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過黃河,已是亥時,渡口距潼關古城尚有三十多里,而此時潼關城門肯定已經關閉,李崇訓帶人到河邊的一個村落歇息。
此村名東山村,村子只有三十餘戶人家,看到有兵卒上前,皆是閉門不出,躲在屋內手拿棍棒看著李崇訓一行人。
最終李崇訓帶著金盞和她的兩個丫鬟住進了村正家,其餘兵卒僕從則駐紮在村外。
村正不過五十來歲,卻已經是一個老翁,臉色枯黃,瘦骨嶙峋,頭髮灰白,聽到李崇訓的話夫妻倆一人端著一碗水上前來。
“將,將軍,夫人請喝水。”
李崇訓看著眼前懼怕的兩人,寬慰道:“老丈不必擔憂,某隻是路過借住一晚 ,明日就走。”
村正將水放到李崇訓身前的桌上,突然拉著老婦跪了下來。
“將軍,莫要抓老朽去做兵吶!老朽家中只剩這老婆子了,她目不能視,離不開老朽啊!”
聽到他的話,李崇訓才察覺旁邊的老婦雖然睜著眼睛,但瞳孔裡沒有焦距,夜裡燭火昏暗,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李崇訓連忙將老丈扶起,金盞愣了一下,也跟著去攙扶那老婦。
她是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雖不會看不起普通百姓,但亦不會過多關注他們,兩者就如天上的雲同地上的泥,不會有半分交集。
但看到李崇訓突然的動作,她還是連忙跟著做了,在心裡揣度李崇訓的想法。
“老丈,這是何故?某隻是借宿一晚,明日就走。”
兩人攙扶著兩個老人坐到凳子上。
金盞有些奇怪,在一旁開口問道:“如今不是募兵制嗎?”
李崇訓卻知道其中的問題,金盞一直養在深閨,如今初嫁,自是不明白這些。
老翁不敢抬頭看金盞,怕衝撞了貴人,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道:“唉,雖然說是這麼說,但每年都有要求呢!縣衙每年必須招陸百多人,年年打仗年年招,哪還有那麼多人,官府招不到人了,就派官差一戶一戶的上門抓人。”
旁邊的老婦哭了起來,用粗糙的手揉著眼睛,嗚咽著說道:“家中本來是有三子,前幾年饑荒,就與臨村張家換了一個。”
老翁聽到這話,撇過頭去咬了咬牙,眼淚也止不住的掉落下來。
老婦又接著說道:“後來北方的契丹人來了,又有一個去做那義軍,再也莫回來。”
“去年下旬,官府又來抓走了一個,嗚嗚嗚,我苦命的兒啊!”
老翁眯著眼睛,臉上的皺紋就如黃土高原上的千溝萬壑,他或許是不想掉眼淚,眼睛拼命的眨,但那眼淚還是從眼角順著皺紋流了下來。
金盞聽著兩人的言語,緊緊抱住了李崇訓的一條胳膊,或是被感染,臉上也有淚水劃過。
老翁深深的吸了一下鼻子,抬手抹了一下眼睛。
“今年官府又要招兵了,家中就只剩老朽和這婆子兩人,這婆子去歲哭瞎了眼,老朽要是走了,她怕是活不成了。”
老婦聽到這話,枯瘦的手緊緊的抓住了老翁的衣角,面目猙獰。
“這些個殺千刀的,要是你被抓去了,老婆子也跟著你去,反正也活不成了,要死就一起死在那官府門口!!”
金盞眼眶紅紅的,她以前也聽說過這樣的事,都只是聽說,但是這次是聽到當事人的親口講述,兩個老人的言語,表情,深深的刻在她腦海裡。
“郎君。”
李崇訓嘆了一口氣,輕輕擦掉了她臉上的淚痕。
“像只小花貓似的,金盞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亂世就是如此,像老翁這樣的人還有千千萬,天下可憐人何其多。
是夜,金盞躺在床上,李崇訓在她旁邊用草蓆打了個地鋪。
此時兵荒馬亂,又出門在外,李崇訓是不會卸甲的,兵不離手,甲不離身,除非到了相對安全的地方,不然他如何保護自已在意的人。
金盞側著身子,視線落在一旁的李崇訓身上,心中滿是感動。
既得一人如此,此身還有何求。
“郎君,他們為什麼不願意同我們離開呢?”
金盞說的他們是指那兩個老人,金盞想的是,讓兩人隨他們一起到兗州,老翁可以替李崇訓養馬,老婦眼不能看,就養著她罷。
可是兩個老人都不願離開故土,原因是他們兒子死在這裡,他們也要死在這裡,到了地府才能團聚,不然到了下面,兒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或許是鄉土情懷吧,落葉歸根不正是如此嗎?他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最終也要死在這裡,這片土地養育了他們,雖然生活滿目瘡痍,但那都是人造成的,唯有腳下的土地,給了他們踏實的感覺。”
金盞喃喃自語:“鄉土情懷。”
她出生在陳州,但一直都在同阿爺四處奔波,這些年家中只要阿爺官職變動,舉家都要隨著搬遷,好像沒有在一個地方生活過五年以上哩,如今她也不過十九。
不過在這個時代已經算是老姑娘了,十九才嫁一方面是因為兵荒馬亂,家中阿爺擔心。另外一方面則是符彥卿眼光很高,想要將女兒嫁的好,世家大族聯姻本就注重利益,自然要優中擇優,亂世更是如此。
“郎君~”
“嗯?”
“郎君。”
“怎麼了?”
“奴就是想叫叫你。”
金盞真的累了,一路車馬,昨夜又未睡,今天又遇到那麼多事,藉著月光看著李崇訓,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李崇訓也閉上了眼睛,手卻還握著方天畫戟,只有手中的武器才能給他安全感。
第二日,一行人又繼續出發。
老翁看著李崇訓和金盞離去的背影,手中抱著金盞給他們留下的金銀。
“老婆子,某帶你到潼關看郎中吧。”
老婦搖了搖頭。
“不看了,如今也習慣了,憑的浪費那麼多錢幹什麼,那娘子真是觀音菩薩下凡吶!”
老翁聞言,點頭道:“某去做一個那娘子雕像,再請李老道開光,今後日日祭拜。”
“嗚嗚嗚,是該如此。”
兩人佝僂著身子,互相攙扶,矗立在門口望著遠去的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