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遲!”胡不歸將手放到燕遲的肩上,再次呼喊他。
燕遲這才回魂似收回呆滯的目光,驚恐地看著胡不歸,左手下意識地就按到右手腕的護腕按鈕上,臉上汗如雨下,粗重地喘息著。
“別怕!”胡不歸併沒有躲閃,只是用手捏著燕遲的左手,低聲道:“你沒有危險了。”
“胡真人……我……我殺人了!”燕遲混沌的腦子終於清醒了,一雙眼裡全是驚恐,聲音也在顫抖。
“我知道……”胡不歸將燕遲摟入懷中,輕輕地拍著他的背,柔聲道:“不怕!我知道,不是你的錯……是他該死。”
胡不歸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對這個可憐的少年這般憐惜。難道是因為自已曾經和他經歷相似?看到他,總想到以前的自已。
“胡真人,他……還有家人嗎?我想讓岑婆婆寄些錢去給他家人。在胡不歸的安慰下,燕遲漸漸喘得不那麼厲害了。
“燕遲,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你若心中過意不去,也可以給他們家寄錢,但一旦你寄出錢,他父母可能就會認為你心懷愧疚,他們兒子死得冤屈。”胡不歸放開燕遲,認真地看著他道,“你覺得他死得冤屈嗎?”
燕遲目光散亂,聽著胡不歸的話認真地想了想,抬頭看著胡不歸道:“他死得不冤。”
胡不歸這才臉露微笑,道:“那便不要多想了。燕遲,你要知道,這世上雖然有億萬萬人,但不是所有人都配為人的。”
燕遲有些疑惑地看著胡不歸,似乎不能理解胡不歸話裡的意思。
胡不歸笑了下,想到這小少爺從未見識過世間百態,哪裡能理解他這話中的深意。
“好了,這房間看來是住不得了,我另外給你安排一間吧。我是這千竹峰的主事弟子,外門弟子處這般混亂我也有責任。”胡不歸道,“等那殺手上鉤,你便也不用住在這裡了。”
“那我住哪裡?”燕遲好奇地問道。
“隨我住明軒居。”
燕遲眼睛一下有了神采,也忘了自已剛才殺了人一事,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真的嗎?胡真人,我真的可以住到千竹峰裡面了嗎?”
“真的。”胡不歸笑道,“師尊親口安排的,你還不信嗎?”
“我信!”燕遲高興極了,將心中的陰霾一下甩到九霄雲後,陸仙師竟然破例讓他住進千竹峰,這是燕遲做夢都夢不到的事情。
“好了,外門弟子處不安全,你日後可要警醒些。”胡不歸一邊對燕遲說,一邊對守衛弟子招手道:“給燕遲換個房間,偏僻一些即可。
燕遲住到了東面三樓一間空屋,確實夠偏,左右房間都沒有人住。
安頓好燕遲後,胡不歸便到鬱離居向陸九細說此事。
陸九正在屋中焚香撫琴,沒有束髮,一副閒散的模樣,靜靜聽胡不歸講述事情經過。
“弟子怕他繼續住那個房間害怕,便給他換了個房間。但這也並非長久之計。若那兇手一直不來,燕遲豈不是要一直住那裡?”胡不歸道。
“只怕你多慮了,我總覺得這個燕少爺並不那麼脆弱。”陸九彈完一曲,修長的手指輕撫在琴絃上淡淡地道,“那曹澤並未得逞,甚至可能還沒碰到他,他便能用那種殺器將曹澤直接殺死。真正性格懦弱的人,即便被傷害,也不一定有膽量去殺一個活生生的人。”
胡不歸對陸九的分析感到有些驚訝,但並沒有出聲表示反對。
陸九站起來揹著手道:“不過這也是一件好事,說明這孩子還不是一無是處。房間換了就換了吧,這下他在外門弟子處也算出名了,反倒有利那兇手快速找到他。”
胡不歸當時替燕遲出頭,完全是出於對他的愛護,絕沒想過要以此引來兇手。他有些擔憂地問道:“師尊,弟子擔心燕遲到時候無法應付。”
陸九笑道:“人還未進明軒居,你就這麼護犢子了?放心,給他的古錢上有我的護體仙氣,只要兇手靠近他,我便能立即感知。”
胡不歸低頭道:“弟子總感覺他像幼時的自已,忍不住便想護著他。”
陸九知道胡不歸幼年的經歷,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道:“不一樣,起碼他跟著你住明軒居,不算寄人籬下。”
胡不歸苦笑了一下,道:“不算。”
搬到三樓後,燕遲才體會到什麼叫漫長孤絕。每日做著重複的事情,吃飯,看書,睡覺……除了如廁,基本不出門。
自從他殺了曹澤後,倒是沒人再敢來招惹他。就連送飯的到了,也只是輕叩兩下房門提醒他飯到了,連話都沒有一句。
不到三日,岑婆婆在包袱中給他準備的書都被他看完了,他便禁不住地反覆回想著那晚燕家親人死去、以及曹澤跪在自已面前逐漸低垂下頭的畫面……
同樣是滿地的鮮紅、腥臭的血腥味,以及屍體的氣味……燕遲甚至覺得哪怕換了房間,鼻中還是能聞到這些味道。
有些事情過了便過了,萬萬不能回想,一回想便會多出了許多當時沒有察覺的味道。
前三日,他還能靠著那些書勉強度日,哪怕吃下去的飯又很快吐了,他也能用書轉移自已的注意力。反正這麼多年來,燕遲都習慣了用琴棋書畫轉移疼痛的注意力。
可是三日後,他便再也無法欺騙自已了。
淡而無味的飯菜吃到嘴裡,總也衝不淡那股血腥味。燕遲勉強吃了兩口,便忍不住就吐了。
直到第四日,已經幾天沒有好好吃飯的燕遲終於病倒了。他發著燒,躺在床上,眼睛盯著那小小的窗戶,心裡沒由來一陣絕望。
他太弱小了,怕自已不能承擔為父母家人報仇的重任。連殺個無賴,都能把自已嚇成這樣!或許自已當時跟著家人一起死了才是好的,也不必拖著不爭氣的病軀,在這千竹峰苟延殘喘了。
可是就這樣死了,甘心嗎?不甘心。
燕遲才十七歲,好不容易擺脫了夜夜纏身的噩夢,人生尚未開啟,還沒有閱過世間百態,沒有見過大好河山,便要就此隕落了嗎?
