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李鋼自車駕輟行已後,方治都城四壁守具,以百步法分兵備禦。
每壁用正兵一萬二千餘人,而保甲居民、廂軍之屬,不在其內。
修樓櫓,掛氈幕,安炮坐,設弩床,運磚石,施燎炬,垂檑木,備火油,凡防守之具,無不畢備。
四壁各有從官,宗室武臣為提舉官。
諸門皆有中貴大小使臣,分地以守。
因是兵勢甚張,民心已安。
卻說金將蓋斡離不,率領眾兵直抵城下,屯紮於牟駝岡。
是夜,金兵大小三軍進攻西水門,以火船數十隻,順汴流相繼而下。
城外喊聲大震,火光照耀天地,如同白日。
李綱帥諸將臨城捍禦。
有驍將霍超,率敢死士二千人,列布柺子弩,從城垛中射下,金兵近城者皆應弦而倒。
金兵眾甚,沿流而下者,不可勝紀。
火舡近城,綱令捷卒即以長鉤摘挹就岸,投石碎之,金兵不能近城。
綱恐眾將不肯用命,親自督戰,斬獲金將百餘人。
次日入奏事,忽報金人統大軍攻打酸棗門甚是緊急。
帝聞,謂綱曰:“金兵勢大,卿以何策退之.”
綱曰:“臣恐城上兵卒不足用,乞上禁御班直善射者同臣往酸棗門,捍禦金兵,自有機變.”
帝即頒詔發下禁軍千餘人,隨綱退敵金兵。
綱即辭上出殿。
至酸棗門幾二十里,命軍士各於夾道委巷中行,以防賊將登城。
綱軍至門,正遇賊眾金鼓連天,槍刀布密,方以短丹渡濠,豎立雲梯攻城。
綱顧左右曰:“誰肯出城,先挫其堅陣?”
言未畢,一將應聲而出。
綱視之,乃健將霍超也。
綱即令二百善射者付之。
超全身披掛,放開南門而出,正遇金將斡離不弟蓋斡強率金兵五百餘人,長槍短槊,一齊攻入。
霍超抖擻威風,一擁殺入。
二百班直軍並隨而進,無不以一當百。
金兵失陣,望後便退。
李綱於城上見金兵小卻,仍命班直乘城射下,金兵死者不計其數。
將近黃昏,左側始鳴金收軍,金兵退走二十里矣。
綱重賞超等,激勵其下。
因是,將士皆賈勇而前。
次日,斡離不大聚胡兵,乘筏渡濠而進。
綱督戰之際,見金兵近者,以手炮檑木擊下,遠者以神臂弓射之,金兵皆不敢近。
主將斡離不怒曰:“宋將止有一旅之師,尚不能取勝,倘四方勤王之眾一集,我輩無遺類矣.”
自鳴鼓而前,胡兵從後擁至。
綱命馬忠率京西壯士數百人,舉火縋城而下,燒其雲梯數十座。
超首迎胡將黑龍大王,超喊聲如雷,一刀揮下,斬於城下。
從兵各奮勇爭先,斬獲酋首十餘級,皆耳有金環。
蓋斡離不終是勢大,復聚兵攻陳橋、封丘、衛州等門。
而酸棗門困打尤急,虜將箭射上城如蝟毛。
綱督戰,士卒亦有中傷者,皆厚賞之。
時帝在祥曦殿,聞報,即遣中使,至綱軍中勞問。
綱得上御筆褒諭,並給內府酒、銀椀、彩絹等,即頒與將士。
人皆歡呼,願以死鬥,自卯至申,殺虜賊數千人。
蓋斡離不知守城有備,不可以攻,乃鳴金收軍,退師二十餘里,與其下議曰:“我軍今深入其地,不能得進,此乃大失機也。
不如乘宋王初立,因人請與講和,若得滿吾所求,漸且退師。
候退機會,又作計較未遲。
不然四下兵集,吾何以當之.”
眾皆曰:“此計大妙.”
次日,遣一能言使者直入都城議和。
卻說上在崇政殿,與眾臣商議敵御金兵之策。
閣門大使奏知:“有金國遣使來議請和.”
欽宗聞奏,即頒詔命侍官引使入對。
使者朝拜訖,出斡離不書進呈,道其統帥犯中國之意,“聞上內禪,願復講和,乞遣大臣赴軍前,議如何處和.”
帝召群臣議之,曰:“此事如何處斷.”
李邦彥曰:“金兵勢逼,勤王之眾未暇,莫若割地請和,庶救一城生靈.”
李綱奏曰:“金兵不識時務,孤軍入我深地,數日交兵,彼屢挫其鋒,正恐四下兵會,故有遣使請和之議。
乞聖明鼓勇三軍,再延數日,金兵知吾有備,仍慮勤王師集,是自取其敗也,豈可與之和哉.”
