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顆白開水煮出來的雞蛋被剝了殼只剩下脆弱敏感的血肉。所謂的尊嚴,所謂的驕傲,就是她的外殼,如今已經被人啃噬殆盡。
她的悲傷流不出眼淚,卻又腐蝕著她的心臟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她太在乎那些莫須有的東西才會這樣痛苦,她以為她是個戰士,最起碼她做到了戰鬥,即便敗下陣負了傷也值得一枚榮譽勳章。
可現在她清醒了,她只是個單純的莽夫。
莽夫啊莽夫。
一敗塗地的時候,只能偷偷躲起來陰暗地死去嗎?
清晨,灰白色的城市沐浴在寒冷的空氣裡,夏季裡它如玻璃珠般晶瑩透亮,又像是喝了酒的美人肌膚細膩泛著淡淡的柔光,總之,美極了。可在冬天,街道兩旁滿是乾冷的冷空氣捲起來的泥土裡腐敗的落葉,人們的面板開始皸裂,它就像一把拔出劍鞘的劍,展示出了它鋒利無比的寒光。
角落裡,有死去的飛蛾屍體,它的肚子被自己的卵活活撐破。燈開著,它撲騰了一夜,在白晝來臨之前它死了,迅速乾癟下去。
江亦希冀著天亮,一旦入夜,人的情緒無限放大,努力撐著眼皮卻依然會痛苦地睡去,緊接著就是一個完整的噩夢,驚醒過來,時間不過才去半小時,渾濁的視線,她一動不動地躺著注視燈光,而後,又睡去,又噩夢,醒來……以此反覆。
有幾天裡她沒有吃下一粒食物,僅靠喝水維持生命。她開始厭食、開始泛酸水嘔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她開始心悸,開始頭痛,太陽穴連線著腦後那一片針扎一樣的疼。
最後她喉嚨裡有濃厚的血腥味,像是淤血卡在喉嚨裡面沒能吐出來,又或許是她的內臟器官開始衰竭的味道。她站起來一陣眩暈,之後她在地板上昏過去一次。
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外婆。
夢裡外婆就在河的對面,病床被放置在柔軟的草地上,她躺在病床上,老態龍鍾,奄奄一息。
江亦穿著一件純白的連衣裙,太短,堪堪好遮羞。她從沒有這樣短又漂亮的裙子,她感覺兩腿間有風,這讓她很不自在。
“亦亦,過來。”外婆虛弱地伸出手,想要握住什麼。
連日來她的夢境從沒改變過,不論是以一個怎樣的開頭,最後她都會被數不清的雙手死死按入河裡。
但是這次,對面的是外婆,唯一愛她的人。
那年,外婆去世的時候是在深夜,江亦守在病床外的走廊上睡著了,等著她被嘈雜的人聲響吵醒時,病房裡,無數根插在外婆身上的管子連線著的機器發出刺耳的訊號。
醫生和護士圍著病床,她擠不進去,只聽見他們急急忙忙通知家屬,大人們就都來了,之後沒幾天,她就變成了殯儀館裡的一捧灰。
或許那個深夜,生命即將殆盡的她就是這樣呼喚著江亦,而她因為睡眠錯過了最後一次見她的機會。
河水阻斷了她的路。
她害怕,她猶豫不決。
“江亦……江亦……”外婆的聲音開始越來越虛弱。
她按捺不住閉上眼睛撲進河裡。
河水往她身體裡灌,耳朵眼睛鼻子嘴裡……
果不其然,無數的手像是水草般扭曲著從河的深處向她伸來,她被死死纏繞著,一次次掙扎出了水面就又被拖進深淵。
河水裡的她依然能聽見外婆的呼喚,她一遍遍喊著,江亦一次次被水淹沒。
她奮力掙扎,即將失去意識的一刻,她覺得上唇被頂起,嘴邊生長出了獠牙,她主動抓住一隻手撕咬下一塊血肉。她瘋狂地開始抓住那些手不斷撕咬,河水成了一片血腥……
醒來時她冷汗淋漓,渾身赤裸地倒在地板上過了一整夜,凌晨,純白的窗簾被屋外蒼藍的風吹起,像是鬼魂的裙襬拖曳著搖擺不定。
求生的本能讓她走出房門,這個家裡一如平常的冷,她從冰箱裡翻出好幾天前的剩菜,就這樣大口吃起來。
暴食一頓,冰箱裡能吃的她都翻出來吃了精光,地上被她弄得一片狼藉,她走到浴室鏡子前,看見自己滿臉食物油脂碎屑。已經異常的消瘦,臉色蒼白沒有一點血色,眼神如同死了一般的黯淡。
她褪去衣服,身上的疤痕都差不多消淨,唯獨膝蓋上留下一道淺粉色疤痕。
花灑的水從頭淋下來,猶如夢境中的場景讓她驚恐尖叫,一瞬間的窒息感席捲而來,一個激靈她彷彿清醒一般回過神,這個澡她洗得十分艱難。
高揚越來越頻繁地逃學,他幾次已經晃悠到了她家樓下,她沒去上課,肖琳也說不清楚她到底發生了什麼,連手機也一直都是關機狀態,這不免讓他擔憂。
但他僅僅只是在樓下站著張望,一連幾天都是雨雪,他因此受涼生病,或許早就病了但他只是沒想到竟然會發展到讓他連站都站不起來,病得突然,他自己也沒料到這麼嚴重。
“江亦,我要死了。”
他燒得死去活來,簡訊編輯了又刪,刪了又發。
江亦憔悴得不行,吸收掉的食物讓她恢復了力氣,足以支撐起她的身體站立起來。她在家裡待了十天後,終於重新走出了家門。
新鮮的空氣,她深深呼吸著,冷空氣進入肺裡冰冷的流動著、舒緩著。她恍惚看著清晨太陽發出的冷光,照耀著她琥珀色的瞳孔,機體缺乏養分而變得蒼白的面板開始回溫,她宛若新生。
她緩緩行走在城市裡。
路過化妝品店,銷售小姐在清冷的街道對著空氣奮力推銷著化妝品,臉上笑容越來越僵硬。
江亦冷不丁被她一把抱住,她幾乎是低聲下氣地央求著,“妹妹,進來看看吧,看看就好,不買不要緊,先進來看看吧。或許有你需要的呢?”這樣近乎哀求一樣的語氣。
她輕輕推開銷售小姐,在她眼裡的光即將消失的時候,江亦將身上所有的錢掏出來,“這些錢,能買什麼。”
她拿到了一支粉底。
為了證明很好用,銷售小姐用這支粉底的試用裝給她畫了一個完整的淡妝。
果然,她氣色變得很好。
臨走時,銷售小姐一再感謝她,說這是她上崗一個星期以來賣出的第一支粉底。
說到最後,眼睛竟然溼潤了。
當天,暮色降臨,她接了高揚的電話。
電話那頭,他聲音出奇的沙啞,帶著沒消完的病態:“江亦,下來,我在你家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