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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杏花春盡(一)

自蒼元節那夜後,榕姬病倒了,她一臉憔悴地躺在床上,平時精力旺盛的她如今連抬手都變得有氣無力,無數個醫師進進出出,搖搖頭:“她病不在身,而在心。”

孟吟得了離硯的允許陪在榕姬身邊,望著榕姬發白的嘴唇,勸道:“招招那樣的人除了君上誰都不放在眼裡,對他的話,你不必如此上心。”

榕姬努力擠出一個慘白的笑:“傻阿吟,你覺得我是因為被招招當眾羞辱,所以才會氣得病倒的?”

“不是嗎?”孟吟疑惑,可是宮裡人都這麼說呢。

榕姬望向窗外,視線延伸得很遠,眼底霧濛濛的一片,彷彿有水光泛動,感嘆道:“幾百年了,我始終還是不敢看焚元戲啊。”

阿吟你可聽說過銀剪周家?唉,我真是病糊塗了,你又怎麼會知道呢?魔界新王朝開闢之後,人人尚武,周家靠著一把銀剪刀打遍天下,很快便成為最有權勢最富裕的家族,而我,便是周家唯一的小女兒,周榕。

周家的人丁並不興旺,我娘作為正妻,在生產時便因難產而去世,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哥哥周義,乃姨娘所生,多年來,父親和姨娘將他們所有的心血都花在培養周義身上,指望他將來繼承家業,延續周家的輝煌。

而所有人都知道,周義不過是個酒囊飯袋罷了,除了跟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就是在外面豪擲千金,多年還保持著原身,未修成無相,一把銀剪刀早就生了鏽。

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父親雖對我不太上心,卻極為寵溺,從小到大,只要我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我作為大小姐,每天帶著丫鬟們爬樹上牆,捉魚捕鳥,日子真是無憂無慮啊,好像永遠也不會停,直到那一天……

那是我祖母的壽辰,祖母最愛看焚元戲,為此,父親專門派人請了一個焚元戲班子回府,無論何時,只要祖母想看了,便演上那麼一場。

我對焚元戲從來不感興趣,我不敢看他們的臉,如同蜘蛛網一般,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圖騰,就連焚元戲的女伶,好像也幽幽地泛著寒氣。

所以,焚元戲表演的那幾天,我都呆在自已的院子裡,採花摘果子,與世隔絕,彷彿府內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那日,聽說府裡的杏花開了,悠悠的很是好看,我興致勃勃,欣然前往,老遠便聽到了爭吵聲。

我一時好奇,悄悄地爬上樹,透過層層疊疊的潔白花瓣,我見到了這一輩子最美最難忘的場景。

那是一個青衣少年,頭髮高高地束起,青色的髮帶隨著微風起舞,他衣著簡單,卻風姿不凡,少年意氣風發,鮮衣怒馬,杏花打著旋兒地飄在他的髮梢,肩上,給這鶯飛草長的春,添了濃濃的一筆詩情畫意。

阿吟,你有沒有遇到過一個人,當你見到他的那一刻,你只覺得風也靜止了,落日被無限拉長,漫天的雪花靜默在空中,整個世界只剩下你一顆熱烈的心,在砰砰跳動。

當時的我就是這樣的感覺。

少年身後站著一個正在低聲啜泣的焚元女伶,看樣子不過剛及笈。而與之對峙的則是我的哥哥,周義。

周義暴跳如雷,欲伸手拉扯那女伶,青衣少年卻固執地擋在前面,無論周義怎麼威逼利誘,他始終挺得筆直,將女伶護在身後,他揚著頭,倔強地抿著嘴,小臉漲得通紅。

“你不放人是吧?”周義怒極反笑,“好,來人,給我打!”

周圍的家丁一擁而上,眼看著少年就要受難,我急中生智,故意兩腳一滑,從樹上摔了下來,那一刻,我彷彿聽到了骨頭斷裂的聲音,我疼得死去活來,大喊道:“哥!哥!快來救我!”

周義見狀,只好放棄眼前的事,不甘心地跑過來,嘴裡還罵罵咧咧:“死丫頭,淨會惹事!”

家丁們被嚇得魂不附體,也擁了上來,七手八腳地將我抬回臥房。

我疼得齜牙咧嘴,心裡卻美滋滋地,我得意回頭,望著少年,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醜的笑,偷偷地做著口型:快走!

