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塘正中路邊,有一棵大桑葚樹。樹往後一丈,坐落著三間相連的青磚瓦房。坐北朝南,東西對稱。西面是臥房,東面是灶房,中間是扇穿堂門。一個狹長的小院內,西面有幾棵葡萄樹,木架子上交錯著乾枯的老藤。東面種著些蘿蔔白菜,中間還有棵香椿樹。
裡面又是三間瓦房,中間是堂屋,西面是臥房,東面是倉房。斑駁的穿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隻黃色的半大小狗,親熱地撲了過來。趙忍之輕輕撫了撫它的腦袋,欣然笑道:“阿黃,該餓了吧!”說著把燒餅掏出來,小狗一口叼在嘴裡,溜到一邊大快朵頤去了。趙忍之開了堂屋門,屋內略顯昏暗。
靠牆一張長條茶几,茶几下襬著一張八仙桌,兩邊是兩張長凳。正面整張牆上,是一幅山水畫。畫技雖不是上乘,倒也看得過去。左壁掛著一幅字畫,看上去紙色泛黃,肯定是有些年頭了。上面龍飛鳳舞,寫著四個狂草大字:還我河山!署名竟是,武穆鄂王!但顯然這是一幅贗品,尋常人家哪會有這等傳世之寶。
那個“還”字寫得極為潦草,看上去倒像個“色”字。小時的趙忍之,常常把它念做“色我河山”。還問爺爺,那個武穆鄂王,怎會如此好色?河山又是怎樣個色法?結果氣得爺爺吹鬍子瞪眼,拍著桌子說,不肖子孫褻瀆了大夏先烈英雄。戒尺加糖果威逼利誘之下,才終使趙忍之屈服,勉強念做“還我河山”。
想了一會兒,眼睛不由有些溼潤。也覺得有些乏,便把書包扔在椅子上,進了臥房。臥房裡除了一張大床,只有一個床頭櫃和兩個衣櫃。趙忍之鞋子一甩,便四腳朝天和衣躺下。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陣狗吠驚醒。他迷迷糊糊地起身,走到院子裡站了站。
見阿黃正朝關著的大門,氣勢洶洶地叫著。趙忍之問道:“有人嗎?”沒有人應聲,可阿黃依然叫個不停。忽然一個東西從院外砸進來,“嘭”地一聲掉在地上。阿黃先是驚了一下,接著又興奮地湊上前去叼在口中,竟然是塊骨頭!趙忍之打了個呵欠,罵道:“奶奶個腿,搞什麼鬼?”
“你奶奶個腿,怎麼罵人呢!”這下終於有了回應,大門被一腳踹開,一個小乞丐應聲閃了進來。小乞丐穿著灰棉襖,身上還有些邋遢,臉上已經洗乾淨了,模樣還挺俊俏。趙忍之目瞪口呆,指著小乞丐,有些結巴道:“你,你,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小乞丐晃悠過來,大大咧咧道:“跟著你來的唄!”趙忍之又驚又奇:“你幹嘛跟蹤我!”
小乞丐笑道:“好人有好報啊!我這不是給你送好吃的來了!”小乞丐越過又開始犯迷糊的趙忍之,徑直走到堂屋,拉過長凳大馬金刀地坐下。卸下背上的包袱,反客為主地招呼道:“快進來坐,一起吃呀!”阿黃已經啃完了骨頭,也搖著尾巴小跑過來。一人一狗對望一眼,一前一後傻傻地進了屋。
看著小乞丐把包袱裡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不禁驚呼道:“叫花雞?清蒸魚?紅燒肉?哇,還有豬蹄呢!”小乞丐得意道:“你們這小縣城,也弄不到啥好吃的,就這些將就了。本來想配個四菜一湯,再來碗番茄蛋湯。可這湯不好帶,也就罷了!哎呀糟糕,忘買酒了!”
