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今飛速後退,與黑影堪堪而過,緊接著,又有數道黑影從後方撲來。她拂袖而起,躍至數十步外落地。
“狼?”孟今轉動眼珠,看向眼前聚作一團的黑影。
不,不是狼。似狼非狼。
眼前這隻怪物,形似惡狼,足有黑熊高大,狼尾處卻有一隻黑色蠍尾,嘴角咧至耳根,如同可憐的娃娃縫上了許多針。血紅色的眼只餘空洞,向頭頂血色發出無聲禱告,鮮血如潮湧。
葳蕤樹頭,林梢舞弄,一輪血月凌空綻放。山林間狼嚎響徹,攜風平地捲來,吹開沙沙震響,浮沉飛落。三隻外觀相似的怪物自身後一躍而出,齜牙瞪來,血月的照拂下,那雙眼睛似乎變得越來越紅,齒喙間落下涎水。
膠著片時,雙方形成無言拉鋸,狼怪在死寂黑暗中周旋,四方包圍了她。孟今試圖將身後的劍拔出,幾次脫力,轉而伸向包裹。
——她不動聲色地看向四周,安靜異常,似有一張無形大嘴將一切吞入口中,蕩然無存。為首的狼怪,正在朝向月亮伏身拜頭,喉間發出低沉呻吟。
它在朝拜,行拜月之禮!
同一時間,身後惡狼氣息陡然暴增,以疾風暴雨之勢撲來,孟今動身避開,伸向包裹,掏出一手空氣,當即渾身血液僵滯,靠後退至樹幹前。
東西不見了。
那張臉浮現腦海中,孟今近乎要把牙咬碎了。謝、寄、歡!
風馳電掣之際,她匍匐滾地,翻滾間摸向後背。一支血色骨鞭迎著月色,血淋淋抽出脊背。鞭刃與健壯有力的利爪迎面相撞,爆發出強大氣浪,轟鳴直響,空氣擦出白色火花。
孟今迅速後退,躲開身後偷襲的狼,腰上險些被咬上一口。她飛身騰空,揚起骨鞭,似龍蛇飛走。關鍵時刻,孟今腳下一空,向後踩中一處蓋有樹枝的陷阱,身子一沉,掉入了深坑。
到底是哪個缺心眼的在這裡挖坑!
孟今腦袋眩暈,心中將那人罵了上百回,捂著頭站起。抬首再望去,幾頭青面獠牙的灰狼圍守邊緣,呈包堵之勢,似有所忌憚,兇狠貪婪地朝下張望。
見它們不敢下來,孟今並未著急上去。但若是拖到狼群來了,她再想出去就難了。
思及至此,孟今掌著鞭,踩著坑壁往上飛。狼怪早已等候多時,齜牙咧嘴,剎那撲來。她足尖輕點,踩上狼怪首級,將其踹出數米,而後借力上樹,騰空而起,另一頭狼撲了個空,立起前爪往樹上抓撓。
古樹粗壯的分枝間有一條狹窄的縫隙,惡狼撲向孟今,嗚咽一聲,半身穿過縫隙,攔腰卡住。
粗壯參天的詭異樹木,層層交疊。深山老林之中,古木參天,遮天翳日。然而陰風一陣,吹起夜裡蕃廡的樹葉,蒼綠樹後憑空無人,藏於枝葉後的孟今消失無影。
怪物面露愕然,下一秒,消匿黑暗中的孟今不知何處出現,閃現身前,鋒利的骨刺折射出瑩白光點,奪目刺眼。
領頭怪物倒地一片汙血,孟今驀然抬頭,其餘狼怪皆是忌憚後退,低聲咆哮。她提起鮮血浸染的鞭子,面無表情走向它們。長長的血線蔓延魚骨,沿著來路拖出一條血漬。
五分鐘後,孟今坐在地,地面橫七豎八倒著幾匹狼的屍體,她抹去臉上血跡,四肢一軟,擦下兩額汗水。
很好,這具廢物身體又快透支了。她閉上眼,神色平靜如常,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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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安靜如死,可聞針落。
“我沒看錯吧……”
“誰能告訴我那根詭異的鞭子是什麼……”
“我的天,我居然看見她從背裡抽出來!這顯然就是什麼大法器,這人根本就是深藏不露!”一陣唏噓竄入天頂,前一批尚對孟今不看好的站隊從人人鄙夷到稀疏動搖,最後一無所剩,足以駭人聽聞。
——我嘞個青天大老爺!