少年錯愕地望著我,很快反應了過來,趁亂帶著那女伶匆匆離去。

我斷了一條小腿,折騰不動徹底消停了,每天躺在床上,心裡卻從未有過的開心,同時,我透過旁敲側擊的四處打聽,零零碎碎地拼湊出了少年的訊息:少年名叫齊宣,原是這焚元戲班一名焚元伶的弟弟,從小就養在戲班裡,不料他哥哥因表演意外去世,而齊宣的靈力不錯,使得一手好劍,便養在戲班裡做個護院,以免有人鬧事。而那天周義看上了戲班裡的一名女伶,欲強行佔有,這才有了與齊宣的爭執。

有了家裡靈丹妙藥各種滋補,我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

能下地的第一天,我便一瘸一拐地往焚元伶暫住的院子跑去,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春日的正午,所有焚元伶聚在一起,汗流浹背,正埋頭吃飯,我風風火火地闖進去,一眼就認出了在一眾焚元伶中鶴立雞群,身姿挺拔的齊宣。

“齊宣!”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我不禁開心地大叫。

這一聲如平地驚雷,所有人都錯愕地抬起了頭,齊宣亦然,不知是在驚訝我的到來,還是驚訝我早已他的知曉他的名字。

他呆呆地站了起來:“小……小姐?”

“我不叫小姐,我叫周榕!你也可以叫我榕兒!”

“榕……榕兒?”他更呆了,隨即,他看到我受傷的小腿,似是有些不忍,“多謝那日捨身相救,你的腿沒事吧?”

“沒事沒事!早沒事了!你看!”我滿不在意地擺擺手,然後炫耀一般地踢了踢腿,果不其然,剛一伸腿,我便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還好齊宣眼疾手快將我扶住,我順勢倒在他的懷裡,抬頭看著他白皙的臉,眼睛都快笑成了一朵花:“齊宣,你長得可真好看啊!”

齊宣手上一僵,臉上頓時冒出兩團紅暈。

“我以後可以經常來找你玩嗎?”我滿目期待地看著他。

他紅著臉,靦腆地點了點頭。

這便是我和齊宣的第一次見面,我百年來午夜夢迴間,最甜最深的回憶,我甚至記得他說的每一個字,記得他驚訝時微張的嘴角,記得他鬢角細細的絨毛,記得他青衣肩頭一個小小線頭,只要輕輕一拉便會開了線。

自那以後,我只要一有空,便會一瘸一拐溜去焚元伶的院子找齊宣,他大多數時候都很忙,忙著給訓練受傷的焚元伶包紮傷口,忙著搬動戲班裡的重物。每當他忙碌的時候,我就乖乖地坐在一邊,吃著他親手給我摘的枇杷,甜甜的,看著他清瘦的身影穿梭在院子的各個角落,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呢?我始終不能理解。

當然我也會偷偷從廚房把好吃的點心帶給他,他每次都會笑著摸我的頭,然後輕輕地咬上一小塊,把剩下的全分給戲班裡年紀小的焚元伶,其中也有那日被周義看上的那個女伶,她叫清瑤,總是笑意盈盈,有著小鹿一般靈動的眼睛,讓人看了心生歡喜。

齊宣不忙的時候,會帶我爬樹摘果子,我坐在杏樹上,迎著夕陽,雙腿搖啊搖,聽他講話,他會憤世不公,感嘆達官顯貴的特權以及焚元伶出生便註定的悲慘命運,他夢想攢錢買一把好劍,然後加入封靈衛,做一名真正的戰士。每次講到這裡的時候,他星辰般的眼眸都泛著光,少年的意氣風發,這一刻在他眼裡揮發得淋漓盡致。

他講到激動之處也會舞劍給我看,就在那杏樹底下,他腳步輕盈,動作乾淨利落,青色的髮帶風中飛舞,杏花如雨一般飄落。每到這時我就會激動地朝他大喊:“齊宣!你一定會成為封靈衛的!”他就停下來,衝我笑,眉眼彎彎的,花瓣也落在他的髮梢,和青色的髮帶一起翩翩起舞,真美,真美啊。

說到這裡,世間所有美好的花團錦簇,花好月圓都在榕姬眼裡呈現,她帶著對過去的神往,眼底激動地盈著一汪淚光。

“然後呢?”孟吟急切地問。

“然後?”榕姬怔了怔,眼底的光芒逐漸黯淡下去,她搖了搖頭,苦笑道:“美好的日子終歸不是長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