趙忍之眼見美食,也忘了心中疑惑,搓著雙手喜滋滋道:“這好辦,湯就免了。你等著,我去寨子小店打些酒!”小乞丐也喜道:“好,你快去!”趙忍之回臥房拿了些錢,快步走出門去,正迎上趙安之。趙安之道:“小忍。晚膳好了,娘叫你去吃飯!”趙忍之匆匆應道:“跟三嬸說我不吃了。你先去我家,我去打酒了!”說著,一溜煙兒跑了。
趙安之疑惑道:“你不吃飯了嗎?怎麼又去打酒?”等趙忍之打了二斤酒回來,小乞丐已經跟趙安之熟絡起來。天色已黑,桌子上點起了一盞油燈,牆角也生了火盆。趙忍之坐下來,先喝了碗酒,才問道:“對了,小乞丐,你哪來的錢?”趙安之此時也知道了原委,對此也頗為好奇。
小乞丐瞪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道:“今天是小乞丐,昨天又不是小乞丐,明天也不是小乞丐!”趙安之一頭霧水:“怎麼是又不是?”趙忍之轉了轉眼珠道:“我知道了,你是故意扮作小乞丐的!可是,你又為啥扮作小乞丐呢?”小乞丐開懷笑道:“扮豬吃老虎,你不覺得很好玩嘛?哈哈!”
只聽小乞丐繼續道:“我跟爺爺每次出門,進了城就換乞丐裝。他扮老乞丐,我扮小乞丐。這次路過你們鹿野縣,爺爺要在這兒待幾天尋訪故人。要說你們縣城,也真沒啥好人。整日討不到幾個銅板,有的連塊饅頭都捨不得給。給的人也是直接一扔,一副嫌棄的樣子!哼,給的小爺也不要,直接拿去餵狗!”
兩人面面相覷,趙忍之搖頭道:“這話說的過了,我不是好人嗎?”小乞丐哂笑道:“你嘛?雖然不是壞人,但也不算純粹的好人。既大方又吝嗇,既有憐憫心,又不很善良。不過挺坦率,很有真性情。總之是個有意思的人,所以小爺我才一路跟蹤。又返回縣城買了吃的來,就是想跟你交個朋友!”
聽了這番奇特的評價,趙忍之有點哭笑不得,不滿道:“我咋還吝嗇了?棉襖都脫給你了,身上的錢全都給你了!這還不叫很善良嗎?”小乞丐堅定道:“你要是真大方,應該把我帶回家。這寒冬臘月的,小乞丐流落街頭不慘嗎?你說你算很善良嗎?”趙忍之張口結舌,竟無言以對。
趙安之疑問道:“你們從哪裡來?”小乞丐道:“雲州雲陽郡。對了,我叫葉桑明,你們叫明明就好。你倆叫啥?”“我叫趙安之。”“趙忍之!”葉桑明道:“好,相識就有緣,咱們來乾一杯!”趙安之道:“我不喝酒,你倆喝吧!”葉桑明道:“那可真是虧大了!”舉碗向趙忍之道:“那咱倆喝!”
一碗喝乾了,眉頭微皺道:“這酒兌水太多,沒啥味道,太劣!”趙忍之道:“平常都喝慣了,倒沒覺得什麼。”葉桑明道:“要不再換個小店打?”趙安之道:“我們寨子只有一家小店。”葉桑明失望道:“好菜沒有好酒,真是掃興!”趙忍之靈機一動,猛地拍腿道:“有了!”趙安之驚道:“小忍,你不會要……”
趙忍之打斷道:“啥時喝不是喝?擇日不如撞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說著出了堂屋,找了一把鐵鍬,直奔葡萄架下。對著牆角一處挖下,不一會兒挖出一個酒罈。用水衝去了壇上的泥巴,抱來放在了飯桌上。葉桑明疑道:“你啥時埋的?”
