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裡啪啦……
端著紙碗的蘇韻,在暴雨中來到病患的身邊。
僅僅一個照面,蘇韻就注意到,那個傷員身上的衣物已經完全溼透,面板甚至開始出現水腫,雙腿和雙手都有不同程度的淤青。
可以想象,在災難發生的時候,他身上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苦。雨水冰冷、淤青青紫、面板刺痛,但這些都還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應當是如何在這場災難中保住性命,掙扎求生。
扭傷腳踝並不是最嚴重的傷勢,很多沒有經歷過大型災難的普通人,走在路上都有可能扭傷腳踝。但想來,他在災難發生的那一刻,心情一定是非常絕望。
眼看著逃生的機會被自已弄丟,隨之而來的將是最絕望的無力感。但凡自已的腳踝能再快哪怕一點點,結果都將有極大不同。
曾幾何時,他的身體不再痛苦,絕望的無力感佔據了全身。在這最後的關頭,身體的疼痛和無力感的絕望,讓他毫無餘力再應對這場災難的後續。
直到這一刻,最生機勃勃的血液停止流動,他才安靜地等待死亡。
一息一世界。
死去的那一刻,他想必在思考自已這一生中,做過最重要的十件事。
是高中時,對隔壁班那個姑娘的告白;是大學畢業後,收到的第一張朋友的結婚請柬;是工作後,第一個自已親手完成的專案……
無論如何,他一定不會想到,在他死後的兩個月,他的屍體居然都沒有被發現。
「蘇護士,你來得正好,傷員的生命體徵出現了波動!麻煩你立即準備急救裝備!」
噼裡啪啦的雨中,蘇韻聽到醫生如是說。
「張醫生,他的身體機能已經所剩無幾,已經救不回來了。」蘇韻凝重地說道。
「可他的生命體徵剛剛才出現波動,明明還有救!」
「是迴光返照,張醫生。我想,他已經準備好要離開了。」蘇韻耐心解釋道。
正當她準備為傷員擦洗的時候,傷員用盡了最後的力量,抬起頭來看著她。他的嘴唇翕動,彷彿要向她傳達最後的願望。
無錯書吧那是一雙呆滯、失去了任何光澤的眼睛。曾幾何時,它也應當炯炯有神,但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家裡……父母……」
「我懂的。等在天堂裡,等下一世再報答他們的生育和養育之恩吧。」她用蓋在傷員手臂上的布,擦拭著他溢位的淚水。
褪去了『生命』這一層皮的空殼,重新迴歸靈魂狀態,應當能回到記憶深處的那個故鄉吧。
在那裡,他一定可以實現自已一直渴望卻沒有機會實現的願望。
也許是告白成功後的白頭偕老,又或許是完成工作的升職加薪。這一切的一切,已經足夠讓他無悔於這一生了。
張醫生站在她的身邊,手足無措:
「如果……如果我剛才能及時趕到,把他救下來。」
即便是力挽狂瀾,但總有更多的人再一次被奪走生命。作為醫生,她能做的實在是太少了。
「下輩子他一定可以的。」蘇韻笑著說道。
下一秒,蘇韻撤去了蓋在哀悼者身上的布。
在這場災難中,這個軀殼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
咔嚓——
沒有任何徵兆,那個承載了無助和悲痛的軀殼,瞬間瓦解,化成了細小的晶體。璀璨、乾淨、透亮。
下一刻,雨水沖刷走了細小的骨灰,彷彿這裡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什麼。
……
三日後。
上午十點,暴雨停歇,金堂縣迎來了久違的陽光。
營地內一片混亂,支援人員和志願者忙碌著將傷員和物資運送到安全地帶,為災後重建工作貢獻力量。
這是一場災難,但也是一次團結的行動,人們在困境中相互幫助,共同面對困難。
最後,所有人都離開了營地,他們帶著希望和決心,開始了新的生活。
……
下午四點,大雨終於停了。
大巴車也駛回了市區,一路開到醫院。
將近 36 小時之前,他和蘇韻發的影片,記錄了四川 6 月的第一場暴雨。當時,他完全沒有料到,那場雨引發了金堂縣建縣 220 年來最大規模的洪災,而他和大大小小的救援隊伍在一夜不休不眠後,總共救出了近百人。
也許是消防隊伍的出警迅速,也許是他們的貼心救援,從沒有在救災現場唱過讚歌的網友,居然在熱搜上把他們送到了第一。
他在熱搜最下方看見了蘇韻的直播錄屏。她在他上車那一刻,第一個發了動態,不到七千字的小作文中間,夾著對他的誇讚與其叔叔阿姨的感動。
那一刻,他突然感覺,這兩天的疲憊不值一提。
蘇韻很快下了大巴,車裡的其他人員早就歸隊,事情走到這裡,終於算是結束。
「走吧,一起去醫院。」他對蘇韻說道。
「啊,去那幹嘛?我的外傷貼個創可貼就好……」
蘇韻下意識地拒絕。
「服從命令。」
他一臉正色道。
其實在他心裡,比服從命令更重要的,是她作為他的第一政委,對他身體健康的負責。
她仍是不依不饒,轉念一想,又問道:「你該不是……想去醫院檢視傷情,然後休假旅遊吧?」
他嘆了一口氣,低頭看向小腿上的一大串瘀青,差不多能連成一隻鳳凰的形狀。
「醫生要是知道我帶著這麼嚴重的傷,撐著柺杖到處爬山逛吃,恐怕會把我送進精神病院。」
她好像終於洩了氣,衝他吐了吐舌頭。
他攙著她上車。
那幾個在出警途中受傷的隊友,也在車上。大家笑著、鬧著,把這兩天的心驚膽戰全部拋到了腦後。
不過,蘇韻一點兒都不害怕,也不知道平常膽大的她為什麼今天格外虛弱,也許是淋了太多雨著了涼。
她不是救援人員,而是一名記錄者,一名志願傳遞溫暖的講述人。
如她所願,他們沒有回隊裡,而是就近前往醫院接受檢查和治療。檢查結束,最後一項是取藥,在排隊的間隙,他簡單地向她道了再見。
她舉了舉掛在脖子上的相機,示意一切盡在不言中。
她有照片,他有期待。
正是她的記錄,讓在遠方、在遠方的人們,知道這世界多難,卻也多美好,多值得期待。
大巴啟動時,她突然朝他揮了揮手。
少年一般笑著,朝她高聲喊話:「回去記得發給我,不要食言。」
「我看你是惦記著那張寫真……」
他笑著衝她比了個口型。
她做了一個 OK 的手勢。
大雨初霽,城市泛著冷清的金屬光澤。
瞬間,兩車交錯,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