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博哈圖和烏蘭早早便用好午膳,準備參加皇帝晚上的壽宴。按說雖皇帝已經退位,但從禮節上來講,舊時的規矩還是該尊重的,所以博哈圖和烏蘭原本是備好了要按照科爾沁的傳統禮服來穿戴的。
但幾日前宮裡已經著人來通知,說本次壽宴是西式規制,不必拘泥於舊制的規矩。
早有傳聞說小皇帝喜愛洋學,而且已經剪掉了辮子,但烏蘭和博哈圖都沒想到,竟然連這次壽宴這種比較正式的皇室活動都要按照西式來安排。可見就連皇族內部對於現代化的訴求都是如此強烈。
於是,博哈圖身著一身棕色西服三件套,外加一件貂絨襯裡毛呢大衣。烏蘭則身著寶藍色西裝配了條深藍色長裙,外披了件狐裘斗篷。兩人下午便穿戴完畢,準備到宮裡赴宴。
紫禁城的皇極殿內,受邀的皇親國戚和大臣貴族都已落座。雖說幾日前已經傳話是西式宴會,但在這紫禁城裡,總顯得不倫不類。不但宴會的坐席還是擺成了舊時的模樣,賓客穿得也是五花八門。
一些上了年紀的保守派還是穿著舊制的滿族服飾,年輕些的如烏蘭和博哈圖以及少數受邀的賓客穿了西式禮服。而最滑稽的是不知誰家的貴女,竟然中西混搭,梳了個華麗的旗頭,旗頭中間一朵怒放的大牡丹,左右兩側滿是珍珠和點翠,卻穿了一身裝飾了羽毛的橙色華麗西式禮服裙。
烏蘭見她的樣子實在忍不住笑,遠看活像一隻老母雞。烏蘭正笑著,被博哈圖一個眼神殺住。
博哈圖悄悄側耳說道:“那據說是繼你之後的皇后人選,榮親王的外甥女,正白旗朵蘭氏家的大格格,你可收斂點。”
烏蘭只對做生意感興趣,對於這些皇室內部錯綜複雜的宗親關係,向來不上心。這也是牧仁不放心她,要博哈圖陪他來的原因。
烏蘭趕緊收了笑,低調地坐在席前。
不一會兒,皇帝同太妃駕到,眾人起身行禮,高呼:“皇帝陛下萬歲!”
“眾卿家平身!”皇帝端坐在寶座,緩緩說道。
“今日感謝眾卿來為我做壽,說好是西式宴席,大家也就不必那麼拘謹。傳膳吧。”
只見年方15歲的皇帝尚顯稚嫩,少年稚氣未脫,清瘦得很。一身藏藍色西裝,金絲眼鏡,頭髮向後梳的一絲不苟,端坐在寶座上。
於是,這個有點奇異的宴席就開席了。
送膳的太監們託著用明黃色雲龍紋緞包好的膳盒一隊隊進來,將各式菜餚在擺好的膳桌上整齊有序地排布開。西式的羊排、火腿、炸豬排、蛋糕、乳酪,中式的烤鴨、海參、鮑魚,冷菜、熱菜、果盤、蜜餞,應有盡有。御膳全都上完擺好後,侍膳的太監宣佈“膳齊”。
壽宴整整長達兩個時辰!烏蘭已經覺得甚為無聊了,不知道這滿屋子穿的中西合璧的人們是如何在這坐這麼久的。
宴會的節目開始了,先是傳統節目京劇,這次宮裡特意請來了雙慶社的尚先生。這顯然是滿足太妃們的喜好。皇帝請太妃點了兩出戏,《汾河灣》和《春秋配》。
戲是好戲,只是烏蘭覺得在這聽戲都不如看這些人的戲精彩。
只見皇帝的生父,榮親王坐在皇帝身側最靠近他的位置,時常與其耳語一番。各路王公大臣,貴族世家都紛紛去給皇帝敬酒。
穿得像母雞的朵蘭氏格格跟她阿媽早早就去給皇帝敬酒了,只見榮親王跟皇帝耳語後,皇帝禮貌地點點頭,然而眼色卻頗有些嫌棄。
朵蘭氏格格回身落座的時候,烏蘭終於看清了她。明明是一張端莊明麗的面孔,偏偏妝容畫得跟鬼一樣,眉毛畫得粗黑,腮紅塗滿臉,簡直嚇人一跳。
過一會兒,一個身著水藍色旗袍,白色貂絨披肩的女子,跟其阿媽前去祝壽。女子年方十七八的樣子,身段苗條,打扮得體,顯得落落大方。烏蘭都不禁看了好幾眼,主動問博哈圖那是誰。博哈圖悄悄說,那應該是正藍旗赫拉家的格格。