彈指之間,孟今的水晶前人滿為患,人聲惶惶,弟子仍如流水源源不斷湧入,望向頭頂紫色水晶,眼中有震驚,有呆滯,有驚豔。一眼攬去,連與大小姐那處相較也佔得了頭籌。
這自然是孟今的法器,折仙。
只不過以前是把劍罷了。她收回骨鞭,見雨勢小了,轉身下山,身後一株喬木陡然發出沙沙幾聲。
前面方山高林密,大風吹過,萬木傾伏,有如大海里捲起颶風。霎那間,波湧浪翻,轟轟聲響不絕,卻也清晰傳來鈴鐺響動的聲響。
孟今認出了這銀鈴聲,垂在兩側的手立馬握緊。
謝青晏不知從哪出現,從幽林深處拂開枝椏,步子翩翩走到跟前,悠聲道:“可算找到你了。”
“你這丫頭溜哪去了?”
孟今一腳踹了上去,恨力道不夠,又添上幾腳。這王八羔子居然敢害姑奶奶!
“你幹什麼?”謝青晏趕忙躲開,挑起眉,瞧上去吊兒郎當,“你這毒婦可兇,一上來就踹人,虧我還這麼著急的找你。”
“你……”她指著謝青晏,不知為何,齒間模稜許久,那些醜惡的文字最終沒能罵出來,只能憤恨叫出他的名字,“謝寄歡!”
一字一句,光聽語氣便知她現在有多麼想暴起殺人。
似是看出她心中想法,謝青晏眯眯眼,負手彎下腰,眉眼彎彎,“在呢。”
“小娘子也在找我嗎?”
孟今暗翻白眼,一言不發就上手,果真往他身上掏出許多大罐小罐的防身武器。噼裡啪啦掉落地上,堆成小山。
“……”
二人相顧無言,儘管空氣中瀰漫著一絲絲尷尬,他仍是笑如春風,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
孟今壓住拳頭,轉頭低低罵道:“神經病!”
聲音極小,卻聽倚在樹上的少年回聲傳來。他閉著眼,什麼也不關心。“罵我呢?”
“沒有。”她矢口否認。笑意繾綣的聲音絲絲綿綿,“小騙子。”
“罵我的話,我是能聽到的。”
孟今後退一步,與他持開警戒距離,心頭煩悶不已,“你何時來的?”
“當然是……”謝青晏想到什麼有趣的事,繞過孟今,目光落在她身後的深坑,眉眼含笑,“從你掉下去的時候。”
孟今又默默退了幾步,臉色漸沉。莫非他都看見了?外人認不出她的折仙,這位死對頭可就未必。
“孟家丫頭。”謝青晏向前一步,一晃到了孟今眼前,眼中倒映著月下波光粼粼,眸色清亮,“讓我猜猜。你的面具,還能藏多久?”
他的聲音帶著笑意,卻在淒涼的夜晚死寂無比,眼底有著與白日迥然不同的寒意。冰涼的指尖從她的鼻樑一劃而過,攜走轉瞬即逝的涼意。“真是好奇。”
孟今心頭閃過一噔,“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她若無其事,掉頭往反方向走。
“小娘子慣不大會騙人。”他的笑容漸隱於黑夜,只剩眼中殘存餘溫,“我倒是百聽不厭哪。”
“叫聲師兄?說不定,我會勉為其難教教你。”
該死!孟今垂在腿側的拳頭握緊:“少拿你那胳膊戳我。”
“瞧,本性暴露了。”
孟今氣急敗壞。她的目光驟然凌厲,一道掌風疾速而去,謝青晏堪堪躲開,孟今立即旋身飛踢,被他一把抓住腳腕。
她脫開身,扣住對方寬肩,借樹而起,幾招過後,正要拔出魚骨鞭,忽被他握住手腕,向身子拉進。
孟今沒站穩,雙手被鉗於背後,反扣在樹上。她掙扎了兩下子:“放開。”
正要磕上樹,忽而額心一軟,謝青晏伸手捂住她的額心。謝青晏笑得更厲害了。
孟今屏住呼吸,幾乎是被逼無奈地質問,“你究竟想幹嘛?”
