定了完美殺人計劃而激動的一夜未睡的安思冬早早來到了後山,卻並沒有等到凡恩出現,第三天和第四天也是如此。於是安思冬第一次主動向孤兒院的同齡人搭話,得到凡恩染病臥床的訊息。
安思冬耐心等待著,直到兩週後,蹲在樹下處理完一隻眼鏡蛇屍體的安思冬突然嗅到空氣中飄來柑橘的清香,剛一轉身,便看到一雙粗革涼鞋踩在滲出暗紅色血跡的鬆軟土地上,往上是少年白皙的小腿和腿上淺得近乎透明的絨毛。
“嗨,我來了。”
凡恩紅撲撲的臉上帶著大病初癒的倦怠神情,他身體虛弱,毫無抵抗能力,作為一個獵物再適合不過。
然而,接下來凡恩的一句話,卻讓安思冬放棄了當即殺死他的想法。
“那天我第一眼看到你,還以為你是個女孩子。”
安思冬目光頓了頓,像一塊凝固的冰。
“我長得像女的嗎?”
“不是,是頭髮。”
凡恩解釋到:
“你的頭髮讓我想起羅拉——一部電影裡的,不斷奔跑的羅拉。”
“是《疾走羅拉》。”
安思冬的語氣緩了下來,不動聲色地將血跡斑斑的匕首藏在身後的藍桉樹下。
“所以,你喜歡看電影?”
話題就這麼開啟了,兩人的思緒像閃閃發光的鳥兒從後山陰沉的密林中飛往世界各地,從一部電影聊到另一部電影,從湯姆.提克威到沃卓斯基姐妹,從卓別林到大衛.林奇,從庫布里克到姜文,昆汀.塔倫蒂諾和貝納爾多.貝託魯奇等等著名導演們創作的耳熟能詳的影視作品。
直到太陽落山,倦鳥歸林之時,安思冬已經無法下定決心立刻殺死他了,兩人的朋友關係已成既定事實,分別之際,凡恩問出了那個他從一開始就在意的問題。
“其實……我從你身上聞到了一股氣味,像是玫瑰和血混合起來的味道,還挺好聞的。”
凡恩看向安思冬的手,落日餘暉映在凡恩的瞳孔中,呈現出明亮的琥珀色。
“對了,你的指甲上印著血,這是怎麼了?”
安思冬餘光朝樹下的匕首瞥了一眼。
“噢,因為我跟一個賊打了一架。”
“賊?”
“是的,賊。”
安思冬伸手指了指左邊的橘子林,那裡埋葬了一千三百多隻動物的屍體。
“一個偷橘子的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