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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祥

“小女當然是孟今。”她抬起頭,字句答道。

對上聖君的視線,他微不可察地擠了擠眉頭。

他看著孟今的眼睛,卻描述不出她此時的模樣。

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烈性,要與自已拼死拼活,也不似傳聞中那般蠻橫無理,愚蠢無腦。相反,她心底始終有一股底氣,比起乾柴烈火,更似是延綿不斷的火星,即便微軟,卻也能燎原。

聖君沉默著,良久,居然笑了聲,緩慢收回了手中金絲。

神靈沒有發作。

還好還好。薛翎不禁鬆了口氣,險些以為自家小姐就要被砍頭了,連忙磕了個頭,附和道:“定然是聖君認錯了,小姐自幼便在家中,何能見過聖君?”

聖君一點頭,打消了心頭的懷疑,只當是自已眼花。對啊,她可是真正的死了,他親眼看著她的屍體在南海四分五散的,如今怎麼會又回來呢。

畢竟神靈,可從來不會騙人。

孟今再次低下頭,在無人看見的地方,揚起一抹無害的笑。

怎麼會不眼熟呢,我親愛的師父。

胸中石頭落地,他也不再追究孟今前去試煉一事,負著手,若有心事地離開。

流言飛文,止於智者,看來,這位孟三小姐也並非傳聞的草包無賴。

聖君離開後,眾人才鬆了口氣,一回頭,卻發覺孟今已經帶著薛翎逃了。

“恭送聖君,明日小女要下人間歷練,就先去房裡整理東西了!”

她看起來沒什麼觸動,甚而有些興奮。

“小姐,就您這身板子,還不如寒南山試煉呢,去歷練真的行嗎……”

孟今不以為意,房契才入手不久,府邸還未來得及裝修,如今卻正好,臨別時無甚牽掛。她將看著能用上的東西整理成行囊,心裡盤算著跑路的事。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聖君既敢用神靈審她,她便有另外的法子躲過。

禁術蔽靈,是她特意為對付對方所學的法術,無需靈力,融會自通,正是剋制聖君的能力。她早料到會有今日。

世有一物降一物,並沒有任何東西絕對強大。只可惜過了這麼多年,她親愛的師父還是這麼負材矜地。

薛翎嘆了口氣,一叉腰:“小姐您聽見了沒啊?您最近怎麼了,簡直就跟中邪了似的。”她說著,自個兒一摸下巴,“雖然但是吧……丫頭倒也覺著,您現在挺好的。”

孟今不解地看去一眼。

“以前您好說話,雖然喜歡鬧事,卻總是被外人欺負,又忍著從來不告訴別人,也不讓丫頭說,我就算難過也沒用。雖然現在性情大變,今日您在外面裡說的那番話,可算是把我驚著了。”

她默了默,竟無言以對。不過…孟今盯著掌心,若有所思。

繼重生一事,上天再次給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寒南山一年十人的制度,又偏生因為她改了,怎麼這般巧?

她盯著銅鏡中的自已,想要笑一下,擠出的笑容卻苦澀無比,一時語塞。

這時候,門外的躁亂聲敲醒了她。

“怎麼回事?”

人語喧囂,孟今掩開一條門縫,只瞧見馬路外面聚滿了人,大多是與她年紀相仿的丫頭。

人影散亂,形成一堵嚴嚴實實的牆,只能隱約瞧見抹紅燦燦的衣角,不見其人。她剛一眯眼,就聽有人激動地大喊:“是謝師兄!”

謝師兄?聽見這名諱,孟今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眉心跳了跳。

她趴在門縫上,觀察得更仔細了。

人頭攢動,看不大清,只見幾人身姿挺拔地站在人群中央。被圍在最裡頭的那人牽著一頭兇獸,形似饕餮,足有一人高大,脖間套著一根冰冷的鐵鏈,頭頂亮紅色的長鬣毛飄灑柔順,一看便知是上好的品相。

此獸玄椰,力大無窮,狡黠難捕,且生性狂躁,野性難馴,絕不聽人為奴,低吼間發出沉悶可怕的聲音,又粗又長的利齒,涎水涔涔,能將脖頸一口貫穿,嚇得人惴惴不敢上前,離了好一段距離。也不知此人用何方法捉住馴服,想來也是極端手段,由此看來,此人倒是工於心計,藏巧於拙,定是非凡。

即便如此,卻仍舊阻擋不了眾姑娘朝那紅衣少年投去心馳神往的目光。

那雙眼睛裡,溢滿了旭日的光芒。

少年散漫站在人群中央,眉眼豔麗,當真稱得上一個“豔”字,卻完全不嬌,五官鋒利,稜骨分明,明眸皓齒,皮相骨相皆是一流,長長的眼睫微微卷翹,似一隻翩翩振翅的蝶翼,連帶著高高的馬尾一搖一晃,只看得見一張下顎清晰,勝似一筆勾勒的側臉。

他眉頭微微挑起,笑得張揚,一身紅色短打幹脆利落,目光深邃如海,對映出無盡的光芒,令人讚歎不已。

孟今“嘖”了一聲。

謝青晏一手拋著鐵鏈把玩,懶洋洋地靠在樹上,像在等著什麼人,眉目間似笑非笑,眼底卻冷漠的很。

少年笑容不達底,藏著放縱不羈的頑劣。

孟今只瞧了一眼,頗為頭痛地按住了太陽穴。

是他?