別看博哈圖平日在草原,但畢竟在京多年,另外與八旗各家之間因軍務都有些走動,認識的人頗多。
烏蘭此時終於明白這個壽宴的真正目的了,其實就是幫皇帝選妃。她想著自已的情況,不知道要不要去敬酒。正猶豫著,博哈圖輕聲說道:“走吧,我們去敬酒。”
於是,烏蘭跟著博哈圖來到御前寶座前。
“皇帝陛下,榮親王殿下,烏蘭.博爾齊,博哈圖.巴特爾代表科爾沁部前來給祝壽。為慶賀皇帝陛下壽辰,科爾沁部特備了金壺一對,狐皮50張,羔羊皮100張,贈予陛下。祝皇帝陛下壽與天齊。”
只見榮親王面色微不可察地動了動,跟小皇帝輕輕耳語了一下。
“郡主和將軍快平身,我葉爾根家族與科爾沁世代交好,老親王為大清戎馬一生,輔國公也是棟樑。近些年你們不時常來京,反倒是疏遠了。今天朕見到你們甚為寬慰。”
皇帝畢竟年輕,說這話時候倒是顯得十分真摯。
“謝謝皇帝陛下。”烏蘭與博哈圖拱手拜謝。
“烏蘭郡主博聞強識,年少便遊歷西方各國。博哈圖將軍勇武非常。陛下應與兩位多多走動才是。”
“朕正有此意,今日壽宴人多。明日你們進宮來,我組織了一個小的派對,只有親近的人,我們明日再聚。”
烏蘭和博哈圖面面相覷,但終歸不能駁了小皇帝的面子,立刻應下了。
榮親王饒有深意地點了點頭。
敬了酒,烏蘭和博哈圖便回自已的席位去了。
兩人對視一眼,悄悄討論。
“明日召我們進宮不知道什麼意思?”
“靜觀其變吧,大概也是趁我們難得在京,拉攏一番。”
“好吧。”
宴席持續了兩個時辰,終於曲終人散了。
眾人離開的時候,烏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朵蘭氏格格盯著她在看。她們並不相識,於是烏蘭只當是自已的錯覺,與博哈圖打道回王府了。
“明日真還要進宮?”烏蘭一臉不情願。
“當然,既然答應了,咱們禮數還是要盡到。”博哈圖無奈地說。
於是,第二日中午,烏蘭和博哈圖如約進了宮。
皇帝組織的小型宴會放在了養雲軒。內殿的桌上鋪上了白色桌布,擺好了鮮花,金質選單托架的旁邊,有許多裝滿了杏仁和西瓜子的小金盤子,旁邊一張桌子上擺滿了香檳。
樂隊已經在演奏起輕鬆的音樂,先到了的賓客已經在舉杯寒暄,看起來不過二三十人的樣子,都是年輕人。
見烏蘭和博哈圖步入殿內,眾人不由得回身側目。博哈圖高大威武,一身黑色禮服,襯得他既有男子氣概又富有貴族氣息。烏蘭今日沒想到宮裡竟會有能跳舞的場所,一身杏色略正式的長裙,但依舊端莊貴氣。
小皇帝見狀端著酒杯走了過來。少年今日倒比昨日殿內輕鬆了不少的樣子。
“烏蘭郡主和博哈圖將軍怎麼才來?我們已經開始喝起來了!今天都是與我親近的親戚和朋友,你們不必拘束。一會兒我們跳舞!”
烏蘭其實之前拒婚純粹是不想嫁到皇家,跟小皇帝只有在小時候有過幾面之緣,談不上熟悉,也談不上討厭。未來能否做朋友,也是未可知吧。
但當下她確實覺得這只是個普通的少年,甚至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絲悲涼。是啊,他在什麼都不懂的年紀當了皇帝,又被趕了下來,囚禁於這一方天地,真的也不是什麼好命數。
環顧殿內朵蘭氏家的格格今日穿了一件詭異的鹹菜綠色的泡泡袖長裙,配了個極其難看的髮髻,妝容倒是稍比昨日進步了些,能看出那清麗的面容。烏蘭不禁感慨她一副好面孔都毀在衣品上了。赫拉家的格格依然穿著得體,淡粉色的一身旗袍,簡約卻顯得她青春靚麗。
繼續看看,忽地,被一個身影嚇得呆住了。
只見一個清瘦細高的身影,穿著一身灰色禮服,目光正看向烏蘭。
東久一郎!他怎麼在這!
