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勞改隊”,李班長頗有幾分得意,“咱們這個‘勞改隊’有兩種員工,一種是新入廠的,一種是調皮搗蛋不服從管理的。士兵在部隊犯了錯誤有禁閉室,咱這裡犯了錯誤有個倒鹽班,是刺頭兒都給我送這裡來,啥時候改造好了再回去。”
“師傅,你在‘勞改隊’幹了多久了?”
“快十年了。看不出來吧?我當年可是咱廠最大的刺頭兒!”老李哈哈大笑,“我來這裡改造了三次,後來,我還不走了呢,我乾脆就留下來當了刺頭王。”
“師傅,你真挺厲害的!”海棠由衷地敬佩。
“有些煩惱是閒出來的,有些毛病是慣出來的,這些都需要用勞動來改造。”李班長說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話,“勞動是萬能藥,乾點活兒出個透汗啥毛病都治好了,就這麼粗暴簡單有效!”
海棠連連點頭,“確實是。這幾天倒鹽我已經體會到了。”
“哎師傅,用咱們鹽庫裡的鹽做飯乾淨嗎?”海棠忽然想起來那天看到的一幕。
“嗯?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了?”李班長問道,海棠只是笑,沒有回答。
“你是不是看到有人在裡面撒尿?”李班長又問。
“是。”海棠這才說,“就是那天伙房師傅來拿鹽,你鏟的那些鹽上就有尿。那天的晚飯我都沒敢打。”
“又是鹽水工段的熊玩意兒乾的!有的傢伙活兒忙了懶得去廁所,瞅著沒人就到鹽庫裡撒尿,這要是被我抓到了看我怎麼收拾他!”
“那你可別說是我說的!”海棠有些擔心李班長告密。
“不會。你也別擔心伙房的飯不乾淨。伙房用那些粗鹽就是偶爾醃鹹菜、殺水,用的時候會洗。伙房炒菜用成品鹽,咱們廠的伙食非常不錯,衛生沒有問題,你們住單身宿舍,最好到伙房打飯吃,外面的飯沒有營養!吃飯的時候也別多想,眼不見為淨!”李班長笑得很爽朗,海棠對“尿鹽”的心結也放下了。
時光荏苒。經過了一個多月的“勞動改造”,海棠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她手上的血泡早已痊癒,一雙手雖然看上去還是修長美好,但是掌心裡已經佈滿老繭。她每頓飯能吃兩個饅頭,體重長了五斤,面色變得紅潤,力氣也大增。海棠白天干一天活兒,晚上回去稍一洗漱,倒頭就睡,連夢都很少做了。
總之,海棠已經完全去掉了“驕嬌”二氣,愛幻想、愛傷春悲秋的矯情病也治好了一大半。
‘勞改隊’裡,幾乎所有人都在想辦法儘快離開這裡,海棠不想。“勞改”嘛,“刑期不滿”就老老實實地改造吧,何況這裡的工資在所有車間中還是最高的。
這天,是發工資的日子,海棠領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一共一百六十元,海棠覺得很滿意。下班以後,青工們紛紛結伴去購物了。喬冰請了她職高的同學出去搓了一頓,雨蘇則是到別的宿舍去找人研究織毛衣,莊菲也不知去向,宿舍裡只有海棠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她第一次感到了寂寞。
第二天下午下了班,剛走到大門,就聽到有個小孩子高喊:“姐姐!姐姐!”海棠覺得耳熟,看過去,竟然是姚得意和小正。
海棠呆住。小正旋風一樣飛奔過來,一把抱住了海棠,“姐姐,我可找到你了!”海棠把小正抱了起來,姚得意也走上前來。
母女兩人已經幾個月沒有見面,姚得意一看見海棠,眼圈就紅了,海棠也感到鼻子發酸。
