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後……

時維臘月，新年將至。雖是風寒水冰的嚴冬，但中州大地上鬱積已久的陰霾，也隱隱沾上了一些喜慶。新年的鐘聲將取代滔天的戰鼓，以短暫的歡樂，抹去一年無數的傷痛。

東都府清河郡鹿野縣，細陽大街上。這條街正處在縣城的中心，最北端是縣衙所在，最南端就是城門口。街上酒樓客棧林立，店鋪鱗次櫛比，是城中最繁華的地帶。大街兩旁更是擺滿了無數的小攤，小商小販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夕陽剛落下了樹梢，街上依然人來人往。人們都忙著購置年貨，所以還是熱鬧非凡。

大街中段西側，有座佔地七畝的文廟。以大成殿為中心，南北對稱佈局。依次有魁星樓、欞星門、泮池、泮橋、戟門、名宦祠、鄉賢祠、大成殿、明倫堂、尊經閣。殿堂都是單簷歇山頂，黃色琉璃瓦。不過屢遭戰亂兵匪的踐踏，看上去有些殘破，已顯不出宏偉壯觀。再加上斑駁的牆面，倒是很有些滄桑的意味。

鹿野縣的縣塾，便設在大成殿和尊經閣之間的明倫堂。堂內放了三十張桌椅和一個三尺見方的講臺。此刻講臺上正站著位頭髮花白的老塾師，下面坐著二十多位學生，都是十幾歲的少男少女。老塾師望了望天色，清了清嗓子道：“好，咱們年前就到這兒了。希望寒假裡諸生莫貪玩，切記認真複習功課，來年迎考書院！”

說完老塾師就提了包袱，邁著沉穩的步子走出門去。堂內一下子炸開了鍋，諸生歡呼雀躍。有拍桌子的，有拋書本的，還有嬉戲打鬧的。最後一排靠窗的角落，有個青衫少年打了個呵欠，嘴裡嘟囔了一句：“孃的，可算是放假了。老子早膩歪了！”他看著也是眉清目秀，還有幾分文雅的樣子，沒想到出口便是粗話。

不過同桌的少年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介面道：“忍之。你說這假倒是放了，可來年若沒考上郡裡的清河書院，不又得在這縣塾再熬一年！”青衫少年連連擺手：“那可別了，要熬你們熬去。老子要是考不上，此生再也不求功名，乾脆回家種地去。家裡好歹還有二畝三分地，一邊耕地一邊讀書，將來也能耕讀傳家不是？”

同桌少年笑道：“倒是個好主意，你是灑脫慣了。我是個苦命的孩子，要考不上書院，我爹非得痛揍我不可！”青衫少年嘆了口氣：“唉，要是我爺爺活著，估計跟你爹有得一拼！算了，不說這無趣的事了。咱們收拾下書包，打道回府吧！”“好。我有事先走了，明年書院見！”青衫少年應道：“好，你先走，我不著急。”

諸生陸陸續續已經走了一半，青衫少年一邊瞄著前排的一位綠衣少女，一邊三下五除二塞好了書包。少女正慢慢地收拾，少年雙手拄著下巴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地望著她。等少女收拾好了離開時，少年也忙站起身來，亦步亦趨地跟著。

直跟到廟前的小廣場上，少年咬了咬牙，彷彿下定了決心。突然加快了腳步，追上去叫道：“楊子衿！”少女轉頭微笑道：“趙忍之，有事嗎？”那少女身形苗條，臉蛋兒白裡透紅。兩道狹長的睫毛下，是一雙如水的明眸。直挺的鼻樑下，一隻粉紅的菱唇，似乎還帶著些笑意。少年只是稍微一打量，略顯侷促道：“呃，沒啥事。你想去考哪所書院？”

少女微微思索道：“爹孃想讓我就近考清河書院，但我想去考南都府炎天城的紫金書院。你呢？”趙忍之撓了撓頭：“還沒想好，祝你心想事成。再見！”楊子衿笑了笑：“好，你也是。再見！”說著轉身離去，趙忍之沒有再跟上。只是呆呆望著她的背影，心中默默地想。天下書院大分三等。紫金書院？那是天下四大書院之一，一等中的一等！連二等的清河書院，老子都未必考得上，這可怎麼辦！

不禁一陣懊惱，只想仰天長嘆！廣場上有些小吃攤，趙忍之一路踢著塊小石子，晃盪著走過去。走到一個燒餅攤，聞到一陣熟悉的香味時，才覺得自己有些餓了。心中盤算下，我一個，小安一個，阿黃一個，我又一個。於是掏出四文錢，買了四個大燒餅。三個用油紙包起來揣在懷裡，一個拿起來直接啃。

無錯書吧

廟前的小廣場中間，矗立著一方高大厚重的石硯。趙忍之走回石硯邊上，想坐會兒啃完了手中的燒餅再走。卻無意間瞥見個小乞丐，約摸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微黑的臉上髒兮兮的，身上穿的也是破破爛爛。他雙腿盤坐著，雙眼半開半閉，面前擺著一個鐵碗。