人活著,究竟有什麼意思呢?
父親一輩子行善積德,到了卻不得善終。
母親心慈貌美,人也溫柔,嫁給父親在外人看來是天賜良緣,可是隻有燕遲知道,父母早已貌合神離,分床睡多年,日夜揹著他爭吵。
燕家家大業大,不過也是過眼雲煙,人都沒了,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只可惜父親在世時,萬貫家財不但沒有散盡,反而又因財運好,多了許多產業,如今卻都沒有人去管了。也好,煙消雲散,塵歸塵,土歸土。
現在,撐著燕遲活下去的便是抓到兇手。
無錯書吧可是等抓住兇手、為父母報了仇,支撐自已活下去的又是什麼?
有人活著為財,有人圖名,有人為情,可是程晚什麼都不佔:燕家萬貫家財,燕遲從小便沒有金錢的概念,也並不稀罕金錢;雖然有個“無冕狀元”的稱呼,但燕遲根本不在乎這虛名;父母親人皆死絕,自已也沒有好友,不論是親情還是友情,自已都不佔了;情愛……算了吧,自已體弱多病,能活多久都是個問題,便不要去拖累旁人了。
想來想去,除了復仇,燕遲竟然找不到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了。
若人活著是一場修行,燕遲已經修夠了。短短十幾年,已經嚐遍了世間大多數的苦,早就活累了。
想到這裡,燕遲又覺得有些難熬,希望那兇手快點來找上自已。只要把父母之仇報了,自已可以試著不這麼受罪了……也不用給陸仙師胡真人添堵了。
他頭痛得像要炸開了一樣,渾身發冷,即便把屋中最厚的棉被蓋上,也覺得冰涼。
若是往常在家中,早就有大夫來照顧他了。可是在這裡,即便自已病得要死了,大概也沒人會發現。
燕遲也不想麻煩別人,有些艱難地坐起來,想看看包袱裡有沒有藥。
他經常生病,家中常備著應急的藥丸,每一種藥他都認得。
可是他在包袱裡找了半天,都沒找到退燒的藥。
燕遲燒得有些顫抖,知道自已即便感覺快凍死了,也不能再蓋厚被子了,否則燒退不下去。
他靠在床柱上,不讓自已躺下去,這樣就能忍住不蓋被子。但這樣還是不管用。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自已腦子越來越混沌,連視線都有些模糊了。
“難道……過不去這道坎了嗎?”燕遲迷迷糊糊盯著屋中唯一的光亮——窗戶,一頭栽倒在床上。
千竹峰上鬱離居內,陸九站在窗邊,看著屋簷下風吹著護花鈴“叮鈴”作響,只覺內心一陣波動,原來是自已附在古錢上的護體仙氣發出了預警。
陸九在識海內一番探尋,便知燕遲的危險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他自已。這孩子已經燒得暈過去了。
“唉……病成這樣也不求救,真不讓人省心。”陸九自語了一句,轉身從屋中取了一盒藥,如胡不歸當時帶燕遲上山那般用輕功從竹海上踩著竹稍飛了下去。
剛過午時,吃過午膳的外門弟子三五成群聚在院中聊天玩鬧,突然看見一個白衣仙師像仙人一般從千竹峰飛了下來,徑直往東面三樓燕遲住的房中而去,頓時都激動起來。
“你看見沒?那可是咱們千竹峰的陸仙師啊!”
“天哪!我在外門弟子處都兩年了,從沒見過陸仙師來這裡!”
“他去了燕遲的房間!”
“燕遲真有福氣,要是陸仙師能看我一眼,我都要激動死了!”
“我們快走,千萬別冒犯陸仙師……”
陸九在外門弟子心中是神仙般的存在,聽到有人這樣說,那些外門弟子瞬間便散去了,各自回房。
陸九推開程晚的房門,便看見燕遲栽倒在床上,燒得滿臉通紅,右手還緊緊攥著那裝著古錢的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