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低下頭,兩側牆壁倏地燃起兩排燭火。火色緋紅,躍動的火焰一寸一寸覆上他的臉龐,眉目明麗,在火光中竟顯出流動的螢火,分明星火鍍身,卻絲毫無法融化他滿身衣衫上凝結的寒霜。比那身姿更加明麗的,卻是弧形微彎的眼,這般看來時,更似多情之徒。
那雙含情眼,太過勾人,目光中卻又太過寒涼,帶著料峭春寒,有著與平日裡截然不同的凌冽,看不出一絲溫情。他似笑非笑的唇角寸寸染上火炬餘溫,眯了眯眼:“是你?”
孟今緊靠牆壁,握住他寬大的掌,扼住的喉管間急促一嗆,發出爆裂咳嗽。邪火猶如困獸破牢欲出,她咬牙一字一句:“謝寄歡!”
少年臥蠶更深了些,越過紙傘徑直來到她眼前,聲色風流如縷:“小狐狸眼,叫我作甚?”
歪斜的油紙傘掛在頭上,她隻手撐穩,狠狠瞪去。
謝青晏緩緩鬆了些,輕嗤道:“什麼事,能讓你這麼傷心?”
“我沒有傷心。”
他笑而不語,食指自她眼角一觸而過:“那這是什麼?”
孟今瞥見他指尖一點水光,眸色頓時一暗。
怎麼回事?她感受到,冰涼的眼淚正從自已的眼眶一點一滴滑落,她多年不知眼淚是何滋味,心口的悲傷卻也猶若真切。她捂住心口,一個荒謬的想法蹦入心頭。
難不成,原身,真的喜歡這傢伙,才會如此傷心?
謝寄歡這個狐媚子!她幾近呼吸停止,心中警鈴大作,擦去眼淚,咬牙轉移話題:“你在這做什麼?”
謝青晏挑眉,唇角一勾:“浪啊。”
孟今壓下喀喀作響的拳頭。她臉上溼漉漉的,浸過淚水的涼意,於天色下白光璀璨。少女語氣不善:“浪到這裡來了?謝師兄,未免太巧。”
謝青晏撐起一肘,意氣飛揚,因他動作,隨意紮起的馬尾也隨之晃動。玩笑:“路過?”
他抬起手,指尖勾著一個粉色袋子,走去昏暗更深處:“這是你的?”
孟今皺了皺,不知不覺跟上,一把奪過:“怎麼在你這?”
他語調散漫:“小丫頭,若不是被我碰巧撿到,那壞傢伙可就要拿你的東西去追殺你了。你還不感謝我?”
“追殺?”孟今想起暗道內的另一個黑衣人,自已的香囊大抵就是在逃跑那時掉落的,將其收回衣間,“多謝。”
謝青晏靠近一步,高大的身形將她遮擋。他身上獨特的梔子花香傳來,危險而極強勢的壓迫感瀰漫,天生富有一種極強的侵略性,又因那張俊豔的五官,襯得勾魂無比,將他身上意氣的少年氣息放大得淋漓盡致。她微微後退,就著謝青晏低下的頭,目光相對。輕聲笑道:“真是沒有誠意。”
孟今心緒一慌。
謝青晏並沒有看見她臉上的異樣,撐著石牆靠上,目光平靜,眸底卻似盛滿星色,光彩溢滿。孟今神色一觸,迅速收回眼神,心底好似扎過一隻冰錐,如他食指方才觸碰而過的涼意一般,眼睫輕輕一顫。
“所以,你為何跟來?”她猶豫著開口。明知答案,卻仍是問,這明裡暗裡的試探,幾乎快戳在了他的臉盤子上。
謝青晏雙臂交疊:“還得多虧了你的香囊,若不是它,我剛才說不定就直接掐死你了。”
孟今沉默。二人之間的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察覺她的想法,謝青晏輕哂了哂,低身道:“有人要我殺了你。”
“我同意太早,已經答應了。”說罷,他逼近一步。
孟今感受到什麼,身體本能下一退,撞上牆壁。一隻手忽而靠後,撐在石壁上,擋住她的腦勺。她便如此撞在了對方的手背上。
指骨清瘦硬朗,撞上去並不比冰冷的石牆好上許多,她沒有躲開,謝青晏伏下身,如此姿勢,只能這般低身瞧來,笑道:“你說,該怎麼辦?”
