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面前,一切盡歸虛無,對死的恐懼,也是刻在每個生物基因裡最原始,最終極的恐懼。
凡恩也不例外。
儘管經歷了一百次會面,儘管已經將涅戈爾的教誨牢記於心,進來時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
可真正要主動送死,仍需要莫大的勇氣。
(死了之後,真的可以復活嗎?萬一……)
腦海中剛冒出這個念頭,凡恩的腳步便不由地緩了緩,此時濡血之蟲卻早已忍耐不住了。
“咕嚕嚕……”
雷鳴般的低吼從這頭醜陋巨獸的肚腹深處隱隱傳出,新鮮血肉的芬芳湧入它的鼻腔撩撥著它的味蕾,令它異常興奮,掙的鐵鏈嘩啦啦顫抖。
“該死——都到這一步了,別東想西想啊。”
凡恩拍了拍自已的額頭,他調整好呼吸,閉上眼睛後又緩緩睜開,重新穩好自已的步伐繼續向前。
支撐他邁向死亡的是對家人的牽掛和對涅戈爾的信任,涅戈爾曾告訴過他:濡血之蟲的能力在怪物中也稱得上是異類,它生來便具有重塑生命的力量,可以幫助那些極少數無法感知和使用自身能力的怪物覺醒能力——只要透過了死亡的考驗即可。
涅戈爾還說過濡血之蟲的特殊能力不僅對怪物生效,並且對萬物生靈也可能適用。
“萬物皆為同源”——它每每把這句話掛在嘴邊,認為不僅是怪物,任何有生命特徵的物體都有相同的靈性,只要在濡血之蟲的正確引導下都可以獲得自身的能力,而它正是在做過類似的實驗後,才在凡恩身上使用這個方法的。
“吼——!”
耳邊突然傳來的震天咆哮打斷了凡恩的思緒,他抬頭望去,一張黑洞洞的腥臭巨口正像個大碗似的朝自已身上蓋下來。
“吧唧。”
片刻過後,地上只剩一攤黏糊的膿液,凡恩的整個身體已被吞入了濡血之蟲的腹中。
伴隨著眼中光線的迅速湮滅,一股陷入黑洞般的絕望感瞬間籠罩著凡恩的身體。
蟲子口腔內蒸騰的惡臭和食道的幽暗勾起了他的回憶。
恍惚間,他想起了那間遍佈蟑螂和垃圾的房間以及院長可怖的臉,他不禁打了個寒顫,蜷縮著身體,閉上眼睛竭力使自已不落入恐懼的誘惑中。
“別去看,別去想——”
下一刻,尖銳的疼痛穿透入骨,黑暗淹沒腦海,思緒戛然而止。
凡恩徹底失去了意識。
——
“嚯!幹得漂亮!”
房間外,涅戈爾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緊貼在門閥上繃的筆直觸手都軟了下來。
它太緊張了。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它其實比凡恩更在乎這次焚舊者儀式的成功。
從凡恩進入房間那一刻起,涅戈爾便屏息凝神地觀看著門內的動靜。
它看著赤身裸體的凡恩走入死亡的陰影,看著巨蟲閉攏的口器和鼓動的胸腔,看著直到剛才為止都一切如常的儀式過程。
涅戈爾鬆了口氣,明白儀式至此已完成了一半,接下來只需等待凡恩徹底死去,等待他的軀體在濡血之蟲滾燙的神奇胃液中沸騰,破碎,洗淨,昇華,最後化作嶄新的生命破繭而出。
涅戈爾深知弟子的出色,也相信他在臨死之前一定會按照自已的囑咐那樣,以平靜的心態面對死亡。
“等著瞧吧,凡恩……我們會成功的。”
涅戈爾攥緊觸手喃喃自語著,透過門縫,它看到濡血之蟲龐大的身體已經匍匐在地,像巨蟒那樣盤好聚攏。
此時的蟲子不再發出大動靜,它闔上雙眼,安穩的呼吸如同夜間拂過沙灘的寧靜海風,身上五彩斑斕的鱗甲被一層清冷的霜綠色光暈均勻覆蓋。
涅戈爾知道它即將陷入短暫的昏睡,並在睡夢中消化掉凡恩的屍體。
涅戈爾滿意地點了點頭,準備離開,這時它的目光不經意間朝房間掃了掃,瞧見了一道模糊的影子。
“等等,那是……?”