趙忍之暗歎了聲“真可憐”，便啃著燒餅直接走了。可是沒走幾步又折了回來，摸出懷裡的一個燒餅，蹲下身子遞給他道：“燒餅給你吃吧。”小乞丐睜開眼，鼻孔中“哼”了一聲。也沒有道謝的意思，接過燒餅徑自吃了起來。趙忍之看他上衣破了個大洞，寒風往裡一灌，身上哪還有點暖氣。不禁微微搖頭，站起身來走了。走了十幾步，終是不忍心，又折返回來。

到小乞丐跟前道：“算了，我今天好人做到底！”說著，先把外面罩著的青衫脫下來，露出裡面的灰色棉襖。接著把棉襖脫下來送給了小乞丐：“你穿吧，我家裡還有兩套。”然後又掏出十幾文錢，給他放到鐵碗裡：“身上就剩下這些錢。明天就是臘八，過了臘八就是年了！早上去喝碗臘八粥，中午吃碗板面，晚上再喝碗胡辣湯，配兩根油條。好歹臘八吃一天的飽飯吧，再見！”

只這一小會兒，他凍得不禁打了個哆嗦，趕忙穿好了青衫。拿著剩下的倆燒餅，起身快步向前走。只聽背後傳來一聲懶洋洋的道謝：“好人有好報哪！”趙忍之回頭一望，見那小乞丐吃完了燒餅，正往身上穿棉襖。不禁心頭一暖，笑著朝他招了招手，然後向細陽大街快步走去。

在街上走了百餘步，又拐進一條民安街，街頭就是一家“錢氏藥鋪”。趙忍之對著正在櫃檯忙活的一個少年道：“小安，你好了沒有？城門快要關了，咱們得快回家了！”那少年一副老實憨厚的樣子，抬頭笑了笑：“馬上就好！”趙忍之把手中的燒餅掰成兩半，一半放在櫃檯上，笑嘻嘻道：“買了個大燒餅，咱倆一人一半！”小安笑著應道：“好咧！”

然後隨手拉了把椅子，翹了個二郎腿，專心致志地啃燒餅。啃完了燒餅，又自顧唱起了小曲。仔細聽來，卻是段《天仙配》：“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從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夫妻恩愛苦也甜。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

隨著一陣清脆的笑聲傳來，一個少女踱過來做了個鬼臉調笑道：“小忍哥，又在想楊家的姑娘呢？”趙忍之笑著回敬道：“哎呦，是誰在想趙家的情郎？趙安之？我的小安哥哥呀！”少女臉上一紅，啐道：“小忍哥，你就會欺負人家，不跟你說話了！”趙忍之笑呵呵道：“好了，千千，哥不笑你了！”“哼！”

小安正好乾完了活兒，招呼道：“小忍，我們回家去吧。”趙忍之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倆人正要出門。叫“千千”的少女拿過一個包裹，遞給趙安之道：“小安哥，明天就是臘八了。這些是煮粥的食材，我娘說讓你們帶上。”趙安之道：“多謝師母！”趙忍之笑著插話道：“別忘了謝你的親親師妹！”說完不等少女發嗔，忙拉著趙安之奪門而去。

倆人一路小跑著，很快就出了城門。過了一座大石橋，直向東行去。城外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有許多蜿蜒的田間小徑，連線著繞田而居的農戶。寒冬沒有如茵的綠草，那些樹木也都是光禿禿的。只有成片的青青麥苗，才讓人感到心曠神怡。兩人說著笑著，才走了三里路，就到了寨子裡。

趙家寨的歷史，可追溯到兩千年前的亂國時代，源出趙武靈王。千年以前的趙朝，忽從西都府的扶風郡遷來此處。至於是何原因，時間太過久遠，早已無從考證。本來依著輩分，趙忍之當屬“進”字輩。但他爺爺是縣塾的塾師，也是個不拘時俗的讀書人，就給他取名叫做“忍之”。順帶著給大他一月的堂兄，取了個“安之”。

趙忍之父母早亡，自小跟著爺爺長大，去年爺爺也撒手歸去。好在給他留下了，足夠讀完三年書院的用度，所以也算衣食無憂。趙安之也是自小喪父，跟母親相依為命。兩家比鄰而居，家裡的幾畝地，也暫由趙安之的母親耕種，她平時對趙忍之也很是照拂。自爺爺過世後，倆人每天都睡在一起。

趙安之在縣城一家藥鋪做學徒，趙忍之則繼續在縣塾讀書。每日同行早出晚歸，幾乎可算形影不離，堂兄弟勝似親兄弟。趙家寨南面是馬路，北面是田野。寨裡三條路，趙忍之的家，正處在中路的正中。從東至西，一共有三口池塘。他的家門口，正對著中間的大池塘。

他爺爺生前經常說，祖宅是罕見的風水寶地，位居三路三水中央，將來必出帝王將相！每次聽到這話，胸無大志的趙忍之，就忍不住頭大。要不是爺爺逼著，他連縣塾都不願意上。趙安之想開個醫館，趙忍之想開個客棧。有點小錢，喝點小酒，取個小媳婦兒，做個小老百姓。這一輩子，不就行了？哪管他們，誰帝誰王，誰將誰相？趙小忍暗自感慨：安穩的活著，就是幸福；幸福就是，安穩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