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細密綿軟地飄下來,早間的皇城清淨少人,偶爾有往來的官轎搖晃抬過街面,但目的地都很一致。京中所有三品以上官員都恭恭敬敬立在無極殿前,按照位份次序排列等候陛下傳召。
顧亦宸踩著雨露走到殿外,陛下的貼身許公公趕忙上前恭迎,微笑道:“翊王殿下請隨咱家進殿,陛下吩咐了,等散了朝一起用膳。”
顧亦宸微笑頷首,拭去身上的雨露和鞋上的水印。跟著許公公進殿,在膳桌旁靜靜等候。不多會兒,太監們端著20多道精美別緻的菜餚上桌,驗毒太監將銀針擦拭乾淨,逐一插入食物中驗毒,食具是繪著龍紋和寫著“萬壽無疆”字樣的明黃色的瓷器。
現在在秋末,等過陣子進入初冬時節,則換成銀器,下託以盛有熱水的瓷罐。每樣菜品和碗器都有一個銀牌,這是為了戒備下毒而設的,並且為了同樣原因,菜送來之前都要經過一個太監嘗過,名曰“嘗膳”。
顧亦宸接過試菜太監的銀筷,夾起一塊魚香肉絲,伸進嘴裡咀嚼了幾口,淡淡地點點頭,太監送上漱口水輕漱幾下,又拿起一碗金絲燕窩淺嘗一口,皺了皺眉,試菜太監看他神色不佳立馬將燕窩撤下。
試菜過程前前後後約有一刻鐘,待做完這些繁瑣的程式後,顧亦宸接過錦帕淨手,許公公眼含滿意地看著他,微笑道:“這些繁瑣的事情本不必殿下親自來做,自有下人們來,何必麻煩。”
顧亦宸回了他一個溫和眼神,“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
“好!好個天下平。”爽朗可親的聲音自殿外傳來,陛下信步走進殿內,顧亦宸微笑躬身作禮,“父王今日下朝倒早。”
陛下親切地拍了拍他的手,半開玩笑說:“那幫老臣整日裡為了那點子錢在朕面前吵吵,朕懶得聽,肚子餓了就散朝。”
“來來來,快坐下陪朕用膳。”他拉著顧亦宸一併坐下,拿起一盅紅棗血燕輕啜。顧亦宸一邊夾了一塊茭白鮓遞到陛下碗裡,嘴裡一邊彙報刺殺事件的調查結果。
陛下面無表情的聽著,嘴裡認真吃著,只時不時詢問了一兩句,待顧亦宸彙報完畢後,他停下手中銀筷,思索了一瞬,正色道:“這兩天很多大臣讓朕嚴查此事,南詔那邊竟也來書信過問公主的平安,也不知是誰膽子這般大,這麼快就傳到到他們耳朵去了。”
顧亦宸心一驚,趕忙起身下跪:“父王明察,此事絕不是兒臣所為。”
陛下睨了他一眼,讓他起身,淡淡道:“朕知道不是你,你急著下跪作甚?從西陵國到南詔國的正常書信往來,來回最快也需要三日,但現在只過了兩日,南詔國的奏摺已經到朕的面前,說明,是某些人等不及要拿此事大作文章。”
陛下繼續說:“如今北涼國皇帝日漸衰老,幾個兒子正鉚足了勁爭奪皇位,二皇子蘇籬工於心機、心思難猜,三皇子蘇勇戰功彪炳,五皇子蘇柯閒雲野鶴不問政事,所以朝廷立儲之聲已分成兩派。可,無論是誰繼位,都對我們西陵國不友好,東邊也是個不省事的。”
“無論是為了破壞兩國的關係,其他國家從中漁利,還是謀奪朕的皇位,其心都可誅。所幸慕儀公主並未受傷,殺手既已畏罪自盡,此事明面上就不必再追查下去了。你,悄悄地進行暗查,有結果了再來回稟朕。”
顧亦宸起身回“是”。
陛下溫和地笑看他,說:“去庫房裡挑幾樣你看得上眼的東西,以朕的名義給慕儀公主送去,記住,你親自送去!最好,再和公主吃個飯安撫一番,朕等著抱孫子。”
顧亦宸又趕忙下跪,急道:“父王,兒臣很願意為您去安撫公主,可,婚姻一事,還請父王能三思,兒臣真的無此心啊!”
