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予鹿走在顧家的遊廊裡,長廊曲折蜿蜒,每根樑上雕刻著精細的圖案,山水、花鳥、草木各不相同。
就像是一條古色古香的綢緞,連線起了前院和前廳。
長廊兩邊栽了不少竹子,風吹過,樹葉婆娑,散發出陣陣清香,還有重巒疊嶂的假山,粗略望去,似在深山之中。
轉過遊廊,便看到顧家的前廳,廳前石階上,站著幾個穿著相似的丫頭,低垂著頭,腳像生了根似的,不挪動一步。
廳內則直立著數十人,皆著整齊劃一的暗紅色交領官服,繡著用來分辨文武、品階的繡紋,身姿高大,英姿勃勃,不苟言笑。
在快要走到遊廊盡頭時,黎江言拉住沈予鹿的袖口,把她帶到了遊廊的視覺死角,這裡前廳的丫鬟看不到,院子裡的家丁也看不到。
“你怎麼來顧府了?”黎江言口吻嚴肅,突然間轉變的態度令沈予鹿無所適從,可對方眼裡流露出來的關切卻令她放鬆了下來。
還未待她回答,他唇角緊繃起來,溫熱的手指觸碰她的額角,輕撫了幾下,“臉上都沾了灰了,路上可遇到什麼危險?”
沈予鹿頓時睜大了眼睛,什麼,難道黎江言看到的她是個髒兮兮的小花貓,在街上追著毛線滾了一圈又一圈的那種?
“少女放心,你的臉可乾淨了,就額角有處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的灰,也被黎江言給擦掉了。”寅子笑嘻嘻地安慰她。
沈予鹿舒了口氣,這才有心情回黎江言的話,“沒有遇到什麼危險,我是從小巷子鑽過來的,可能沾到了牆壁上掉落的灰塵。”
灰衣人想要殺她這件事,暫時還不適合告訴黎江言,因為很多事情連她自已都沒搞懂清楚。
沈予鹿指了指自已來時的方向,扯開話題,“陛下一定不知道吧,出顧府,往右走一段距離,再穿過一條小巷子,就是隆太醫的家了。”
黎江言點漆般的眸順著她的手指越過高高的白牆,往遠方眺望,語氣含了別樣的情緒,“隆太醫和顧家住的如此近?”
“對啊,我們快進去問問顧家有沒有人認識隆太醫吧。”沈予鹿沒有停頓,一口氣說完,邁開步子朝顧家前廳走去,可剛走出一步,垂落的衣袖就被他牢牢握住,再難往前移動。
“是要問,不過在那之前你要先解釋一下,你是怎麼出宮來的?”
沈予鹿猝然回首,那雙如深潭的眼定定地看著她,眸中雖不是面對犯人時的嚴肅冷漠,但也清清楚楚地告訴她這件事不是那麼容易過去的。
像這種情況,就不應該和他談論這種理性的問題,應該在感性方面壓制他。
沈予鹿垂下眸,睫毛似蝶翼般顫抖了兩下,秀美的面孔蒙上了一層難過的輕紗,“陛下是在怪罪我偷偷出宮嗎?”
“不是,”黎江言速即接上她的話,沒有絲毫遲疑,“我是怕你被他人發現,受到責罰。”
他的嗓音是天生的冷淡,曾一度讓沈予鹿覺得他的嗓音如同玻璃杯裡碰撞的冰塊,兩兩碰撞,冷的透徹,但如今沈予鹿更能感受到,在那冰塊之中努力蔓延的尚未冰凍的水的溫度。
“我是扮成採買的宮女混出來的,本來差點就要被發現了,多虧瑤葉姑姑過來,嫌我們動作太慢了,這才讓我好好的出了來。”
黎江言忍不住重重點了點她的眉心,那塊柔軟的面板一下呈現了紅痕,他有些心疼又因她如此行事按耐不住心中擔憂,“這次算你運氣好,下次再這樣,看誰能來幫你。”
沈予鹿淺淺一笑,抬眸看他,唇邊泛起兩個梨渦,俏皮又狡黠,“陛下也不會來嗎?”