上曰:“朕日前因避狄之難,惟恐其不和,因卿力阻不果行。
今幸彼自求和,何不可之有.”
李邦彥力請議和,帝意遂決。
因顧問眾臣:“誰可為使往金營議和?”
眾臣皆未有應者。
李綱出奏曰:“臣願往.”
上曰:“卿方治兵,不可行.”
只命李梲奉使金營,仍令鄭望之、高世則副之。
李梲既得旨,即受命出朝,往金營不提。
李綱候李梲出,因奏曰:“臣欲奉使往議和,主上不允何也?”
上曰:“卿性剛直,不可以往。
今遣李梲奉使,實因其通朕願和之意也.”
李綱曰:“今虜氣方銳,吾大兵未集,固不可以不和。
然所以和者,得策則中國之勢遂安。
不然禍患未已。
宗社安危,在此一舉。
臣懼李梲為人柔懦,恐誤國事也。
且今狄之性貪婪無厭,又有燕兵狡獪以為之謀,必且張大聲勢,過有邀求,以窺中國。
如朝廷不為之動,措置合宜,彼當戢斂而退;如朝廷震懼,所欲一切與之,彼知中國無人,益肆覬覦,憂未已也。
先安然後應,安危之機,願陛下審之.”
帝曰:“卿言極善,更須整飭三軍,以防不測.”
綱承旨退出。
卻說斡離不自遣使命入城議求和以後,每日操練胡兵,以候訊息。
是夜,金營太史官報知斡離不雲:“帝星復明,正映都城北隅,宋朝國祚未滅.”
斡離不聞說,大不悅。
忽報宋欽宗使李梲來至。
斡離不聽得南朝有使命來,即擺列人馬,卻似冰山;安布營壘,猶如鐵壁。
斡離不正南面坐下,李梲唬得身不敢舉,頭不敢抬。
斡離不端坐帳中喝雲:“爾今京城破在頃刻之間,我如今收斂大兵,駐紮於此,不攻城者,因爾主人年幼,才方即位,我欲存爾趙家宗社,其恩不校爾既來求和,要我退兵,則當送我犒勞三軍之物:黃金五百萬兩,白銀五千萬兩,戰馬一萬匹,耕牛一萬隻,五色紵絲一百萬疋。
尊我‘大金皇帝’,爾稱‘宋國主小侄趙桓’,百官皆稱臣;剖中山府、太原府、河間府三鎮與我,仍使一個親主與一個大臣為質,送我過河。
如此我兵方退.”
李梲唬得喏喏而出,不能措一辭。
金人笑之曰:“此乃一婦人女子爾.”
自是有輕朝廷之心。
斡離不就使蕭三保奴、耶律忠、王汭與李梲入城,索取求和之物。
李梲回朝見帝,進呈金人所須之物。
欽宗聞奏,憂悶終日。
太宰李邦彥勸帝如其數以與之,且解京城之危。
尚書李綱奏曰:“若依金人所索之數,括盡天下之財,尚且不滿其心。
何況一城之內金銀緞帛牛馬足其索數?況中山、太原、河間三鎮為國之屏藩,若割與之,國何以立。
至於遣人為質,宰相當行,親王如何去得。
不如且使一舌辯之士,與他議和,延過數日,以待天下兵來。
他如今孤兵深入,雖不得足其所求金寶,亦當領兵速回。
待他日要去時,卻使人與他講和,他則不敢輕我中國,和之則久.”
欽宗聞奏,正在猶豫之間,李邦彥復奏曰:“若依李綱之言,臣等皆被金人所虜。
即今京城,破在目下,何況執其三鎮之地。
城中府庫民間財物,皆是他有,何足與他較量.”
李梲向前奏曰:“事已急矣,陛下何必再思.”
欽宗從其所奏,乃避正殿,撤樂減膳,竭盡內府庫藏金銀,括借人家財物,若有藏者斬之。
就將在京官吏軍民人家金銀緞疋,及客商樂戶之家,盡取其財,共湊得黃金二十萬兩,白銀四百萬兩。
城中人家財物一空。
即修誓盟之書,稱“小侄宋國皇帝”,割與三鎮之地,錦緞二百萬疋,馬五千匹,牛五千只,遣太宰張邦昌,隨御弟康王為質於金營。
卻說康王與張邦昌到營見斡離不,邦昌恐懼,只是流淚而已,惟康王顏色不變,言無屈詞,因是金國諸將疑其恐非親王也。
及留虜營數日,嘗與金國太子同習射,康王連發三矢,皆中筈,連珠不斷。
金太子謂:“此必將臣之良家子,假為親王來質.”