恰在這時,一串陰涼的月光穿過漆黑的枝葉,捲起四周一陣炸窩的動靜。
“謝寄歡!”
此刻,謝青晏終於掩去了臉上一如既往的笑意。那張繾綣纏綿的面具,似初雪凋融,攜風帶雨,令人深陷其中,甘願沉淪,無法自拔。
夜色下的瞳孔,壓抑著死氣沉沉的寂靜,流轉出血一樣的紅,以及,一瞬間的落寞。
“你在隱藏什麼?”
他低下眼,平靜諱莫地凝著她。
“你的實力?”
“你的身份?”
他湊到耳邊,一指輕曲,勾起她耳邊的發,再次露出笑容:“你最好永遠瞞下去。”
眼前之人明明毫無變化,依舊容色驚人,臉上的光彩世間絕有。分明粲然無比,卻攜惡意鋪天惡意卷湧,唇角勾起的笑張揚,揚起輕狂囂張的弧度,將這份豔麗點綴得完美無瑕,擁有與白日迥然不同的戾氣與殺意。獨屬於他身上壓制性十足的男子氣息漫天卷地將她包圍。孟今不敢想象,這張面具下的隱瞞多年的,究竟會是怎樣一副模樣。她愣住一瞬。
這句話,像是暗示,像是警告,話裡的意思,卻讓人參謀不透。
此刻她才肯相信,謝青晏是否認出她,這顆懷疑的種子無論在哪裡,其實早就種下了。
周圍的矮灌被攪出一聲,又一聲的“沙”“沙”,恆河沙數的眼睛自黑夜升起,泛著幽綠光芒,躲在暗處窺探一切。
她感受到了,強烈的,跳動的,不安感。孟今仰頭望他,看著他綺麗的雙眸,雙手緩緩收攏,捏緊他的衣袖,“這麼多年,你究竟,又藏了多少?”
彼此面對對方,卻又各懷鬼胎,各持有秘,彷彿怎麼也看不透,永遠無法觸控。
身後樹叢響動,傾伏而下,嘩啦聲逐步逼近,圍繞二人為中心,以風捲殘雲的速度掠來。
“不好。”孟今目光一凝,鬆開指,反手推開謝青晏,下意識拉起他往回跑。
“狼來了!”
夜色愈發濃郁,甚而蓋住滿月光輝。整片大地籠罩在一派昏暗之下,寂靜幽深的叢林深處,殘影一卷而過。
天空被高大的樹條分割為一綹一綹的黑色綢緞,斑駁光點散射下來,隨著樹葉的曳動而眨動詭秘的眼。一望無際的叢林鍍上一層陰森的色彩。
“快躲進去!”她將謝青晏往下一推,自已緊隨其後跳下深坑。
呼呼——
颶風暴雲,狼嚎自滿月夜空中升起,林子內捲過一陣狂呼,奔卷而來。無數頭怪物如疾風殘影般出現,肖似鬼火幽綠色的眼睛,很快包圍了整個深坑邊緣。
“是那些怪物。”孟今壓下眉,狼群不敢下來,緊盯坑中二人,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粗啞的嗚咽。
“下手真重。”謝青晏捂著仍有些嗡嗡的頭爬起來,哪知孟今這般手重,嘶嘶吸了幾口氣,“這麼狠心啊你。”
“別動,省得惹是生非。”孟今瞪他一眼,“等它們先走。”
他靠著坑壁坐下,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撐膝曲起一隻腿,抬眼看向孟今:“你就這麼確定我打不過?”
孟今養神不語。
少年枕著胳膊,瞧上去萬事不掛心,聞言卻是哂笑一聲。他容貌自生春意,矜傲似從骨子裡透出來,孟今恍然生出一種錯覺,春色桃花悄然在簪頭綻放,不容置喙的語氣,格外令人安穩,卻是微微帶著調侃。
“小娘子要是害怕,也可以躲到我身後來。”
孟今又瞪了他一眼,“怕你死,送盒飯。”
少年側眸,輕輕一笑,不知何意,“這次就相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