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一壓眉頭,雙眸盯著謝青晏,月色下,猶如清泉甄石,皎潔無瑕,眼底卻溢滿疑忌,毫不遮掩,宛若一劍鋒刃刺破空氣,隨時都能化作刀子,直逼喉舌。
感受到暴露在二人之間的敵意,他輕嗤一聲,漆黑的眸子反射出一串緋色珠光,手中將幾顆青果子高高拋起,垂眸視來。
門前寂無聲。
半晌,不知是誰先敗下陣來,孟今收回目光,斂目伸手。
孟今不知如何答他,肆無忌憚地打量其上下,此時門外寂然,林間風聲沙沙,四遭隱蕩著無聲的對峙,而他百無聊賴,臥蠶的弧度更深,忽而抽出腰間扇柄,豔紅的一簇挑起她鬢前零碎的發,露出那雙山花欲燃的眸。他笑起來,惡劣又張揚:“小狐狸眼,瞧我作甚?”
“玩兒?”她掖起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染了些殘紅,輕輕一曲,“好啊。”
﹡
濃厚的水色將天空遮住了七八分,瀉下如絲的光線,照的她眼底透如水晶。
銀亮的月光也照得身旁之人面板通透,如璧玉般皎潔,能夠清晰地看見一條明暗交界線。他只是意慵心懶地靠在房簷上,目光平平,看向遠方。沉重的古木,因為他的到來,凋零成了枯枝。
他似乎沒怎麼變,唇角的笑容頑劣不恭,目光裡卻涼薄。
少年不知在想什麼:“又快到了禮佛的日子呢。”他偏過頭,長垂的烏髮隨風揚起,分明是極漂亮的眉眼,卻如北漠風霜般刺人,“禮佛節快樂。”
這話不知何意,孟今訥了一下,下意識回答:“嗯。”
謝青晏微一頷首,坐在房簷邊緣,垂眸向遠方的繁華眾生望去。那裡很遠,深夜裡,依舊燈火闌珊,幾乎照亮了半座山。“瞧瞧,人間多繁華。”
他的眼眸清而透亮,藏著不明的笑意,豔勝旖旎,如深水洗滌過的黑曜石,清亮光澤,明明就在眼前,分明每一字都著笑意,卻又遠如天邊,永遠無法觸碰。孟今盯著他不說話,漆黑的眸子轉過來,落在她身上,嘴角的笑意閃過一絲惡意,轉瞬即逝,她忙裝作若無其事。
“傻著做什麼?”
二人相併而坐,什麼也沒說。沒了往日裡的編排,她凝望遠方,斂眸不答。
謝青晏睏倦地向後靠去,眸子裡浸著一片陰暗的紅,語氣輕佻:“我一個不討喜的掃把星,什麼也不懂。”他抬手從樹枝間拾下一朵花,淡淡的灰色,朝她扔了過來,“今夜玩的不錯,多謝屈尊相陪,贈你了。”
孟今沒有拒絕。那朵花流經他的手,化為腐水,她盯著那曇花一現的絢麗,心裡不知是何滋味。
轟隆幾聲,頭頂聚攏了幾團烏雲,層層擠壓,劃出震耳欲聾的閃雷,暴雨一瞬下了起來。
少年的髮絲籠罩在月色下,透出一層水銀色銀紗。
看著那雙烏黑的眼睛,以及手中翻玩獨剩的一隻枝梗,不知不覺,好似又回到了最舒適的那一年,她不自覺揚了揚嘴角。
謝青晏託著腮,靠在膝蓋上。“這回被我抓住了,你剛才笑了。”
“......”
“胡言。“
“想說我看錯了?”