語斡離不曰:“康王恐其非真,若是親王,生長深宮,豈能習熟武藝,精於騎射如此。
可遣之,別換真太子來質.”
斡離不心亦憚之,復請遣肅王樞代為質。
康王遂得南歸。
是時京畿北路制置使种師道,及統制官姚平仲,帥涇原、秦鳳路兵來會勤王。
熙河經略姚古、秦鳳經略种師中、折彥質、折可求等勤王兵至二十萬,京師人心少安。
欽宗聽得勤王兵來至,喜甚。
開安上門,命李綱迎勞諸軍。
是時朝廷已與金人講和,欽宗問諸師曰:“今日之事,卿意如何?”
師道奏曰:“女真不知兵,豈有孤軍深入人境而能善其歸哉.”
欽宗宣諭曰:“業已講和矣.”
師道對曰:“臣以軍旅之事事陛下,餘非所敢知也.”
即拜同知樞密院事。
閣門大使連報金人需求物數不已,一日四屠掠,百姓驚惶無定。
帝即遣李綱入議。
李綱奏曰:“金人貪婪無厭,兇悖日甚,其勢非用師不可。
且敵兵號六萬,而吾勤王之師集城下者,已二十餘萬。
彼以孤軍入故地,猶虎豹自投陷阱中,當以計取之,不必與爭一旦之力。
若扼河津,絕其餉道,分兵復取畿北諸邑,而以重兵臨敵營,堅壁勿戰,俟其食盡力疲,然後以一檄取誓書,復三鎮,縱其北歸,半渡而擊之,此必勝之計也.”
帝深然之。
即下詔大集勤王之兵,用此機會。
適西陲大將姚平仲請面見帝,上召見福寧殿,厚賜金帛,許功成之日有不次之賞。
平仲請出死力夜劫虜營,生擒斡離不,奉肅王以歸。
及出,連破兩寨,奈機事已洩,虜已夜徙去,平仲之志未遂。
姚古選精銳五萬人,自滑州進屯虜營之後,剋日併力攻擊,有必勝之道。
奈李邦彥力主和議,姚平仲憤恨朝廷無用兵意,遂乘一青騾亡命,一晝夜馳七百五十里,抵鄧州方得食。
入武關,至長安,欲隱華山。
顧以為淺,奔入蜀,至青城山上清宮。
留一日,復入大面山。
行二百七十餘里,度採藥者不能至,乃解縱所乘騾,得石穴以居。
朝廷屢下詔求之,弗得也。
至於乾道、淳熙之間始出,至丈人觀,自言年百十餘,紫髯長數尺,其行速若奔馬。
陸放翁為《題青城山上清宮壁詩》雲:造物困豪傑,意將使有為。
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賢。
姚公勇冠軍,百戰起西陲。
無錯書吧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
脫身五十年,世人議公誰。
但驚山澤間,有此熊豹姿。
我亦志方外,白頭未逢師。
年來幸廢放,倘遂與世辭。
從公遊五嶽,稽首餐靈芝。
金骨換緣髓,欻然松杪飛。
卻說金虜自圍京城凡三十三日,既得許割三鎮詔書及肅王為質,不待金幣數足,遣使辭宋帝而去。
种師道奏曰:“虜賊今去,其志必驕,軍伍不整。
臣請以精兵臨河邀之,無不克矣.”
李綱亦奏請用寇準澶淵講和故事,用兵護送之。
乃命姚古、种師中、折彥質、範瓊,領十餘萬兵,數道並進,俟有便利可擊,則併力擊之。
時李邦彥恐諸將有邀擊之功,密奏欽宗曰:“吾國祈與金國講和,豈宜聽諸將邀擊之計,以阻和議.”
立大旗於河東、河北兩岸,上寫雲:“準敕:有擅用兵者,依軍法.”
諸將之氣索然矣,金兵因得連夜退去。
京城圍解,君臣上下遂忘前患,各相慶喜。
同知樞密种師道聞金兵去遠,厲聲曰:“異日必為後患!”
因見朝廷更不思複用兵,上表乞罷職。
欽宗允其請。
中丞許翰諫曰:“師道明將,沉毅有謀,山西士卒咸信服之,不可使解兵權.”
帝曰:“朕見其老難用,故準其請.”
翰曰:“秦始皇因王翦老而不用,只用李信,後兵辱於楚漢;宣帝用一老趙充國,而能成金城之功。
自呂望以來,老將收功者,難一二數。
以古發今,師道雖老可用也.”
帝不納。
翰又言:“金人此去,存亡所繫,當令一大創,使其失利而去,則中原可保,四夷可服。
不然,將來再舉,必有不救之患,宜起師要擊之.”
帝亦不聽。
許翰嘆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