在涅戈爾疑惑的目光中,影子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那是個人類男子,以蜷縮的姿勢睡在陰暗房間內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以至於涅戈爾和凡恩第一時間都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
男子看上去在這裡待了很久,因為他的面板呈現出生石灰般的蒼白,四肢乾枯如柴彷彿一碰就碎,男子渾身的毛髮蓬亂捲曲,藏在碎髮間的眼睛緊閉著,眼皮微微顫動。
“人類???——我嘞個操!”
涅戈爾詫異萬分,緊接著感到頭大,人類男子的出現毫無疑問超出了事態的預料,但它很快便冷靜下來,對局面發展做出判斷:眼下儀式正在進行,若是男子醒來,看見眼前的龐然怪物勢必會恐懼不已,到那時……
必須儘快處理掉這個定時炸彈!
涅戈爾迅速將門開啟,一根觸手探入房間蜿蜒向前,如蛇入水朝男子飛速游去。
它動作很輕,生怕驚擾了黑暗中沉睡的男子,當觸手滑過濡血之蟲的領地時,濡血之蟲的身體動了一動,但並未醒來。
(很好……就這樣!)
五米,三米,兩米……眼看著觸手離男子越來越近,涅戈爾屏住呼吸,它一邊操控著觸手潛行,一邊將觸手前端伸到半空。
只見觸手前端在空中旋轉,扭曲,繃緊,變成了尖銳如螺絲釘的形狀,尖頭所指之處正是男子胸口處心臟的位置。
涅戈爾不打算用觸手纏住男子身體拖出房間,這並非是它做不到,但這樣一來過程更加繁瑣且風險太大,途中任何輕微的響動都可能導致男子醒來。
眼下,只能一擊必殺。
(別怪我……!)
此時觸手離男子僅有不到半米之遙,涅戈爾心中一狠,緊繃的觸手猛地向前躥出!
然而——此時的它並未發現,對面男子的眉毛正以微不可察的幅度顫了顫。
世人常說:死亡並非倏忽而至,它時常會伴隨著某種預兆出現,若能敏銳地捕捉到這種預兆,甚至可躲過死劫。
這個說法有一定迷信程度,然而萬物皆有靈,死亡來臨之時,生命或多或少都會感受到一種突如其來的危機感,這是億萬生靈在亙古之初的混沌世界上艱難求生時就烙印在基因裡的本能——對生的無限眷戀,和對死的無限排斥。
在索命觸手將要破開胸膛的前一刻,這個上一秒還在夢中,呼吸如熟睡嬰兒般的男子突然間毫無預兆地睜開雙眼,茫然的目光與逼近眼前的觸手撞上。
(不好!)
涅戈爾暗道不妙,它咬緊牙關,觸手全力突刺。
可惜為時已晚。
求生的本能令男子打了個冷顫,身體下意識往旁邊挪了些許,而正是這方寸之間的距離,令涅戈爾精準的一擊偏離了死亡的航道,沿著心臟擦邊而過。
“噗——!”
觸手刺入骨肉,像扎入豆腐的尖刀從前胸沒入從脊背破出,輕易貫穿了男子的身體。
男子怔在當場,表情疑惑,嘴唇微張。
“嘶……呼啊……”
痛!
太痛了!
可怕的劇痛驅散了他眼睛裡的迷茫,那雙渾濁的灰色瞳孔猛地睜大又縮緊,隨後一股帶著鐵鏽味的腥甜從肺部溢位湧上舌尖,填滿了他戰慄的口腔,喚醒了他喑啞的聲帶,解除了塵封許久的哭喊的本能。
“啊——媽呀呀呀呀呀呀!!!”
