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想在小花園裡站一會兒,等傅三叔走了再進屋的,可沒想到,身後傳來幽幽冷梅香,有一人影緩緩在她身後站定。
一道淡淡的帶著壓迫的黑影攏著她,讓她的心跳驀地加快,也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什麼。
她猛地轉身,卻不小心踩了自已的裙襬,身子一晃,就要往地上摔去。
她下意識抬手想要拉住什麼,指尖正好抓住了一片柔軟的錦緞。
同一時間,一隻有力的手臂正好攬住了她的腰。
她抬眸,撞進他天光下顯得愈發幽暗的眼眸,一時失了神。
“站穩。”他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同一時間,他撤回了放在她腰間的手。
反應過來的沈姮像受驚的兔子一般猛地後退了兩步,臉一下紅到了耳朵根。
這是兩人第二次捱得這般近,上一次,還是賞花宴那天,她被騙走進了東廂。
這一次,大概是太過緊張,她的心跳得比上一次還要快。
她眸子慌亂無措地轉了轉,趕緊垂下眼瞼,手指緊緊地攥住身側的衣袍。
她站著沒說話,傅時淵卻打量了她兩眼,輕聲道:“眼睛這麼紅,哭了?”
沈姮被踩了痛腳,抬頭瞪了他一眼,嘴硬道:“沒有,是外面風冷,迷了眼!”
“知道風冷,還在外面站著作甚,還不進屋去。”
“叔父走了我就進屋!”沈姮說話的語氣有些衝,她別開眼,不去看他。
傅時淵垂首低笑了聲,聲音十分悅耳:“年紀不大,脾氣倒是不小。生我的氣了?”
“不敢。”她接得飛快。
“三日後,趙家姑娘的靈柩便會入傅家祖墳。這件事我已經說動了母親,她同意了。”
沈姮眼眶更紅了些,她喉嚨哽了哽,冷笑道:“長輩的事情,叔父自已做主就行了,不用同我這個晚輩交待。”
傅時淵心道,她這是拿他那日的話堵他呢。
心頭泛起一絲酸楚,他沉吟了片刻才輕聲道:“下葬那日,按理說應該由家中一位晚輩捧一下靈,我想讓你去。”
沈姮驀然抬眼瞪向他,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她胸膛不住起伏,出口的聲音都是顫的:“我給她捧靈?我是不是還得跪在墳前哭,叫她一聲三嬸?”
傅時淵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麼大,他呼吸微窒,輕聲道:“不用,只需要請上庵堂供桌,再上一炷香即可。”
同時在心裡補充:傻丫頭,你這輩子都不會有三嬸的。
“我不去!我不喜歡她,你找別人吧!”
沈姮轉身就走,在走出壽安堂的那一刻,淚水終於憋不住,從臉頰滑了下來。
她快氣死了!
他糟踐自已便罷,為何還要來糟踐她?
長信從沈姮消失的方向收回目光,看向信步走來的自家主子,不解地道:“說實話,小人也不懂主子為何要這麼做。”
傅時淵輕垂眼睫,步履沉重。
他平靜道:“兩個多月前我們在京城故布迷陣,很可惜,那個替身,近日被識破了。”
長信詫異道:“這麼說來,那個人,很有可能會找到這邊來?”
傅時淵點了點頭:“我本就不打算議親,是母親一意孤行。這個節骨眼兒上,總不能害了夏家,而趙家自已撞上門來,倒是免去了許多麻煩。”
長信嘆息一聲:“只可惜這些不能同少夫人解釋。小人適才瞧見少夫人哭了。”
傅時淵的手指猛地蜷緊,他瞳孔微縮,看向沈姮離開的方向,久久不能收回目光。
過了片刻,他唇角緩緩勾起一個微小的弧度,輕聲道:“三日後,務必一早派人去蘭馨苑請她。”
長信一臉呆滯:“少夫人……恐怕不會去吧。”
傅時淵淺淺道:“她會去的。”
她心很軟的,又怎麼會拒絕長輩的請求呢?
……
再說大夫人楊氏和二夫人曾氏,兩妯娌難得和睦地去寶相寺上了香。
從大雄寶殿出來,曾氏突然道:“聽說後山塌了的橋和路都修好了,碑也立了,我們去瞧瞧,上面可有我們的名字?”
一提起這個,大夫人就肉疼得厲害。
她那被沈姮誆去的一千兩銀子啊……
於是她二話不說拉著曾氏去了後山,待看到功德碑上自已的大名時,她頓時眼泛熱淚。
不是“傅夫人”,不是“楊氏”,而是她真真切切的大名。
她有些激動地道:“這寶相寺還怪好的,咱們女子的名字也都刻了上去。”
且她的名字還在頂前面,甩了曾氏好大一截!