陛下定定看著他,顧亦宸無懼天威,與陛下眼神對峙。
許公公瞧見倆人氣氛劍拔弩張,趕緊拿了碗茶,遞給陛下,撲哧一聲笑道:“殿下真是好福氣,有陛下這般關心婚姻大事,不像奴才,從出生就沒見過父母,還是捱了一刀的傢伙,沒兒沒女的,想操心也無處關心,還是陛下好福氣。”
陛下接過茶,冷哼一聲,“你個和稀泥的,就屬你最會說話,起來吧。”
顧亦宸遞給許公公一個感謝的眼神,趕忙起身。
陛下輕啜一口,淡淡道:“罷了,賜婚的事暫且不提,從那日你一看見她被馬帶進深林,你毫不顧忌策馬衝進去救她,朕就知道你喜歡那陸聞溪。”
顧亦宸心中又是一驚,連忙否認。
陛下抬手製止他,斜睨了他一眼,繼續道:“你不用否認,朕也是過來人,知道感情之事情難自控。”他偏頭問:“許知,那陸聞溪是哪家的女公子?”
許公公笑著回稟:“陛下好眼光,那陸聞溪是中書令陸令煊的嫡女公子,母親是慶國公之女,早幾年已去世。”
“噢,原來是中書令的女公子,膽色和氣魄都不錯,頗合朕的心意,可有婚配?”陛下捋須點頭微笑。
許公公覷了一眼顧亦宸為難的神色,一字一句斟酌答道:“據小人所知,陸夫人臨終前與吏部尚書趙夫人共同定下了她和趙衍的親事,但據傳聞,兩人並無感情,所以至今還未將婚姻之事提上日程。”
“既如此,那也不好強人所難,朕本想著,你既喜歡陸聞溪,那便可將她賜予你做側妃,將來你繼承朕的皇位時,再封個貴妃,也算是對得起中書令身居高位。但現在看來......宸兒,你的心需要收拾收拾了,你可明白?”陛下正色道。
顧亦宸咬咬牙,不甘答道:“是,父王。”
陛下滿意地笑了笑,說:“中書令養了個好女兒啊,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他側過身子,吩咐許公公:“一會兒你幫朕擬一道聖旨,也挑幾樣東西送過去,以示朕的安撫之意,她身上有傷,就,不必來謝恩了。”
“再有,秦王到了嗎?”
許公公忙躬身答:“已經在殿外候著了。”
顧亦宸忙起身,向陛下行禮退出殿外。甫一出殿,就遇上在門口等候的秦王,他經過他身旁,秦王的聲音在耳側幽幽響起:“你和父王都說了些什麼?”
顧亦宸笑笑,“大哥若好奇,臣弟告訴你也無妨,剛才,父王大力嘉獎我及時救了公主。”
秦王冷笑道:“公主真是好運氣,能遇上二弟去救她。”
顧亦宸佯裝不解問:“不知大哥什麼時候想取我的性命?讓弟弟我也好做準備,才不浪費大哥的蛇頭白羽箭。”
秦王立馬偏頭看他,不帶一絲表情冷然道:“二弟若是娶了公主,哪還有人敢傷你,恐怕父王連這江山都要拱手於你。”
顧亦宸低頭一笑,也微微偏過頭與他眼神對峙,“多謝大哥的提議,若這是大哥所願,我立即回頭去和父王求娶慕儀公主。”
秦王緊緊盯著顧亦宸,似是想從他表情中探查此話的真假。顧亦宸抬手輕拍他的肩膀,微笑離去。
秦王看他離去的身影,竟覺得自己忽然不瞭解他,明明已經是唾手可得的王位,他卻偏偏拒絕,可剛才的話,又分不清真假,讓人迷惑。
許公公打斷他的思緒,溫聲道:“秦王殿下,陛下傳喚您進去。”
“好。”
下午陽光正好,趙紓鬆鬆地伸了個懶腰,直言一覺睡得好舒服呀,陸聞溪頂著一個大黑腦袋懟了一句:“你且去外邊看看,偌大的營區只剩咱們這頂營帳了。”
趙紓不解,小聲嘟囔說:“我至於睡了這麼久嗎?”她穿上小靴一路小跑到營帳門口,掀開一個小角,往外探了探腦袋,才發現陸聞溪說的事實。她趕忙撤簾呼喚婢女麻溜地給她梳洗。
趙府和陸府本就在一個支線,陸聞溪和趙紓同乘一騎馬車,路上途經趙府便先送趙紓回家,不多會兒,馬車便停駐在陸府門口,到家了。
