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凡恩說完後,涅戈爾並沒有馬上回答,它望著殘餘牛奶在玻璃杯的邊緣緩緩流下,沉默半晌後,說到:
“額……你確定不用再準備一下嗎?”
“不了。”
凡恩搖了搖頭,下意識將手中的銀色圓盤握緊:
“我已經在這個地方待了很久,我想早點回東圖國,越快越好。”
見涅戈爾的神情仍有些不放心,凡恩便笑著說道:
“師傅,我知道成為焚舊者的儀式很可怕,但您別忘了,我都經歷過這麼多事情了,早就不是當初的小孩子了。”
涅戈爾也笑了。
它又怎麼會忘記第一次跟凡恩相遇時那個炎熱的午後呢,當時它來到被狂化的怪物群破壞後的柴達小鎮,經過一處廢墟時,聽見裡頭傳來了人類小孩的哭喊聲。
涅戈爾剛把渾身是傷的凡恩從碎石堆中撈出來,兩人便遭到了追兵的襲擊。
這些追兵是涅戈爾的死敵派來的忠誠走狗,它們一路嗅聞著它的氣息,追逐它的蹤跡,跟隨它的逃亡路線自東出發來到這片西南之地的孔雀國。
彼時的凡恩雖然因恐懼而渾身哆嗦,卻還難得地保留著理智,他知道是眼前的怪物救了自已一命,也大致清楚了對方的狀況,便壯著膽子拉了拉涅戈爾的觸手,示意它該往哪個方向逃跑。
涅戈爾看了一眼這位瘦弱的小男孩。
“小鬼,你挺勇的嘛。”
它用流利的國際語跟凡恩溝通,在遇見過的那麼多人類中,凡恩是少數幾個面對自已和眾多怪物沒有嚇暈的。
涅戈爾觸手伸展如擴張的蛛網,將敵人籠罩在一片巨大的陰影之下:
“別擔心,解決這幫雜魚我只要一分鐘就夠了,只不過需要你一點小小的幫助。”
“我該怎麼做?”
看著對面因自已的恐懼而狂化,戰力大漲的怪物,凡恩有些不確定,但涅戈爾的回答無比自信。
“給我喝點兒你的血就行了。”
在凡恩的配合下,它艱難地解決了這幫怪物,兩人都活了下來。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涅戈爾越發察覺到這個人類孩子的不凡之處——他對恐怖事物驚人的適應性,異於常人的敏銳嗅覺,面對困難時的忍耐力和刻苦的決心,都令涅戈爾暗暗讚歎。
它還知曉了凡恩的身世——他並非孤兒,而是在九歲那年被人販子拐到孔雀國的。
一天夜裡,涅戈爾看到凡恩蹲在屋簷的吊燈下看圓盤上的相片,便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小子,照片裡的是你父母?”
“嗯。”
凡恩點點頭。
“這張照片是媽媽生日那天拍的,那會爸爸剛把媽媽從醫院裡接出來……”
說著說著,凡恩的目光黯淡下去,涅戈爾看出了他眼底的擔憂,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不想知道他們現在的情況?”
話音剛落,涅戈爾一千三百隻眼睛同時迸出神秘的光芒,這光芒與昏黃的燈光相互交融,匯聚成一片光幕下的影像。
在凡恩凝滯的目光中,他看見了父母現在的樣子。
他們比自已印象中老了許多,也更加瘦骨嶙峋,兩人住在一個比之前的逼仄小屋要大一些的地方。
房間內陰森慘淡,桌上冰涼的手工飾品如同死人的冥器,四處遊蕩的冷風像幽靈般穿過門廊鼓動窗簾,角落裡的綠蘿因缺乏照料已經乾癟萎靡,枯黃的葉片上覆著一層白霜。
他們所在的地方現在正是黎明,當月色下的凡恩顫抖著將手伸進觸不到的光幕中時,這對即將步入盛年尾聲的夫婦此時也正相互依偎著對方的身體,在晦暗的晨曦中想著他。
過了一會,光幕消散,凡恩呆呆地看著空氣半晌後,緩緩回過神來,揉了揉滾燙的眼睛,眼淚止不住地落下。
他激動地望向涅戈爾,聲音顫抖:
“爸爸……我媽媽還活著!謝……謝謝您!您是怎麼做到的?”
“你的血嘍。”
涅戈爾得意洋洋的解釋道:
“聽好了小子,每個種族的怪物都有其相對應的能力,而我是‘千目術士’族的。”
“我族擅長探查,研究和創造,自從喝過你的血後,我便能探查到與你血脈相連的人的存在,即便他們遠隔千里,你的父母現在就待在你原來的故鄉——東圖國。”
“好,我馬上出發!”
凡恩精神振奮,知道父母的處境後,他立刻做好了啟程的準備。
“哎哎哎,胡來。”
涅戈爾搖了搖頭:
“東圖國現在很危險,我就是從那邊逃過來的。”
“那個地方的怪物可不像這邊的溫和,它們已經完全被狂氣侵蝕,自身能力更兇暴,對人類的惡意也更強。以你現在的實力別說見你父母了,怕是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涅戈爾嚴肅道:
“小子,你要真想見他們,首先得有自保的能力——我看你骨骼驚奇,天賦異稟,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幫你成為‘焚舊者’。”
“焚舊者?那是什麼?”