曾氏道:“佛祖面前眾生平等,咱們女子也是人,捐了銀子,自然不會比男子矮一頭!”
妯娌兩個手挽手高高興興地下了山,在回來的路上,還遇見了一個落魄的老道士。
那楊氏道:“此人還怪呢,不去大街上算卦,卻偏到這寶相寺的必經之路上算卦,這是專門和佛祖對著幹呢。”
曾氏笑著道:“佛有佛的好,道有道的妙。我就聽說,最近這一帶有一個跛足道人算卦特別準。”
楊氏聽聞,眼睛一亮,當即下了馬車。
那老道只是瞅了她一眼,便捋著鬍子道:“生男生女自有造化,夫人不必掛礙。”
楊氏心頭一驚,她原本想算一下明楚楚肚子裡的孩子是男是女的,沒想到還沒開口,這老道就得知了她的來意。
真是太神了!
“老仙人,那再煩你算算,我家兒子運勢如何。”
老道搖了搖頭,看了她一眼道:“貴公子如何先不急著算,老道瞧夫人這面相,最近會屢屢破財。”
楊氏眼睛瞪得老大,這老道也太神了!
她可不是破財了嗎?先是丟了管家權,又被沈姮誆了一千兩銀子。
當然,從剛才看到那個碑起,她就不怪沈姮了,但這也屬於破財!
“老仙人,可有什麼破解的法子沒有?”說著,趕緊掏出一錠銀子放在了老道的桌案前。
老道掐指一算,道:“正西方,於夫人有妨礙,若是不捨棄,則財如手心沙。”
回到悅福院,大夫人還在蹙眉唸叨著那老道的話。
“正西方,正西方有什麼來著?”
這時侍女稟報道:“少夫人來了。”
楊氏一聽沈姮來了,趕緊理了理衣袍,擺好了架子坐著。
“娘,兒媳來給您請安了。”沈姮微笑著上前行了一禮。
楊氏斜著眼瞟了她一眼,驚覺自從掌家以來,沈姮臉上的笑變多了,身上的氣勢也愈發彰顯。
成親之前,她一直冷淡話少,整日裡待在壽安堂陪老夫人,活得像個小老太太似的。
如今看著,整個人都像是在發光,也越來越美了。
楊氏雖然因為功德碑的事情高興了一下,但心裡還是有些不滿的,她冷冷道:“有什麼事嗎?”
沈姮抬手接過常歡遞來的賬冊,雙手捧著呈到楊氏面前。
“娘,這幾日兒媳將莊子上所有的賬冊都翻了一遍。兒媳發現,除了第一年的進項尚可之外,後面這些年,莊子的收益一年比一年差,再這麼下去,到了明後年,可能還需要我們倒貼銀子進去。”
楊氏沉著臉道:“莊稼人也不容易,都是看天吃飯的,這幾年時常鬧旱災水災的,收成自然差些。你沒種過地,你不懂。”
沈姮心裡十分無語。
她以前只是覺得這個婆母貪財了些,勢利了些,沒想到她還心軟又糊塗。
這些特質到底是怎麼集中到同一個人身上的?
但這樣也好,還更利於自已的計劃。
沈姮溫聲道:“兒媳確實不懂種地的事,但是生意上的事還是略懂一二的。兒媳聽說城南那邊的千畝良田,收成就從未差過。若是將這些不頂用的莊子置換成那邊的良田,想來可保我傅家每年再多幾千兩銀子的進項。”
大夫人一聽,眼睛都瞪大了:“這麼多?!”
這個進項可和生意上的進項不同,若是多了這幾千兩,那可是實打實地握在她自已手上呢!
這可是不用看傅時淵臉色就能拿到手的銀子呢。
但一想到良田再好也是別人的,與她有什麼相干?
“你說置換就置換,人家也不是傻的。”
沈姮輕抿了抿唇:“兒媳也就是隨口說說。”
這麼一說,大夫人心裡驟然升起一個荒唐的想法。
那位老道說什麼“正西方”有妨礙,她手裡那幾個莊子,還真的都在正西方!
大夫人皺著眉想:莊子那都是實打實的進項,能於她有什麼妨礙?
她冷著臉道:“莊子的事我心裡有數,你不用管了,你管好其他事就行。”
沈姮點了點頭,便恭敬地行禮告退。
沒過一會兒,餘嬤嬤從孃家回來了。
她喝了一口茶,便和大夫人聊了起來。
“我的夫人嘞,兒孫少有兒孫少的好處,幸好咱家就大少爺一根獨苗。您不知道,城南張員外死了,他那十幾個兒孫爭家產,打得頭破血流的,聽說已經鬧到了官府,連手裡的鋪子、良田都要變賣了分銀子呢!”