不過一會,人群擠讓開一條羊腸小道,一位白衣翩翩的公子從後方走了進來。“寄歡。”

紅衣少年回過頭去,見那白衣男子微笑道,“你果真抓住了玄椰,還是這等上品,厲害。”

他側過目,髮尾也跟著一翹,不耐煩地將鏈子丟給了他,“少拍馬屁。”

白衣男子容貌不凡,生的劍眉星目,俊俏的很,一身白綢翻飛,袖袍間鼓著清風,宛若謫仙下凡的清冷,卻絲毫壓不住身旁這少年的鋒芒。他抱著手,斜看過來一眼,眼神裡大多是興致缺缺,人群中的少女立即發出竄天的驚呼,神似猴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看我了啊啊啊啊啊啊!”

“這位姐妹冷靜,他是在看我!”

動靜聲過大,孟今定睛一瞧,原是按捺不住的姑娘們齊齊朝那少年跑過去,如狼似虎,渾然一副如飢似渴霸王硬上弓的架勢。

孟今:……

開什麼玩笑?

紅衣少年微一側身,偏頭避了過去,姑娘的秀髮從肩頭一擦而過,帶著洗浴的香氣。他抬起手,嘴角勾著抹笑,不輕不重地拍了拍那處。

耀眼奪目得逼人。

少女們撲了空,盡栽了跟頭,然而下一刻,那少年臉上的笑轉瞬即逝,一轉身,毫無表情地離開了。

樹頭上落下的一朵梨花,被他踩在腳下,碎成了泥。恍然間,那少年回過頭,目光與她在半空相撞。

水潤潤的眸子裡,是一片深不見底。

對視的那瞬間,孟今錯愕了剎那。

他站在人群中央,淡淡瞥了一眼,看什麼都像死物。這樣的人,哪怕外表再如何迷惑人心,內心也定如霜寒冷漠。

不過只有一眼,也就只有一眼,少年很快收回目光,當作不曾發生。

應當是並未在意。

他什麼話也沒說,步子輕挑,連身後的白衣男子也不再管,只留下個瀟灑的背影,髮尾垂落腰際,無比曜目的躍動了下,青春十足。

地面捲起風沙,依舊蓋不住這少年洋洋遠去的風姿。

獨留下姑娘們望眼欲穿的目光,後知後覺的驚呼竄入天頂。

即便歲月神偷,少年早已褪去青雉的模樣,可那雙眼睛,以及裡面藏著的東西,她永遠也無法忘記。孟今猛一合上門,當作什麼也沒看見,那日打得照面彷彿也不相存在。

居然是他?孟今眼皮子跳個不停。她收回剛才的話!什麼工於心計,根本就是老奸巨猾!

“小姐,外面是發生什麼了嗎?您偷看了這麼久。”薛翎好奇地探過頭。

“無事,不過是看見一頭成精的豬罷了。”孟今隨口敷衍。

得馬上離開。她當即決定。

孟今發誓,她此生絕絕絕絕對不要與此人扯上任何關係。她深吸一口氣,不等細想,薛翎就將她拉起來整理包袱。

初入山下歷練,不得隨意。

“小姐您別偷懶了,我都快累死了!”

月罩孤影,雁走瀚天。夜已深了,白色的霧光寸寸漫入房中,月影割裂,山景逐漸消失在了夜晚的袖囊中。她的行李並不多,只是薛翎強硬要求,將這件那件,以及這個那個都帶上,孟今拗不過,裙子要漂亮的,首飾要金貴的,雖然她並不會戴。

薛翎揉了揉眼,累了一整夜,哈聲連天。

她放心不下,又回頭看了幾眼,留下了個張口欲言的眼神,嘆氣走了。眼神中彷彿說明了一切。

薛翎走後,屋子裡陷入了漫長的寧靜,桌上的燭火已經燃燒了近一半,沿著桌流下了兩行細長的紅淚,孟今看過去時,已經快燃盡了,只餘下一排又矮又短的燭芯掙扎著,閃爍出微弱飄忽的橙色火舌。

輕輕一吹,桌上的燭火就齊齊一焉兒倒了下去,熄滅了。

一縷嫋嫋不絕的白煙從燭芯中鑽出,飄散到上空,遠遠看過去,搖曳著扭動成蛇形。細細一聞,還有火光爆開後的煙味兒,最終散成了白茫茫的虛影。

餘火不盡,風吹又生,遍佈荒野。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引為覆轍。

孟今盯著那團黑暗,逐漸躺下了身。

她靜靜看著紅燭融化成一灘軟水,眼中卻透過空蕩蕩的房間,望去了遙遠的地方,平靜得好似深夜中無聲無息的幽穴。

不知看見了什麼。

重蹈江河,覆水難收……

擇路擇路,卻不見前路。

如此警告,似天意而為之,看來,連天命也在忠告她,此生重來,無論山水何路,她所行之道,必定前路兇險,艱難阻重。

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