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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面具

窗開著,殿內忽明忽暗,全然是因為太陽。

他二人下了好久,直到太陽徹底被厚重烏灰雲層阻礙,天下起雨來。

“……這一局,是殿下贏了。”

磁性悅耳的聲音配合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有了幾分清新味道。

“不。”楚嫆紅唇抿起笑意,黑眸卻無波無瀾,“大人讓了我……方才大人若下在這裡,我就要滿盤皆輸了。你不會不知道,下在這裡一定能贏。”

她玉指輕點棋盤一處。

雲濯斂眸淺笑,“殿下聰慧。”

楚嫆支著頭看他。

天陰了下來,殿內有些昏暗,顯得他眉眼深黑,緋色的唇始終保持著矜持弧度。

似乎從她初見他時,就沒有變過。

鵝黃色外罩宮紗細膩柔滑,因她動作而滑落肩頭。精緻的鎖骨,身前若隱若現的玉樣肌膚——

她沒有注意這些。只是額前碎髮因風吹拂,不知不覺間給眼眸蒙了一層霧。

“大人會否一直戴著面具見人呢?休憩時,會摘下來麼?”

她這句話出奇的清冷,似乎帶著冰刺。

對面的人有些怔然,旋即又笑得如同春風和煦,“殿下說笑了。哪有人會一直戴著面具見人?奴這張臉如假包換,怎麼會是面具?”

楚嫆輕笑,眉眼微微彎起,“大人才是說笑了。”

她隨手又拿起一枚棋子,舉起來細細端詳,“有些棋子,落在哪裡,都是執棋人說了算。也許一開始就是棄子,只為了做一個美輪美奐的局。”

“不過,也有些棋子會超出執棋人的預期,脫離掌控……沒有外力干預,一切只是時間問題。”她把棋子隨意放在一處。

雲濯笑而不語,一雙眼逐漸直視面前女子。

她十六歲有餘,神情舉止間已像極了沈姝。尤其是這雙眼睛,不知不覺間也擁有了惑人的魅力。

傾國傾城。

“殿下說得對。”他輕聲道。

“那麼,大人會不會是一位執棋人呢?”楚嫆笑著,不待對面人回答,“一定是的。不然大人何以至今日。”

二人沉默片刻。

“福暄閣的寶貝不是父皇賜的,對吧。”她聲音沉靜,語調平緩。

“我今日就瞧著父皇神色不對勁。他總是抬眼去看你,那種目光壓在誰身上都不會好受。”

“的確不是聖上賜的,是奴自作主張。”雲濯鳳眸閃過一絲失落,但立馬就消失在黑色淵谷之中。

楚嫆冷了神色,倒吸了一口氣,“雲大人,你可真是……”

太囂張了些。

他雖是現在皇帝身邊的紅人,身居高位、萬人之上的權臣,可眼下朝廷中還並不止他一人如此,離他真正“權傾朝野”還有一段路要走。

太子、內閣首輔、吏部尚書、昭武將軍、鎮遠侯……哪一個不是位高權重,勢力雄厚?

向來高位看似穩固,實則如同飛絮浮萍。

每一步棋,最好不要分心、不要出錯,提防授人以柄。

他在分心嗎?

楚嫆緊著一張臉,“你這是在害我……”

“我沒有!”他提高聲音,帶著急切,聽起來有些兇。說罷他才知自已僭越,慌亂間起身行禮,“奴僭越了,殿下恕罪。”

“無妨。坐吧,反正大人今日無事,就陪我聊聊天。別緊張。”她理了理裙襬。

雲濯深吸一口氣,“賞賜福暄閣的東西,也只是寬慰二位殿下,想二位殿下能與陛下暫且維繫好關係。殿下自已想想便知,眼下還不是時候……”

“夠了,大人別再解釋此事了。”

她漫不經心地偏頭往窗外看,“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為什麼,大人還要在父皇面前說謊?還說得那麼冠冕堂皇,面不改色?”

雲濯心一震,鳳眸瞳孔緊縮,“殿下這是何意?”

楚嫆笑起來,嘆了口氣才喃喃道:“沒什麼,沒什麼……”

她早該明瞭。

這深宮之中,一直都只是她和楚睿在相依為命,其他人一概靠不住。

那日楚睿去求見父皇,敘及她被綁一事,來柔清宮中告訴了她。

讓她知曉雲濯在父皇面前說了謊。

隱去她曾被下啞藥的事實,還說什麼追查無果、昏倒路邊、未見賊人……

他到底想幹嘛?!

回京路上她未見慕遠。想必如今慕大公子還在綏州,過他錦衣玉食的生活;被綁架販賣的一眾人等,還在水深火熱之中熬煎。

他一直在刻意淡化這件事情。讓父皇乃至所有人遺忘,遺忘,繼續遺忘……

她憂心——有朝一日她和楚睿會被忘得一乾二淨;沒有喪禮不見靈柩的母妃會被忘得一乾二淨;定國公府上下百口也會被忘得一乾二淨!