大夫人漫不經心地聽著,突然一愣:“你是說城南的張家?那個擁有千畝良田的張家?”
餘嬤嬤忙不迭點頭:“可不是嗎。”
大夫人“噌”地站起來,道:“快快快,你再去打聽打聽,看看他們家良田是否要賣!算了算了,我直接叫劉管家出面!”
說著,急匆匆地讓人去叫劉管家來。
……
蘭馨苑。
沈姮聽著含蕊的彙報,唇角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她道:“做得好。如今張家正在打官司呢,低價賣田的訊息放給大夫人,我就不相信她能不動心。畢竟有趁火打劫的機會,像大夫人那般貪婪的人最容易入套。”
含蕊道:“只要大夫人交了定金,官府那邊案子未結,這田就賣不出去。也就是說,大夫人的銀子就會陷在那裡。”
“到時候她一著急,急切地想要銀子填了家裡這個空,我們便可以用最低價買了她手上的那幾個莊子,然後再將那些她養了好幾年的蠹蟲都趕出去,我這心裡也就舒坦了。”
含蕊高冷的臉上也浮上了幸災樂禍的笑容:“到時候她那些撈慣了油水的親戚們還不集體上門來哭鬧。看來以後這段日子,大夫人有得煩了!”
沈姮點點頭:“她煩才好呢,有事情做,免得成天閒著給我添堵。”
……
三日時間轉眼便過。
第三日早上,長林親自來蘭馨苑請沈姮。
幾個丫鬟都一臉擔憂地看著她。
只見沈姮臉色不太好,像是昨夜沒睡好,早上起來,眼睛有些腫,眼下還浮著烏青。
常歡問:“小姐,長林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您要去嗎?”
沈姮沉默了良久,最後還是站起了身:“替我將那身月白的衣裙找出來吧。歲喜,你替我挽發,就只簪一朵素色的絹花就行。”
兩刻鐘後,打扮妥當的沈姮出現在了府門口。
她身上穿了一身妃色的豔麗斗篷,刻意將自已嚴嚴實實地包裹住。
門口已經停了兩輛馬車,沈姮微微偏頭去看前頭那輛馬車,咬了咬唇,坐上了後面那輛馬車。
趙夢舒葬在傅家的墓地裡,這件事在昀縣還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沈姮全程沒有下馬車,只在趙家人將靈位送進水月庵的時候,出面將靈位從姑子手裡接過,然後安放好,最後再上了一炷香。
她是傅家唯一出面的人,而跟著一起來的傅時淵一直就在馬車裡待著,從未露面。
趙家於此也並未說什麼,安頓好後,便齊齊離去。
從水月庵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
常歡和歲喜仔細地攙著她下山,隨口感嘆道:“瞧這天陰沉的,怕是要落下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了。”
沈姮頓住腳步,仰頭,無聲地望著灰暗的天空,只覺得心頭也沉甸甸的,難受得緊。
傅三叔與夏家的親事果然如同她猜想的那樣,沒了下文。
而最近昀縣流言四起,有說趙家姑娘因為入了牢獄,被傅三爺嫌棄才羞憤自盡的……
有說傅三爺舍了趙家姑娘,要娶別家女,才使得趙家姑娘趕在相看那日下毒殺人的……
還有說趙家姑娘早已失身傅三爺,珠胎暗結後不甘心被拋棄,這才上吊自盡的……
什麼難聽的話都有。
以前有多少姑娘想著嫁給他,現在就有多少姑娘在背地裡罵他。
沈姮即使刻意不去關注,但她如今管著家,偶爾還是能從下人嘴裡聽到隻言片語。
傅時淵那般光風霽月的人,因為此事,名聲都被毀得差不多了。
以後他若是娶妻,還有哪個高門願意將女兒嫁給他呢?
更別說像夏家姑娘那樣的官家千金,恐是再也攀不上了……
每每想到此,沈姮都替他感到不忿,偏偏作為當事人的傅時淵,從頭到尾一派雲淡風輕,似乎對那些虛名根本不在意。
沈姮收回目光,一低頭,便正見著了一身石青色衣袍、負手立在石階下的傅時淵。
他微抬下頜,無聲地仰望著她。
那張無可挑剔的俊臉、那雙深邃明亮的眼,無論何時看了,都有叫人眼前一亮的本事。
沈姮木著臉,只裝作沒看見他,冷漠地從他身邊走下階梯。
即使是個死人,他也是有未婚妻的人了,按理說她真該上前去恭賀他兩句的。
但物件是他,於她有著大恩的他,沈姮心裡難受得緊,還是說不出難聽的話。
走到馬車旁,趕車的小廝一臉抱歉地道:“少夫人,車軸壞了,要修好的話,恐還需要些時間,要不您先去庵堂避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