“不可能。”
﹡
秋日,天高氣爽,陰雲低垂,人聲鼎沸的宅子裡,卻格外顯得幽戚異常。
孟今出門時,已是接近傍晚。黃昏落日,她叩響了屏開氏的大門。
不過一會,有人小跑而來。開門的是一名中年男人,看見他時,孟今頗為忌憚地眯了眯眼。
“南叔。”南芪步履翩翩,飄到門口,朝男人一頷首,又看向孟今,“進來吧。”
迎面為開闊的庭院,圍繞中央巨大的圓形花壇,鮮紅色的花蕊格外茂盛,沿路砌著不少刻有浮雕的石壁,圖樣詭譎,神秘的鬼臉一路笑著盯著客人走入,彷彿一張綿延不斷的連環畫。
“這是南叔,你見過的。”南芪一如既往的端莊,臉上少有笑容。
孟今看向身後的男人。
此時正值初秋,他卻裹著一件又厚又重的黑色大棉襖,嚴實得不見雙手,只有半張露在巨大帽簷外的臉,面板乾枯青黑,泛著綠澤,如同樹皮層層脫落。
對方朝她扯出一個微笑,一排煤炭黑的尖牙呈鋸齒狀,垂涎欲滴,像是一隻沉睡百年後甦醒的——殭屍。
沒錯,是殭屍。她皺了皺眉,有些不適。
庭院裡長滿細絨絨的綠草,拐過草坪上的小石路,前方一座巨大的府邸,朱瓦碧牆,橫欄玉檻。
沿路為兩側凹凸不平的玉牆,古怪的是,上面刻滿浮誇混亂的浮雕,肆意裸色的人,萬人仰慕的邪修,盤腿而坐的僧人,骯髒錯亂的春宮景圖。
一切的一切,都令這座府邸透出吃人的邪惡。
南芪推開大門,電光火石之際,一根筷子以極快的速度飛向孟今。她身手敏捷,側身躲開,鋥的一聲,筷子擦著火星插入身後浮雕的眼睛。
三人同時看向後方,只見幽慼慼的房簷下,搖動的風鈴拉長刺耳的叫聲,一人盤坐於房前,懷抱長劍,萬分不屑地朝這兒看來。
“南溪?”南芪皺了皺眉,“你怎麼在這?”
少女露出一口大白牙,“我來看看姐姐。”
“這是南溪。”屏開南芪瞥了一眼孟今,“我的妹妹,她平時都跟著南叔在外面很少回來,你可能不太認識。”
她點頭示意。
“姐姐。”南溪轉過頭,犀利的目光掃向孟今,嘴角咧開一個神秘的笑,那笑讓孟今產生了強烈的不適感,“你好啊。”
“今日有夜市。”暮色四合,傍晚的最後一縷曦光收束在雲端,陰沉沉的天空,濃郁得化不開。
南芪看向孟今,目光不善,好似她敢拒絕,今日就只有屍體被拖著回去:“你陪我逛到子時。”
“子時?”孟今驚詫,“誰家逛街逛到十二點?”
南芪瞪去一眼。
孟今不說話了,沉默地跟在她身後。
鑼聲一響,街道兩側的火盞簌地燃燒起。
一聲吆喝遠遠傳來,兩道緊閉的店門幾乎同時掀開門簾,推出早早擺好的攤子,各色各樣的玩意兒,場面十分壯觀。
懸飛的夜市燈火將整個夜空照得透亮,半截天空被染得火紅,原本稀疏的街道不過一會就擠得水洩不通,寸步難行。
孟今艱難穿梭在人海,四面堵得像群遷的蟻群,熙熙攘攘。抬頭一看,半空路燈亮得刺目,要戳瞎人眼,紅綾飄飛,纏繞成一張僵硬的笑臉圖案。
“等等。”眼前你來我往,鬼影似的一晃而過,南芪的背影很消失在人群中,孟今隨著滾動的人群流了出去。
“南芪!”嘈雜聲沸騰得如雷震耳,聲嘶力竭發出的喊聲投進去,卻像是砸進了隔音箱,聽不見一點兒。不知是誰,一股將孟今頂了出去。
反應過來時,她已經站在一處小攤前,前後堵塞,左右不是路。無奈,只能抱胳膊,佯裝看起了面具。孟今一彎腰,“小狐狸怎麼賣。”
“五十文!”
“這麼貴??你搶錢呢??”