“嚯,焚舊者可了不得,那是一種比你現在的人類身份要強大得多的存在,成為焚舊者後,你再見到你父母的希望絕對會大許多,不過嘛——”
涅戈爾咳了咳嗽,鄭重道:
“在此之前,我會給你安排50次,不,至少100次怪物會面!做好準備吧,小子。”
……
……
……
吃過飯後,凡恩跟隨涅戈爾走出房間,他們穿過散逸著淡淡冷香的大麗花長廊,來到一個牆面和窗戶都貼滿了泛黃報紙的大倉庫前。
伴隨著鑰匙轉動門鎖的清脆聲響,漆皮剝落的鐵門嘎吱著開啟,光線施施然射入,驚起濛濛灰塵。
凡恩打量著四周。
倉庫架板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道具:鏽跡斑斑的銅哨,芬芳馥郁的金色花朵,被幽藍火焰包裹的寶石,不明生物的巨大牙齒,封面繪有一隻緊閉眼睛的書籍……
當然,最多的還是裝在許多個玻璃瓶裡亮澄澄的各色液體,裡面有的是涅戈爾研製的藥劑,也有極少數非常稀有的浸魂水。
浸魂水是一種特殊的液體,據說可以關押瘋怪的魂魄,隨著光線射入,這些瓶子像是掛在夜幕上的星辰般閃爍著神秘的微光。
這些道具有很多是涅戈爾製作出來的,凡恩在之前的會面中也曾得到許可使用過一些,他們並未在這裡多做停留,而是一路向倉庫的最深處走去。
隨著光線越發晦暗,空氣愈加稀薄,終於,涅戈爾停了下來。
凡恩抬頭望去,看見自已面前立著一扇巨大的鐵門。
與此同時,凡恩聽到了從門另一端傳來的悠長低吼,這聲音穿過厚重的鋼鐵門閥,將倉頂的塵土震的簌簌落下。
“嚯,那傢伙未免有些過於興奮了。”
涅戈爾伸出觸手拍打灰塵。
“咳咳,凡恩,我最後提醒你一次。”
黑暗中涅戈爾的身體微微有些顫動,縱然是它這樣漫不經心的性格,此時也不免為凡恩即將要面臨的考驗擔心。
“之前的會面,不僅是為了培養你對怪物的適應性,更重要的是鍛鍊你對恐懼情緒的控制,你記住——待會不論什麼情況,千萬別害怕,知道麼?”
“知道了,師傅。”
凡恩調整了自已的呼吸,朝涅戈爾微微一笑,隨後上前推開閥門。
“嗚嗚——”
鐵門開啟的瞬間,一陣腥風裹挾著渾濁的惡臭撲面而來。
凡恩眯縫著眼睛,儘管光線昏暗,他還是藉著敏銳的鼻子隱約嗅出了關在房間最深處那頭怪物龐大的身形——那是條巨大的蠕蟲,它的身體一節一節好似蜈蚣,粗壯的腦袋兩邊掛著一雙被淡粉色眼皮包裹著的大紅燈籠似的眼睛,油亮發膩的甲殼上閃爍著陽光照射下的機油般繽紛的色彩,甲殼銜接的部分露出黏糊如鼻涕的果凍狀肉塊。
怪物被眾多粗大的鐵鏈鎖住,控制在一個有限的活動範圍內。
當感知到凡恩的氣息時,這條巨大蠕蟲發出興奮的嘶嘶聲,咧開海星吸盤那樣滿是凸棘的潮溼口腔,裡頭膿液腥黃,粉色牙床猶如有生命般突突跳動,帶動一排排利齒交錯碰撞。
它是濡血之蟲,是幫助凡恩成為焚舊者的重要“容器”。
初次見到這頭怪物,凡恩感到噁心之餘倒也有幾分慶幸——幸好它不是一隻巨型蟑螂,而是長得像博位元蟲的玩意兒,從觀感上而言比想象中可愛的多。
他想起涅戈爾說的話——焚舊者是一種介乎於其它物種和怪物之間的特殊存在,既保留了自身的原有特徵,又能夠覺醒和使用怪物的能力。
但是,焚舊者能力通常是具有“意外性”的。
至於能力的“意外性”具體指的是什麼,涅戈爾也無法給出精準的答案——根據它之前做過幾例焚舊者的實驗結果來看,通常跟其原來的性格,身份,身體特徵甚至是行為活動有一定關聯。
凡恩唯一清楚的是要想成為焚舊者需得經過濡血之蟲的考驗,具體過程則是被濡血之蟲吞食入腹,經過“消化”和“分解”後,在其體內組成新形態的生命,新生命將從濡血之蟲的口器裡吐出,猶如腔腸動物的進食和排洩,如此便完成了成為焚舊者的儀式過程。
擯棄舊日之軀,脫胎換骨,重獲新生,即為焚舊者。
在此期間,他會被吃掉,會真真切切的死去一次。
這個難度並不亞於凡恩以往經歷過的任何會面,他需要在忍受被怪物活活吞食的痛苦與噁心的同時克服對死亡的恐懼,否則恐懼引發的狂化會令濡血之蟲錯亂暴走,影響它正常完成儀式活動,到時候誕生的恐怕就不是新鮮的軀體,而是一坨熱乎的糞便。
“呼——上吧。”
凡恩吻了下銀色圓盤,他將衣服褪去,袒露出豹子般欣長柔韌的身體和一道道橫七豎八覆在身上的可怕傷痕,那是他歷經諸多危險,無數次死裡逃生的證明。
隨後,他調整呼吸,收斂目光,朝濡血之蟲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