她可以等。等他慢慢處理,慢慢捋清始末,慢慢佈局,慢慢出手……一切都可以慢慢來,只要能趕在明年四月前,給她一個交代。

定國公府上下忠心耿耿,若能救下,對他而言不是壞事,況且這是他一早就答應她的。

他舉止秀雅,平日裡看,霽月清風如同君子。

她將他的話視為君子之言。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可為什麼……她總是覺得這個人臉上始終戴著面具,不願坦誠見人,對她更是如此。就好像他的心並不在胸膛裡跳動,而是深埋土中,密不透風,從不曾鮮活。

風越來越大了,雨如傾盆。

“殿下。”緋色薄唇微張,昏暗的室內模糊了他微紅的眼尾,“奴答應了殿下的,一定會做到。殿下……”

對面的人始終看著窗外,不肯施捨他哪怕一個側目。

“殿下……奴不知道殿下為何這麼說……殿下,奴求您相信奴,相信奴……”

相信他,好不好?

他心裡亂得很,衝動之下甚至想跪求她信任自已。

“雲大人,時辰不早了,我傷口痛,想休息。”楚嫆嗡聲。桃花眸幽幽轉過來,隨手一指門邊,“大人拿著我的傘走吧。雨大路滑,大人當心。”

雲濯強迫自已冷靜下來,墨眸恢復如常。他躬身行禮,“謝殿下。殿下好好休養……奴帶來的東西,希望殿下嚐嚐。”

楚嫆點點頭,看著他轉身行至門邊,只停頓了一瞬,沒有拿起那柄傘。

他快步離開,不帶絲毫猶豫地投身傾盆雨中。

“雲!……”楚嫆咬緊唇,手指攥緊裙身,就這麼倚窗看著他身上錦袍溼透,皺皺巴巴貼在身上。

瘦削頎長的身影不多時就縮成小點兒,消失在愈發厚重的雨幕裡。

·

“誒喲!督主!您您您,您怎麼……”

怎麼把自已搞成這個樣子。

正守在雲府存身堂正門前的雲九俊眸睜大,一臉驚奇地看著來人。

鴉青色的華貴錦袍皺皺巴巴貼著身子,原本春風和煦的臉蒼白無比。

雨溼透了他的頭髮。玉冠歪斜,髮絲凌亂,還有幾綹貼在額前;水珠不斷順著額頭和挺拔的鼻樑往下流,鼻尖、嘴唇、下巴……

關鍵是那雙黑沉沉的鳳眸,此刻空洞無神。

他是一個人從柔清宮中走回來的。

雲九趕緊把雲濯迎進來,一邊走,一邊高聲,“七哥快過來幫忙!”

雲九抻著頭喊人,一不注意就被扶著的人推開了。

他回過頭,見自家主子跟喝了酒似的,踉踉蹌蹌、左搖右晃,偏偏都這樣了,那雙鳳眸還盯著他,“別叫他。別管我。幹你們的事去。”

“誒你這樣不行的主子……”雲九皺著眉還要去扶他。

“這是命令。你若不聽,我讓你進東廠暗獄。”雲濯喃喃道。

得了吧!

雲九一副對自家主子瞭解甚深的樣子。

他家主子何時體罰過自已的下屬?

但他也不好再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雲濯亦步亦趨穿過亭廊,進了自已的景雲院。

雲濯踉蹌著進了其中一間屋子,這是他的浴堂。

玉邊浴池很大,此刻卻冒著寒氣。

水是冰涼的。

池水深度只及他腰腹。

他眼尾猩紅,原本緋色的唇已經變得慘白。

單手解掉了自已的腰帶,外衣、中衣,一層一層拉開,但並不脫去,只露出漂亮緊實的胸膛,勁腰幾道猙獰的傷疤給原本溫潤的他平添了幾分戾氣。

雙目失神。

他背對著浴池,踉蹌著張開雙臂,讓自已直直跌進去,頃刻濺起冰冷的水花。

沉溺,沉溺……整個人埋進水裡。

他經常這麼做。

冰冷的水會從四面八方滲透進他的心,似乎水底有一個聲音一直斷斷續續——

“不會成功的……死吧,死了便可一了百了了。”

北祁不只有一個姓雲的人,北祁只有一個姓雲的人。

腦海閃過諸多畫面。他清晰地看見眼前一片火海,之中一人一襲紅衣,自刎在他面前。

四周都是火堆,黑煙連同燒焦皮肉的味道刺激著他的感官。

他能抓住什麼?唯有那枚玉佩罷了。

向來如此,隻身一人,無人幫扶。

永遠如此。

身體的本能會讓他一次一次掙脫出來,他權當方才的自已是死了一回。

可有些東西又怎能輕易忘記?

他其實沒什麼鴻鵠之志。一旦忘記那些場景,忘記那些事物,丟掉那枚玉佩,他就只會是一具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