烏蘭感覺空氣都凝固了,避之不及的人,竟然在宮裡遇到了。真見鬼!
“烏蘭小姐,又見面了!”東久已然端著酒杯過來打招呼。
“這位是?”博哈圖問道。
“哦,在下東久一郎,是滿鐵商社代表,是烏蘭小姐在哈爾濱的朋友。”東久一郎不客氣地自已介紹了一番。
“哦,是的,東久君是我哈爾濱認識的,朋友。”烏蘭立即應下。
“幸會!我是博哈圖,烏蘭的義兄。”博哈圖於是同東久握了握手,見是日本人,博哈圖並不想強調他科爾沁將軍的身份。
於是,幾人一邊寒暄一邊朝人群中走去。片刻,音樂切換到了舞曲,眾人停下等待皇帝先邀請女伴。
只見少年環視四周後,走到了烏蘭面前。
“烏蘭郡主,能請你跳支舞麼?”少年面露微笑,盡顯紳士風度。
烏蘭被嚇得不輕,明知道今天的主題依舊是為皇帝選妃,但她預設她已經不是一個選項,只是來湊數的。怎麼這還要跟她跳舞!
但皇帝邀請了總要給面子,烏蘭只得不情願但面露微笑地跟皇帝步入了舞池。其他人也開始紛紛陸續步入舞池。
不熟悉的兩個人,面對面跳舞,烏蘭覺得有一絲尷尬。
“烏蘭郡主,我知道榮親王議親被博爾齊回絕的事,也知道你有心上人了。我只是單純想跟郡主做朋友。我……羨慕郡主的自由和勇敢,如果日後有機會走出這裡,我也希望能到處闖蕩。”少年目光中滿是豔羨的神情。
烏蘭聽聞這番話,放寬了些心,說道:“會的,陛下會走出這裡的。”但轉念一想,忽然似是想到些什麼,又對皇帝說:“只是陛下,千萬不要聽信一些人的花言巧語。”
“郡主,眾人都覺得我還不諳世事,其實我知道,可信任的人少之又少。我只是名義上的皇帝,現在除了這個頭銜沒有利用價值。榮親王總希望我能與有實力的家族聯姻,也是希望我多些助力而已。”
烏蘭沒有說話,但她覺得皇帝雖是少年,經歷的事情多了,其實倒比他的年紀成熟許多。
“郡主,我相信博爾齊與我葉爾根家族的情誼,未來我如有不測的話,我可以找郡主尋求幫助麼?”
烏蘭沒想到皇帝會問這話,怔了一下,說道:“皇帝陛下,博爾齊向來以家國利益為重。只要目標是守護這中華大地的子民,我博爾齊無論在何時都一定肝腦塗地。”
烏蘭這話滴水不漏,既沒對皇帝個人做出承諾,但也表明了博爾齊的忠心,只不過不是對葉爾根家族,而是對國家的忠誠。
皇帝聽聞,只是微笑不語,說道:“好,以家國利益為重。只是不知道我一個廢帝還有沒有機會。”
“陛下,您遠比想象的有力量保護這個國家。未來面對任何選擇,一定要記得您中華子民的皇帝,不要聽信讒言。”烏蘭試圖鼓勵這個內心沮喪的少年。
“嗯,我會努力找回我的勇氣!”少年目光似是閃爍。
一曲終結,烏蘭回身去找博哈圖。博哈圖竟然與朵蘭氏家的格格跳了第一支舞。
烏蘭不由得調笑博哈圖,“嘿,你這眼光絕了,不是要跟皇帝搶新娘吧?”
“噓,別胡說你!”博哈圖緊張地說,但不知道為何感覺表情有點怪怪的,然後望了一眼朵蘭氏格格。
正說著,東久一郎走了過來,一絲不苟的油頭,修長的身材,氣質翩翩。
“烏蘭小姐,能有榮幸請您跳支舞麼?”
“我今天的裙子其實不太方便跳舞,你看我都沒準備舞裙。”
烏蘭扯了扯自已的裙襬,其實真的是邁不開腿,剛才跟皇帝跳舞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那太遺憾了,看來我的這個心願再次落空了。”
東久一郎饒有深意地看著烏蘭,烏蘭一臉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