說著便要走,耳邊忽而響起一陣清脆的銀鈴聲。
她並未在意,方走了幾步,身旁的人流不知不覺中疏散開來,讓出一條平坦的小路。孟今正奇怪,耳畔子嗡鳴一響,她忽而頭昏腦脹,往後靠上一棵樹。
紛亂的街道,掛滿了黃澄橙的大燈籠,釉色的燈光暈染開,將整個小鎮籠罩在一片祥和之中。
人們的耳語此起彼伏,混雜起來便是嗡嗡雜音,人流來往湧動,暖紅的燈火映照在她的臉上,穿過長睫,在眼瞼投下細小的光斑,隔絕了外界的一切雜音,只剩下她一人在世間。
高者掛罥,將光投射過稀疏的梨樹,撒下了一陣白梨花和柔光,爬滿了臉。孟今仰頭盯著樹梢,一雙平靜晶瑩的眼眸看似毫無生氣,卻好像又盛滿水光。
不知怎的,她突然渾身上下都疼的厲害,好似中了咒術一般。
尤其是眼睛,抬頭望著悽慘慘的夜空,乾澀得睜不開。
天空的煙花綻放成飽滿的星光,點亮整個漆黑的穹頂,星火燎原,像碎屑撒下來,宛若下了一場浩瀚的流星雨。也就是在這時候,眼前一黑,什麼東西蓋在了她臉上。
耳邊響起清晰銀鈴聲,混雜著清冽的冷氣,她似乎聽見了一聲笑,低低的,輕輕的,極勾耳,不經意,又撓人心癢。
透過模糊的視線,她似有似無地看見一片鮮豔的紅,豔麗得似楓葉林中燃起的大火,將整張天空都灼燒得驚豔無比。
孟今濛濛間看見了一道身影,隔在面具之外,瞧不清,走得很慢,襯著無邊華彩豔麗,步調中又帶著一點的散漫。
他嘴角輕挑,狐狸形狀的面具微微抬起,只露出鋒利的下顎和一張薄薄的唇,僅僅是走來,四面呼吸驟止,將心臟捏作一團,噗噗跳動,讓人緊盯住了他。
狡黠的狐狸面具擋住了那雙最為勾人的眼睛。
少年歪著頭,輕壓眉頭,溫暖的火光從羽睫投下,帶著溫度撲朔著細碎的光,低頭輕輕一笑。
那雙霧濛濛的眼睛像是江南水的湖泊,看得孟今醉生夢死。
她一眯眼,想要看清這人,高挑的身形卻越來越遠,朦朧的背影,線性流暢的腰線纖瘦有勁,在腳下投射出了一個肩寬腰窄的影子,最後憑空消失在眼前,除了那張面具,什麼也沒留下。
彷彿不曾來過。
四周恢復平靜,她仍在呆滯中,機械一般揭開臉上的面具,握在掌心,暗暗用力。
狡黠的狐狸和鏤空的雙眼。
那陣溫度驟降的感覺散去,一陣悽清的風吹過,白色的梨花下起飄飄灑灑的雨,夾雜溼漉的水汽,涼意沿著衣襟透入骨髓。風清、水清、梨花雪白,身邊卻什麼也沒有,風過林梢,一片幽戚,給人一切只是幻覺的錯覺。
誰來過嗎?
孟今一皺眉,抬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南芪站在正前方,仔細挑著方格里的首飾,彎著腰,只看的見一頭烏髮。
孟今上前抓住她:“你去哪了?”
南芪回過頭,皺眉:“我一直在此地。”她撩起袖子,撥弄一堆金光閃閃的鐲子,孟今心有抱怨,忽而聽見外面傳來的動靜,轉問:“那裡是什麼?”
外面熱鬧非凡,人群中冒出一團沖天的火焰,引得眾人駐足觀看。
南芪收回心思,一眯眼,看見了什麼有趣的事,臉上的笑越發深邃:“人祭。”
“什麼?”孟今順著人流,擠入圍洩不同的人牆。
街道中央,一個臉戴奇怪面具的大神正伸展肢體,跳著詭異舞蹈,哼呷低絮不清,其中不乏混雜雜七雜八的地方土話,語速極快,更像進行著某種不為人知的法事。
紅白相間的惡煞面具,兇光畢露,孟今看見她的一剎,心口猛地一絞。
“跳大神開始了!”人群氣氛高漲,爭先恐後向前躋身。
孟今緊緊盯著她,臉色漸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