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澄月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應該回答他什麼。
說“這人是你嬸嬸”?
現在肯定不能這樣說。
畢竟黎澤回來的條件就是不改姓也不宣揚。
說“這是杜明儀的同學”?
柏策一向腦袋轉得快,馬上就可能反問個子醜寅卯。
普通同學的合影能被留在她家這麼久嗎?
況且上面還有他小叔。
無錯書吧她權衡再三,還是選了第二種說法。
“這是你爸沒拿走的舊照片,這個人……”她指了一下黎思。
“是你媽當時的同學。”
“至於你小叔……當年給你媽那個班做過任課老師,這你應該知道。”
“哦。”原本還是一副想要較真神情的柏策,似乎瞬間對這張照片失去了興趣。
他把照片放回盒子,蓋好,又扶起了桌子,瀟灑地一甩手,把原本跨在胳膊上的外套搭上肩膀,徑自向樓上走去。
“姑姑,我先去房間了啊,”他邊走邊對柏澄月說,“要趕緊洗個澡。”
“去吧,有熱水。”
直到柏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她才鬆了一口氣。
姑姑不對勁,像是在掩飾什麼。
柏策人已經上樓了,但還能敏銳地感覺到柏澄月的態度變化。
以姑姑對瘋女人的厭煩程度,就算是老爸沒拿走的東西,也沒必要專門拿出來。
他把水調到一個很熱的溫度才開啟淋浴。
水流傾瀉而出的一刻,先把印著傷疤的右手伸了過去。
即便已經過了很多年,被熱水突然刺激的傷疤,依然隱約刺痛。
在他十一歲那年——
那時候還是住在一家三口的“家”。
杜明儀拉著自己的丈夫,眼神卻沒在他的身上聚焦。
像是透過面前相似的容貌凝望著另一個人。
“老公,你看兒子啊……多像你。”
柏澄奕連發出嘆息的聲音都不敢太重。
像是在壓抑著不知因誰而起的悲哀。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放手。”
“你看啊,你倒是看一眼啊……”杜明儀把柏策的畫捧到他面前,“他懂藝術啊……”
男人又是一聲長嘆。
“你叫的不是我。”
在他看來,杜明儀只是間歇性的再次犯了病。
惹不起躲得起。
他推開她徑直離去。
玄關處傳來撞門聲音那麼冰冷。
女人手裡的畫也隨之掉在地上,畫框四分五裂發出破碎的聲響。
“媽媽……”柏策怯怯地靠近她,“你別難過,我還能……”
“再畫,再畫什麼?要你這廢物有什麼用?”瘋魔的女人甩過一個大耳光,打得他嘴角頃刻間就滲了血,“你能做什麼?根本留不住他!”
柏策被她甩開,小小的身體橫著飛出去很遠,直到撞上博古架。
整個架子都倒下來,上面的古玩七零八落地掉落,紛紛砸向孩子的身體。
他根本來不及爬起來逃跑,當即被砸得跪地蜷縮。
一個碎裂的瓷瓶砸在他的身前,碎片飛濺。
女人視若無睹,追到一片狼藉的地方,對孩子狠狠地踢上幾腳。
孩子被踢得胡亂翻滾,躲避。他勉強地忍痛伸出手護住自己的頭部。
混亂中,滾過一片碎瓷時,女人剛好又落下一腳,這一腳把孩子的手隔著碎瓷片重重地踩在了地毯上,還推出去一段距離——
柏策的手背被破開既深且長的傷口,鮮血橫流。
他還記得很清楚。
那時候杜明儀喊過的名字不是他的父親柏澄奕,而是——
雲白。
這個名字和那種疼痛一起被他銘記著,不會錯,更不會忘。
那時候他還不止一次地認為自己的父親只要回到家就變成一個可悲的人。
他在商場上何等精明,回到家每每面對杜明儀的時候,卻都宛如智障。
杜明儀犯病多數情況下都因為“認錯人”。
柏策從那時候就明白了,在杜明儀心中柏澄奕是個贗品,而他自己不過是個殘次品。
贗品都不如。
偏偏就是那一天,臨近過年。
柏澄奕負氣離去後,家裡只有杜明儀和柏策,再無他人。
杜明儀恢復神智的時候,柏策流在地毯上的血幾乎都快乾了。
她沒有打急救,而是嚇得朝著另一個方向崩潰,只知道抱著柏策坐在地毯上大哭。
與她發平時怒或哭泣的那種尖利聲音截然不同,那一天的杜明儀的哭聲既苦澀又嘶啞。
萬幸的是柏澄奕跑得不遠,僅僅是去了柏澄月家。
他很快被直覺極佳又不放心柏策與杜明儀獨處的柏澄月“押送”回來。
但無論如何也還是晚了。
柏策的右手受到嚴重的撕裂傷,中指肌腱斷裂,不適合再執筆。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為了復健吃盡苦頭。
嘗試了很多方法,無果。
無奈之下,他開始訓練自己用左手完成一切。
順便學了一些“扛揍的、能自保的”手段和方法。
柏澄月和柏澄奕都為此深深自責,而他的爺爺奶奶更是知情後暴怒。
他們勒令柏澄奕一家三口搬回老宅,老兩口親自監督。
為了保護柏策,尤其是他的另一隻手。
直到柏策上了高中申請住校,才又漸漸不再管制。
他們本來也管不了三不五時就發瘋的杜明儀,只能順其自然。
柏策高中開學的前一天,杜明儀又大鬧了一場。
她不願意他住校,不願意他長時間離開家。
但他知道自己心裡變得麻木,已經不太在意她了。
此後更是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對他來說,有杜明儀的地方才最不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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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策洗完澡,第一時間就去敲柏澄月的門,很久都無人回應。
他又下了樓,看到柏澄月站在客廳的落地窗邊。
客廳的燈全關了,唯一的亮色只餘下柏澄月指間的那支菸。
那一個微小的紅點,在深暗的夜裡尤為醒目。
聽見樓梯那端傳來的動靜,她轉頭看了一眼,臉上露出意外的神色。
好在柏策現在看不清楚。
“洗好了?”她在柏策走到近前的時候,主動掐掉了煙。
柏策這才稍微適應了客廳裡的光照。
還能看清一點人和物的輪廓,落地窗拉開了半扇窗簾,有些許微弱的自然光。
“嗯。”柏策點頭,“姑姑,能不能幫我查個人?”
“你也查人?”柏澄月下意識地這樣回答道。
“也……?”柏策愣了一下,“還有誰?”
“沒有,最近聽別人提起一些事,也是查來查去的……”柏澄月慶幸現在周圍足夠黑,最起碼不會被柏策觀察到自己的微表情。
柏策是個聰明人,即便知道這藉口說的蹩腳,也不會揭穿,更不會多問。
但還是好險啊,柏澄月下意識地抬起一隻手撫胸口。
差點就把黎澤給暴露了。
她迅速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繼續問道:“說吧,你想查什麼人?”
柏策的桃花眼在黑夜裡微微眯起,泛著精光。
柏澄月自然也是看不清楚的。
但下一刻她的呼吸聲立刻隨著柏策說出的名字變得深重,出賣了她瞬間變得忐忑的心情。
“雲白。”柏策字正腔圓,咬字清晰地對她這樣說。
“就是這個名字,”他又重複,“我想查的人,叫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