趙忍之道:“我出生那天,爺爺買了三壇‘狀元紅’,一起埋了。他說,一罈留著我考上書院時喝,一罈留著我成親時喝,一罈留著我有孩子時喝。反正考書院也就是年後的事,今天干脆提前喝了!”葉桑明驚喜道:“你今年多大了?”“十五。”
無錯書吧葉桑明雙眼放光:“哈哈哈,十五年的狀元紅,小爺我今天太有口福了!”趙忍之也笑道:“一大壇十斤呢,夠咱們一醉方休了!”倆人開了酒罈泥封,一陣濃香立時溢滿屋子。連趙安之也忍不住讚道:“好香!”趙忍之不失時機地攛掇道:“來一碗嚐嚐?”見他猶豫不決,便嚴肅道:“我說小安,這可是我考書院的慶功酒。平時三嬸不讓你喝酒也就罷了,今晚這個面子得給吧?”
趙安之笑道:“好,我喝!”趙忍之高興地給他倒了滿滿一大碗,三人就著菜一碗一碗地幹。罈子很快竟空了一半,趙安之已經趴在了桌子上。趙忍之眯著眼笑道:“這傢伙,真是沒酒量!”葉桑明滿臉通紅,興奮道:“咱倆繼續,看誰的酒量大!”“好,奉陪到底,輸的人賠一兩銀子!”“那不行,太少了。二兩銀子!”“準了!”
葉桑明忽然道:“你說你要是沒考上書院,這慶功酒不是白喝了嗎?”趙忍之灑脫道:“考不上就拉倒,飯還是要吃的,酒更是要喝的!難道考不上書院,便不好好活了嗎?鹿野愚夫輕小忍,不識小忍是金鱗。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葉桑明拍手笑道:“這牛皮吹得好!”
趙忍之道:“這可不是吹牛,我爺爺經常說,‘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葉桑明道:“那要是沒遇風雲呢?”“這個,”趙忍之想了想道:“那就安心做個池中物唄!”“嘻嘻,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姑娘?”“啊,哪個姑娘啊?”葉桑明忽問道:“我在石硯下都看見了,你在後面跟著人家!”
趙忍之不接話,捂著腦袋道:“哎呀,你說什麼?我喝醉了,腦子不清醒了!”葉桑明樂道:“我還沒醉,二兩銀子快拿來!”“哎?不是,我沒醉,只是困了!”趙忍之趕快改口道。葉桑明催促道:“你這人真賴皮。願賭服輸,快拿錢來!”趙忍之振振有詞道:“沒醉就是沒醉,醉酒的人還能耍賴皮嗎?”“怎麼不能,還能耍酒瘋呢!”葉桑明反駁道。
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最後還是趙忍之道:“好了好了,明天再說。天太晚了,還是先睡覺吧!”“好,明天給我錢!”“你咋這麼財迷!”“乞丐不缺錢嗎!”“好好好,你幫我一起把小安拖到床上,再給你加一文錢!”“摳門兒,三文錢!”“成交!”
夜已深了,寒風漸起。院外的大水塘在月光的照耀下,一片波光粼粼的,宛如一口遺落九天的銀湖。院內的葡萄藤和香椿樹,也被風吹得簌簌作響。昏黃的燭光下,三個少年擠在一張床上。趙安之早已睡得人事不省,葉桑明剛一倒下也是呼呼大睡。趙忍之雖也醉的厲害,但還有一分清醒,也不是很困。
他在床上呆坐了會兒,隨手拿起一本書。卻發現文字都在紙上滾動,看了半天沒看完一行。丟了書看了看身旁的兩人,一個熟悉一個陌生,不覺有些好笑。想了想不曾見過的爹孃,想了想過世的爺爺,又想了想那位綠衣女孩兒。似有某物在心裡,輕輕地啃噬。不是特別痛,但卻持續不斷。
心頭忽然沒來由地,冒出一句詩來: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他的眼淚倏地落了下來。那個瘦削的影子,被燭光映得悠長。夜涼如水,少年如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