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葉來了啊。”
她雙手扒著墓口的石塊,臉上有些土,但頭髮竟然梳的一絲不苟。
說話的時候眼裡滿是溫和,微勾的嘴角旁有個小梨渦。
阮織怔怔的看著她,眼前的這張臉慢慢和記憶裡的人重合,眼睛裡的溫和慈愛一般無二,只是多了些許滄桑。
劉小葉把米糕遞給左阿婆,然後雙手抱著膝蓋,笑吟吟的問:“左阿婆,甜不甜?”
左阿婆咬了一口,點頭,“甜!”
米糕是粟米做的,黃澄澄的,蜂窩一樣的細膩組織看起來又松又軟。
左阿婆吃了兩口,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已,她便伸長了脖子往劉小葉的身後看去。
墓口的石頭堆得高,她的視線有限,沒等看清阮織,就聽見兒子的聲音。
“你是什麼人?”
阮織只顧著看左阿婆,並沒有聽見張大郎的問話。
張大郎便皺了眉,上前拉了阮織一把,“你在我娘墳前幹啥?”
阮織這才回過神來,回頭看他。
她的眼睛溼潤泛紅,本該是我見猶憐的模樣,但因著眼中的憤怒反倒顯得凌厲非常。
張大郎怔了一下,有些久遠的記憶突然就冒了出來。
他盯著阮織問:“你……是哪家的小子?”
阮織不答。
張大郎還想再問,劉小葉已經走過來擋在了阮織的身前,叉腰道:“她是我的朋友,我來看看左阿婆,不行嗎?!”
張大郎看著劉小葉,皺了皺眉,想到她家人難纏的樣子,便忍了心裡的不滿,只提了籃子到了瓦罐墳前。
綠油油的韭菜,黃澄澄的雞蛋,光是聞著香氣,男人都忍不住咽口水。
他一邊從籃子裡拿碗筷,一邊說:“娘,家裡沒雞了,寶根娘給你炒的韭菜雞蛋,用葷油炒的,也很香。”
劉小葉低頭瞄了一眼,肚子不爭氣的叫了起來,嘟囔道:“我今兒也要吃韭菜炒雞蛋。”
陳家坪比團山村富裕,但這種年景下的富裕也好不了多少,劉小葉家裡在吃食上算是不錯的了,也只是隔三差五的開葷。
所以,一碗韭菜炒雞蛋還是很有誘惑的。
可左阿婆只是淡淡的掃了一眼碗裡鋪得滿滿的菜,然後就慢悠悠的坐回了墳裡,只墳口幽幽傳來一句,“不是我要得菜,不吃。”
張大郎一臉為難,撓了撓腦袋,勸道:“娘,家裡是真沒有雞了,你就……將就將就行不行?”
黑黢黢的墳裡,左阿婆一言不發。
張大郎忍不住伸長脖子進去看,卻又被墳內的味道給勸退。
坐回原處繼續道:“娘,明天,明天我一定讓寶根娘給您做個大雞腿好不好?”
左阿婆依舊不答話。
張大郎有些惱,正要起身卻聽劉小葉嗤笑道:“張叔,今兒天早著呢,哪兒用得著明天,你這會兒回去買了雞煮上也來得及。”
張大郎略微一噎,而後道:“我……這……我娘歲數大了,哪能餓這許多時間。”
劉小葉笑著上前,“沒事兒的,我給左阿婆帶了米糕,能墊吧墊吧肚子哩,左阿婆,是不是啊?”
一直靜悄悄的墳裡,傳來一聲“嗯。”
張大郎:……
雞家裡的確沒有了,倒不是真讓自已老孃吃完的,而是她丈母孃這些日子身體不好,氣虛得很,雞都給送那邊去了。
他心裡也是有些不舒服的。但他一直仰仗著岳丈一家,連養家的活兒都是大舅哥找的,一對上媳婦兒陳氏那嫌棄又堅決的眼神,他根本張不開嘴。
沉默片刻後,只能又對著瓦罐墳說道:“娘,你知道寶根的身體,這一天天的花銷大著哩,兒子如今也就這點本事了,娘,你體諒體諒兒子可好?”
墳裡又靜悄悄的了。
張大郎是真有些惱了,他覺得自已在家裡受媳婦兒岳家的氣已經夠多了,今兒最親近的母親還給自已添亂,雞蛋不吃,非得吃雞?!
一點不讓人省心。
張大郎心中有怨,語氣就不免差了許多。
“娘!你是我的親孃啊,你說說這二十來天我哪日沒給你送來好菜好肉?也就今日這麼一回,你怎麼就不能體諒我一二呢?”
“寶根昨夜又燒起來了,我熬了一宿沒閤眼,今兒早晨送到雲宣觀花了半兩銀子才給退了熱,好轉一些。”
“寶根他外婆還在病床上躺著要人伺候呢,我這一天天的,這頭那頭的跑,腿都要斷了!娘啊,你心疼心疼兒子吧,兒子也想過過安生日子!”
張大郎倒豆子一樣噼裡啪啦說了一大堆,卻如同石沉大海了一樣,無人回應。
張大郎不由拔高了音調,喝問:“娘!你聽見了沒?!”
“聽見了。”墳裡,左阿婆的聲音平靜如水,“當初進這瓦罐的時候,說好每日一隻雞腿或是三塊半肥瘦的大肉,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張大郎氣得跺腳,“娘!你怎麼就這麼不通情理啊!”
“不通情理的是你!”
阮織厲聲一喝,不僅張大郎嚇了一跳,就是劉小葉都抖了兩下。
真是看不出來,阮姐姐瞧著秀秀氣氣,嗓門竟然還不小。
張大郎回過頭,就見阮織沉著臉一步步走近。
“看你穿著長衫,想必是念過幾年書的,敢問何為孝?”
張大郎抿著嘴不答。
阮織冷笑一聲,說道:“孝,善事父母者。從老省,從子。子承老也。”
無錯書吧張大郎的臉色有些發青,急切為自已辯解道“我是大孝!是為了我們張氏的大孝!我們張家現在就這麼一個根兒了,寶根沒了,張家就斷後了知道不?!”
“聖人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保住了寶根這就是最大的孝!”
“呸!”劉小葉忍不住啐了一口,“不就是不想養老人嘛,說的那麼好聽,我一個沒念過書的女娃都曉得給父母養老送終才是孝,你卻活活把親孃困死在墳裡,唸的是啥勞什子書?!”
張大郎漲紅著臉,怒道:“你懂什麼?!我這是為了張家!為了我張家的列祖列宗!”
末了,他又補充一句,“我娘也是自願盡孝的!”
阮織看著這個迂腐酸臭的男人,覺得和這種人理論簡直就是侮辱自已的智商。
“是不是自願的,一會兒就知道了。”說著,她衝著墳裡喊了一聲,“阿婆,你往後退一些,不要被石頭砸到了!”
“你幹什……”
張大郎還沒說完,就見阮織抬起了腳,一腳踹向墳口堆砌的石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