“媽,你們怎麼來了?”海棠先開口問了一聲。
“我們要是不來找你,你就一輩子不回家了?”姚得意滿臉怨恨,她把小正從海棠身上抱了下來,“快下來,姐姐剛下班呢,怪累的。”
母女三人一起到了海棠的宿舍,姚得意打量著海棠住的地方,眼圈又紅了,“回家吧!今天是小正的生日,小正在家嚷了一天了要找姐姐。”
“姐姐,回家吧!媽媽買了生日蛋糕,咱們一起吹蠟燭吧!”小正央求海棠。
海棠這才想起小正的生日,便收拾東西和母親弟弟一起回了家。
姚得意一把火燒掉海棠的日記的時候,海棠曾經在心裡發過毒誓,她永遠也不要再回這個家,但是一旦看到姚得意,畢竟是自已的母親,時過境遷,她也就不再去計較了。
路上,海棠問小正想要什麼生日禮物,小正點名要了一堆玩具和零食,海棠一一買給了小正,樂得小正一個勁地誇姐姐真好。
老駱值夜班,三個人一起過了生日。小正一直纏著海棠一起玩耍,講故事,海棠就一直陪著小正,直到把他哄睡了,才躡手躡腳地起身出來。
到了客廳,海棠見姚得意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報紙。
“海棠,過來坐吧!”姚得意小聲地叫海棠,海棠便過去在餐桌邊坐下。
海棠突然覺得自已長大了,坐在姚得意麵前,不再像個要隨時聽從訓話的小孩子。
“媽,你是怎麼知道我在萬越化工的?”海棠先開了口。
“萬越化工的人早就來我和你爸的單位搞過政審啊,”姚得意說,“知道萬越化工是你自已選的單位,我和你爸都沒有反對,否則,我們不同意的話,他們是不會錄用你的。”
“嗯。”海棠點頭。
“對不起,小棠,我不該燒了你的東西。”姚得意終於向海棠道歉了,“我覺得那些日記對你將來沒有什麼好處,就自作主張地燒掉了,現在想想真是不應該。”
海棠的心裡一陣抽痛,她搖了搖頭,淡淡地說:“都過去了,別提了。”
“小棠,你真的不考大學了嗎?”
海棠點頭,“不考了。”
姚得意長長地嘆了口氣,“你自已做主吧。你不在家的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你爸也罵了我很多次,你從小沒有在我身邊,我也不會當媽,有些事情,其實我真的是為了你好,但是我可能處理得不對……”
姚得意說得很誠懇,海棠心裡也有幾分感動。
“現在你也長大了,自食其力了,有些事情我不該繼續管了。”姚得意說著起身回了自已房間,一會兒她手上拿了幾封信,遞到海棠手上,“你的信。”
海棠接過來,厚厚的一摞,一看到那熟悉的筆跡,海棠的血猛地湧到頭上來。
是芮歐的信!
“這是五封,之前還有一封,那次一起燒掉了。芮歐的媽媽不同意你們交往,所以我也不同意。即使現在,他媽媽也不可能同意你們交往。那個芮歐我沒有見過,說起來我也不是個完全不通情達理的人,他寫了那麼多信,我看他還是挺認真的。現在你不上學了,你爸爸說了,這些信交給你,是留著還是怎麼著,你自已處理吧。”
海棠拿著那些信,手有些顫抖了。
晚上,海棠躺在自已的床上,她把那些信放在枕邊,用一雙粗糙的手反覆撫摸著,想象著裡面的內容。芮歐沒有忘記她,這讓海棠非常欣慰。
海棠想起她第一次收到芮歐的信的那個雪夜,禁不住熱血沸騰,可是那已經是多麼遙遠,多麼奢侈的往事了啊。
如今,芮歐是名牌大學的學生,而她只是一名幹粗活兒的女工,他們之間已經隔了一條鴻溝,她配不上他了。
最終,海棠沒有拆開那些信,她怕自已會心生幻想,會奢望兩個人還會在一起,她怕自已會動搖。她把那些信原封不動地放了起來,就讓美好的愛情永遠留在記憶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