書瑤和水綺一左一右攙扶陸聞溪下馬車,她看見很多侍從急急忙忙往正廳搬東西,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很是不解。
“青玉雕雲蝠萬壽如意一對、冰蠶絲2匹、耀光綾2匹、東海明珠十顆、御銘松花江如意文房四寶一套、夢語碟溪扇兩柄、並蒂海棠珊瑚髮簪一支......”公公朗聲高念。
“這都是些什麼呀?這是誰送來的。”
陸令煊看見陸聞溪回來了,趕緊快步上前替代水綺攙扶她,忙不迭道:“聞溪啊,這都是陛下身邊的許公公親自送來的,說你為了西陵國捨身護南詔國公主,很是感念你的一片赤誠忠心。”
陸聞溪瞪大眼珠看著這些寶貝,臉上都掩飾不住的狂喜,終於不是什麼靈丹妙藥了,終於來點實質性補償。
她緩緩走到許公公面前,想行禮卻被他攙起,他眼含濃濃笑意道:“陸女公子不必多禮,你為國盡忠,捨身護公主,咱家此番前來是奉了陛下的旨意,還請陸女公子跪下聽宣。”
一時間陸府所有人在院內院外統統列好次序伏地跪拜,陸聞溪和陸令煊跪第一排聽旨,許公公走至大廳正中央,開啟一個紫檀匣子,拿出明黃色的聖旨,清朗的聲音在陸聞溪頭頂上響起。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中書令陸令煊之嫡女陸聞溪,稟訓天人,巾幗英勇,救慕儀公主於危難之際,為國盡忠,性質敏慧,著即冊封為永嘉郡主,食邑千戶,尚餉,欽此!”
“永嘉郡主,謝恩吧。”許公公笑道。
陸聞溪驚訝地抬頭,感覺自己呼吸都要停止了,忘了要謝恩。
許公公好笑地再次提醒:“永嘉郡主?永嘉郡主?”
一旁的陸令煊伸手將她一併按下磕頭謝恩,她深深呼了口氣,復又睜開,起身接過聖旨,不可思議地開心大笑:“我有誥命了,我還有封號了,爹,我居然還有俸祿可領,這,這救了公主居然能得到這麼天大的好處!我太幸福了。”
陸聞溪趕忙給書瑤使了個眼色,然後把一個鼓鼓囊囊的荷包暗中塞到許公公的袖兜裡,諂媚道:“公公傳旨一路辛苦了,這點吃茶錢還請您笑納,望您回去後在陛下面前多多為我美言幾句。”
許公公捏了捏荷包分量,滿臉讚賞地看著陸聞溪,和陸令煊笑道:“中書令大人好家教,郡主還有更大的福氣在後頭呢,得,咱家也不客氣了,謝過郡主。”
“公公要不吃盞茶再走。”陸令煊滿面諂笑。
“咱家還得回宮復旨,就不多耽擱了,以後多得是機會,留步。”許公公含笑道。
陸令煊和陸聞溪還是將他送出了門口才罷。
陸聞溪回頭看向顏氏母女,知道今日之後,她倆已經不再跟自己是一個賽道的人了,彼時的她仰人鼻息,被全西陵城的人笑話和厭棄,現在的她已經是連陸令煊都束縛不住的飛鳥了。
她滿臉堆笑走到堆積如山的禮物面前,和往常一樣,又挑了一件碧玉手鐲送給陸沁靈,言明這是陛下的恩賞,希望妹妹笑納。
陸沁靈嫉妒得淚眼漣漣,根本不想接這手鐲,喜兒看了看陸令煊眼色,替她接過來。陸聞溪有心逗逗她,直言:“妹妹忘了什麼話沒同姐姐說嗎?”
陸沁靈疑惑地盯著她,顏氏忙用手肘輕撞了下,提醒她謝恩,這下陸沁靈更氣惱,咬牙切齒惡狠狠道:“謝過郡主賞賜。”
陸聞溪滿意地捏了捏她的臉頰,笑道:“這才對嘛,要乖,我才會對你好。”
入夜,陸聞溪開啟匣子,拿出聖旨反覆細細觀看,金黃色上七彩絲線繡雙龍紋,上繡仙鶴、瑞雲點綴,卷首以黃金鑲嵌。她輕輕撫摸,暗暗讚歎這可是聖旨,從前只能在博物館裡隔著玻璃看,從未想過能有擁有它的一天,而且這道聖旨還是為了自己下的。
她開心地一晚上吃吃的笑,侍女們互相之間眼神交流,之後又搖搖頭,彷彿在說:自家主子肯定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