她身子繃直,筆直地貼在牆壁,“隨你。”
冰涼的吐息掃過耳廓,他將孟今堵在牆口,寬大的掌放下又拿起,本鬆開的五指再次收合,撫上她的脖頸,纖細嬌嫩,好似一捏即碎。那隻骨節分明的手紋路細膩,沿著她的頸項輕柔摩挲,如同情人間愛意纏綿的繾綣,卻又帶著一抹詭異的殺意。
他眸色如血,眼尾輕彎看向她。弧形如月,眉目俊美,周身氣息陡然暴增,幾乎呈覆滅之勢湧來,攜卷鋪天蓋地的壓力將她扼住。
“......”孟今算是明白了,仰頭看向此人。
好似面對她的試探,對方特意給予她的回應。什麼第一天才,真是狗屁放狗屁,雙重狗屁,根本就是修的邪術。
難怪進步如此之飛速,不過是手上沾了血,踩著屍骸人骨,走了旁門左道,居然也沒一個人懷疑。她這什麼狗屎運氣,前一腳才提醒對方,後一腳就撞見了這“閨中辛密”?
修行一事從無捷徑,因而許多人為速成盲目修邪,以為自已就能得道多助,最後不過落了個暴斃自亡。想到這,她又覺得有些好笑,不禁自嘲,比起歪門邪道,還有誰比她落頭鬼女更配的上這個稱號嗎?
孟今攥緊袖中的骨鞭。
這人呼吸緩慢,又在耳邊清晰沉重無比,依舊漫不經心,周身卻戾氣橫天,嘴角的一抹笑意越發詭異。明眸若桃花,卻似掩藏表象乖巧平靜的海面,掩埋下的,暗潮洶湧翻湧,彷彿長久以來,這才是他真實的模樣。漫漫黑暗,連火炬都無法透入,始終無法溫暖他眸中的寒意,謝青晏站在落下的影子中,向下睥睨著她。
他眼尾泛著豔麗的紅,一寸一寸染上一股瘋勁,朝孟今悶聲一笑:“害怕?”
她皺緊眉頭,沉默不語。
面對她的冷漠,謝青晏並不惱怒,靠近她的額,眼中的緋紅色更像是血染的。她被謝青晏抓住手脖子,掙脫不開,袖中骨鞭陡然化作銀劍滑出,掌心握劍,隨時準備動手。
便是這時,謝青晏一把抓住白刃,整隻手都被染得通紅。他好似感知不到痛,手掌鮮血直流,握住劍刃對孟今道:“害怕就殺了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分明帶笑,在孟今看來,那笑卻愈來愈詭異,更像一個……隨心所欲的瘋子。
是瘋。如同淬入劇毒的蛇,更似目光凌厲的鷹,一隻被棄於廢土的囚獸,只會瘋狂撕咬,不管不顧。
她面色不改,冷靜如常。對方良久沒有回應,謝青晏並沒有耐心,握住她的手,就將劍直刺入自已心口,笑意漸濃。
“......”孟今反應極快,扣住劍柄往回拉,試圖掰回。
劍尖沒入他的胸膛幾寸,她竭盡全力與之抗衡,奪回主動權時,兩隻手上都爆出青筋。孟今被氣笑:“你發什麼瘋?”
落影下的謝青晏,眼尾依舊綺麗,卻斂了笑意,貼著孟今呼吸低沉,帶著微微熱意。不知是不是孟今的錯覺,他的語氣中似乎有一些失落:“你不是......”
“一直都想殺了我嗎?”
孟今微微後退,身後卻再無退路,緊貼冰涼石壁。他在耳邊,吐出的字帶著冷氣:“你不殺了我,那我就要殺了你。”
話間,他一掌扼住孟今,手臂爆出寸寸青筋。孟今眼睛瞪大,被扣翻在地。
謝青晏望著她的眼睛,眸中萬種情緒百般牽絲,目光深邃而又媚惑。
可是,為什麼他沒有神靈?!意識到這點,她的眼睛猛然瞪大。
從一開始孟今就注意到,眼前這個人——他的身體自上而下,由內而外,都沒有任何有關神靈的氣息。怎麼會這樣?她一時失神。
神靈,這個世界由神所留下獨特的饋贈,是每位修士在靈根初開時所獲的的一項個人能力,因人而異,無論強大有用是否,可謝青晏,達到了他這樣的高度,不可能連神靈都沒有。
孟今抓著他的手逐漸握緊。他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良久,那隻手沒有動靜,將她牢固扣在臂彎間,透著淡色青紋,緩緩放下,給予她能夠喘息的空間。謝青晏的動作緩和鬆了開,沒有傷她分毫。
他抹去嘴角的血跡,逆著微弱的光,向下看著孟今:“你總是這樣。”
“......”