黎江言無奈地笑了笑,語氣一如既往的平淡卻很堅定,“我會來。”
這個回答不出她的意料,但那份堅決還是讓她心頭一熱,伸手想纏住他的胳膊,黎江言怔愣,欲走還留地閃躲了一下,被她眼疾手快地一手抓住,一手滑入他的袖中,纖白的手指勾了勾他的右手小拇指,輕輕搖晃了一下。
“我相信陛下。”
黎江言眼中閃過一簇光芒,他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淡漠的透著冰冷,細細看去,才發現白玉似的耳垂染上了紅雲。
黎江言用自由的手捏住了沈予鹿的皓白手腕,輕輕使力抽出自已被勾著的修長手指,“白天如此行事,於禮不合。”
沈予鹿露出甜甜笑容,看著就讓人覺得心頭擱上了一塊龍鬚糖,幸福又甜蜜,“陛下的意思是晚上就可以了嗎?”
黎江言耳朵又紅了起來,對於這種撩撥的話不知如何去接,只能低頭避開她的問題,似是發現了整理衣袖的樂趣,潛心地替她理平了衣袖上的褶皺,“顧家的案子你很感興趣嗎?”
“陛下怎麼這麼問?”
“要不然你怎麼追到這兒來?”
沈予鹿眨了眨眼睛,故意咳嗽了一下嗓子,現編了一個理由,“準確來說我是對案子很感興趣,其實我從小就很敬佩明鏡司裡破案的大人,現在這麼大的一件案子就擺在我的面前,我怎麼能不去破上一破。”
他默默地看了沈予鹿幾眼,似在判斷她話語的真假。
“陛下不信我?”
黎江言搖了搖頭,語調之中帶著連自已都不曾察覺的寵溺,“沒有,走吧,帶你去破案。”
跟著黎江言走遊廊上走了幾步,沈予鹿這才發現他的左手食指和無名指上面纏上了一層層紗布。
“陛下的手怎麼受傷了?”
他眸中飛快掠過一絲不自然,聲音是一如往常的冷靜,“無意傷到罷了。”
沈予鹿沒有很在意的“哦”了一聲,畢竟他是個皇帝,誰知道會在什麼地方受什麼傷。
一路暢通無阻地走進了前廳內。
前廳延續了這棟宅子的雅緻的風格。雕樑畫柱,簾卷微垂,燭光明亮,牆壁上掛著觀山大師所寫的字——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整體看上去清雅非常。
黎江言帶著沈予鹿走到廳子的角落,位置很好,可以看清廳內每個人的表情、動作,站在這,沈予鹿才明白為什麼外面的丫鬟一個個呆立跟個木頭一樣。
裡面主人家氛圍嚴肅沉寂,外面丫鬟怎麼敢歡笑玩鬧。
穿著紅色官服的威嚴中年男子正與另一個儒雅男子交談,那位儒雅男子發已花白了大半,眼神蒼老,神態疲憊,乍看去年齡要有六七十歲了。
作為兩人交談背景音的則是嗚咽的哭聲,發出聲音的是廳內唯一坐著的人,眉眼間還能看出年輕時的美貌,她努力忍耐著自已的聲音,但喪子之痛如何能忍,最後,發出的聲音就像呼吸受阻那樣。
“顧才人可有寫信告訴過你們她與何人有過嫌隙?”