男子聲嘶力竭地哭泣著。
他恐懼萬分,這份恐懼的氣息以不可阻擋之勢迅速蔓延,落在門外涅戈爾一千三百隻絕望的眼睛裡,落在空氣中每一個因他音調的顫動而紛亂飛舞的塵埃裡,落在不遠處正在睡夢中發動自已能力的濡血之蟲的身體裡。
這份恐懼穿過濡血之蟲的血肉直抵靈魂,輕而易舉地喚醒了蟄伏在它內心深處的狂氣。
——它醒來了。
“咕嚕嚕嚕……吼!!!”
濡血之蟲騰地起身,它雙目圓瞪,佈滿血絲的瞳孔中閃爍著憤怒的火光,它的甲殼不再是平靜的霜綠色,而是被豔麗的猩紅籠罩,彷彿披著一層炭火。
“啊呀啊啊啊啊——怪、怪物!!!怪——”
男子自然是看見了這頭黑暗中的恐怖存在,他從一個驚恐墜入另一個驚恐中,然而他恐懼的情緒還沒來得及徹底釋放,就被突然蓋下的一張巨口徹底吞沒了。
片刻過後,地上留下一攤粘稠的膿液,以及混雜在膿液中的殷紅血跡。
此時的濡血之蟲受狂氣折磨,陷入了徹底的瘋狂。
它身軀暴起,吼聲如雷,鐵鏈因束縛不住它狂暴的力量而呻吟不止,隨即紛紛崩裂。
它叼著男子拋至上空後又一口咬住,左右甩動後又拖在地上瘋狂摩擦,很快男子的屍體變得破碎不堪,當涅戈爾帶著一百零三根裝有麻醉劑的粗大針筒闖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男子被撕下的臉皮甩到離自已不遠處的地面上,臉上還凝固著臨死前那份驚恐的表情。
“嗖嗖嗖——”
涅戈爾將數十個針筒注射器迅速扔出,伴隨著針扎入肉的沉悶聲響,濡血之蟲發出憤怒的嘶鳴,它胡亂甩掉幾根針筒,朝涅戈爾衝了過來。
蟲子體型龐大且行動迅速,房間內可躲避的空間瞬間被壓縮的所剩無幾,眼看就要撞上。
此時涅戈爾果斷將四根觸手丟擲,觸手分別纏住房間的門梁和石柱,同時它的身體向上一蕩落在樑上,堪堪躲開了濡血之蟲的奮力撞擊。
“——砰!!!”
一聲驚人的巨響震的整個倉庫都抖了三抖,涅戈爾回頭看去,只見那道至少有三十厘米厚度的鋼筋鐵牆被撞出一個誇張的凹坑,蟲子抖了抖灰塵,正衝著自已瘋狂咆哮。
“該死的畜生,連老子都認不出來了是吧!”
涅戈爾跳了下去,但握住房梁和石柱的觸手並未鬆開,它想到了一個對付蟲子的辦法——即以樑柱為支點,在有限空間內最大限度地創造閃避的餘地,同時引導濡血之蟲攻擊的方向。
此時被狂氣控制的濡血之蟲早已喪失基本的判斷力,全憑一腔怒火和蠻力行動,它一見涅戈爾下來就上了鉤,咆哮著鉚足了勁向前猛衝,涅戈爾故技重施飛身而過,只是這次凌空飛躍時不忘朝身後甩出數根針筒。
如此經過反覆幾次的閃轉挪騰,濡血之蟲行動明顯遲緩下來,在一百零三支針筒全部耗盡後,這頭狂躁的巨獸踉蹌著搖晃幾下,最終癱軟在地,陷入昏迷。
“呼——總算結束了。”
涅戈爾趕忙用觸手撐開濡血之蟲的口器,將半個身體探了進去,只見裡頭腥臭漫天,血肉模糊,腔內殘留著分不清是死去男子的還是凡恩的肉塊,它朝食道大聲呼喊著:
“凡恩!你還活著嗎?凡恩?!”
顫抖的呼喊聲在巨蟲的口中迴盪,許久之後,涅戈爾聽到了從食道深處傳來一聲微弱的,垂死的呻吟。
“……師……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