“罷了。”謝青晏別回摺扇,轉身背道而馳,走入黑暗深處,“無趣。”
望著他消失在濃霧下的身影,孟今這才把持不住,腳根子一軟,栽倒在地上。
騙人。她盯著那人遠去的方向,左手摸著脖子,剛才被他掐過的位置。
脖頸上,一直貼身的紅繩不見了,悄無聲息。
就連被勒得粗糙婆娑的淤青感也沒有了,按照時日,紅繩已經嵌入她的血肉,與日俱增,直至屍首分離。那人剛才雖掐著她,手上卻一點力也沒用。甚至還有些小心翼翼。
這人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殺她。
“行了,走了。”謝青晏回頭見她仍待著不動,緩步蹲下身,衣袍拖地,帶血的食指輕曲,滑過她的鼻樑,不知是安撫還是什麼,帶著不經意的調笑,唇角輕彎,無奈道,“嚇你的。”
“逗逗你,不殺。”
這副廢物身體還真是麻煩。孟今心不在焉地起身,更加堅定了恢復靈力的想法。
“再不動,我就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了。”他半回過身,朝後伸出手,語調不乏痞氣,“還不跟上?”
孟今將劍化鞭收回腰間,緊隨其後走出祀堂。她始終低著頭,若有心事,一直到撞上了謝青晏的後背。
謝青晏揉了揉頸,回頭道:“不傷心了?”
孟今低頭,不說話了。“我沒有傷心。”
不,好像不一樣。
他像蛇像鷹,像瘋獸,可他又不是。至少眼前這個人,他不是。
可真是奇怪。
﹡
走出大門,外界光亮一同擁入,天色炫白,剎那遮蓋了目光。孟今尚未適應炫目天光,抬袖遮擋,再回過頭時,身後的謝青晏卻已消失不見。
來無影去無蹤。
站在門外,朝裡探視,果真能再次看到那座金光燦燦的肉髻大佛,面帶微笑,悲憫慈懷地看來。目光相對,它的笑容似乎更加深了。
她不知為何,突然想要回去找謝青晏,正要往回走,剛踏出一步,被身後人叫住:“孟三!”
她回過頭,一道灰影忽現,緊緊抓住她的手:“你怎麼在這?”
南芪的半張臉隱沒在黑暗中,眼神冰冷,長垂的烏髮將整張臉半遮半掩,更顯得慘白:“不是叫你不要亂跑?”
下一秒,祀堂的大門洞開,一道猛烈的巨浪自黑暗深處噴薄而出,彷彿心有不甘,將她衝出了數米遠。
南芪長身玉立,衣襟輕紗,如霧如絮,臉色漆黑地看向祀堂內。感受到握住自已的那隻手正在漸漸用力,隨時有可能折斷,她忙道:“我走錯了。”
“走錯了?”南芪涼涼一笑。
孟今點頭:“我見這裡有祀堂,心想水路多兇險,就想來為你求一炷香,保平安。”
“為我求香?”南芪臉色漸穩,不知是不是得了安慰,似有無限感慨,“沒想到,你如今倒是有心了,曉得關心我了。”說罷放了手,“罷了,船馬上就要走了,你即刻隨我前往,不可耽擱。”
她點頭跟上,同時一步三回頭,不知看去了那祀堂門前多少遍。
掩映在荒草萋萋間,戚紅的牆壁,生鏽的鐵鏈,猶如巨蟒盤繞全身,一片死寂。
船笛轟鳴,水浪四濺,隨著下人齊聲一句“小姐慢走!”,遠離了河岸。
船身掀起滔天水花,天色擦黑,灰白月色升起,孟今抱著厚一床被褥,踹開自已的房門。
整理好床榻,門外又傳來一陣叩響,她正疑惑,就聽門外那人道:“小姐,您今晚要招哪位侍君侍寢?”
“.....”
“?”
這群男人還能自駕移動?!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想都沒想,冷呵一聲:“本小姐不要。”
夜風悽清,鬼哭狼嚎般捶打窗扇。
敲門聲愈漸急促,詭異的氛圍愈發濃稠,只剩那喘著粗氣的聲音:“不行,小姐!要一個,要一個啊!奉春宮的人都在啊啊啊啊——”
孟今一噎。對方重複著同一句話:“小姐,小姐快選一個!”
“我說不要就不要。”她不耐回懟,“你聽我的還是我聽你的?”
門外陷入良久沉寂。
她欲要上前檢視,房門忽被一股巨力撞響,激烈抖動,欲要裂為兩半。尖利的聲音哀轉久絕:“求求你了啊小姐!求求你了——”
“快選一個吧——”
聲音陡然淒厲,幽戚哀怨,渾不似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