後宮妃子如果實在思念家人,可以寫信交給內監,委託他們帶回家,顧才人從小便是家中百般寵愛的女兒,初入宮,自是數封家書如水般流進家中。
“沒有,熙垚寫的所有信我都爛熟於心,她說她入宮後有靜秋陪著,還遇到以前的好朋友,日子很開心。”說話的是顧夫人,她強撐著精神,努力止住哽咽,儘可能地說出自已知道的訊息。
沈予鹿戳了戳黎江言,歪頭靠近他會偷偷透露情緒的耳垂,溫熱的氣息吐在他耳邊,壓低聲音,“他們怎麼不去問問顧熙垚的宮女還有顧靜秋。”
黎江言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頭,耳朵上的紅暈在沈予鹿眼前一點一點蔓延,和想的一樣可愛,“都詢問過了,答案都和顧夫人一樣。”
“顧大人和顧夫人年齡是不是有點差距?”沈予鹿看著兩人的容貌,好奇地問了出來。
黎江言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了她的唇,溫潤柔軟的觸感從接觸的面板傳來,女子眼神無辜地看著他,彷彿在問有什麼問題?
黎江言被火灼了似的飛快收回了手指,學她一樣壓低聲音,“以後切莫在顧太傅面前這麼說,他不喜歡被人談論此事。”
沈予鹿緊閉著紅潤的唇瓣,鄭重地點了點頭。
廳內的詢問還在繼續,沈予鹿被吸引了過去,託著下巴,認真地聽起了明使與顧大人、顧夫人的交談。
但問來問去,都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資訊,沈予鹿只知道一點,在顧家夫婦二人口中,顧才人從不與人交惡,性情天真爛漫,像個孩子一樣,這就是所謂的傻白甜嗎。
交談到了尾聲,明使最後和顧大人確定了他們所說的話是否確認,便帶著眾人走出了前廳,黎江言和沈予鹿跟在後面,明衣們自動讓開了一條路,把他們圍在了中間。
“陛下,我們要回宮了嗎?”
“不,我們還要去顧才人以前的閨房看看,說不定能發現什麼。”
“那裡還住人嗎?”
黎江言思索了一下,“還住著曾經侍奉她的丫鬟,現在負責每日打掃房間。”
顧才人在家時住在西面,距離前廳有一段距離,他們一行人走過段長長的青石路,終於來到了她住著的園子。
大門呈半圓形,彰顯了這裡居住女子的性情典雅與娟秀,門上寫著“樂安園”二字,點名了此地的名稱,也點名了顧家夫婦對女兒的美好期待。
樂安園不算太大,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園內彎橋、角亭、水池、船廳等景色應有盡有,精巧中不失自然,住在這裡便讓人心情舒暢,就像飄蕩在藍天中悠閒的白雲。
顧熙垚住在西廂房,走進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架紫檀木山水繡紋的寬大屏風,邁步繞進去才算是真正來到了清雅寬敞的廂房。
牆邊設著一個美人榻,屋中擺著紅木圓桌,最裡則是輕紗圍繞的木床,繡花錦被和枕頭透過紗能模糊地看到規整地擺放在床頭。
因為這裡是女兒的閨房,所以顧太傅和顧夫人雖身心俱疲,但還是強撐著跟他們一起過來了。
屋內很乾淨,看得出是日日被僕人清掃整理過的。
排列整齊的明衣們在明使的指揮下,迅速地散遍了房內,翻箱倒櫃地搜了起來。
黎江言走到顧太傅面前,“您放心,過後他們會把這裡恢復原樣的。”
“好,”顧太傅扶著黎江言的肩膀,眼眶一紅,聲音哽咽,“江言,你一定要找到殺害熙垚的兇手。”
“自然,您放寬心。”黎江言聲音平穩,像是早已下定了決心。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在這邊四處搜尋時,從麻痺中恢復但失去了沈予鹿蹤跡的灰衣人,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回去將自已今日的經歷原原本本地告訴主子。
外面光芒正盛,屋內昏暗如夜,看不清那背對著灰衣人的人的半分面容,她或者是他,聲音嘶啞難聽,語調怪異,帶著莫測的笑意,“很好,這個結果比我原本設想的還要好得多,也許陰差陽錯下,她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那我們還要繼續試探嗎?”
“不必了,結果已經很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