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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杏花春盡(二)

很快祖母便看膩了這焚元戲表演,又請了新的藝人上門,整個焚元戲班不得不搬離周府。

走之前齊宣給我留了一個地址,我很少出府,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看名字彷彿是一個偏僻的去處。

齊宣走了之後,我便病倒了,爬樹也變得無趣了,點心很難吃,新摘的枇杷也變得澀澀的,一點也不甜,我每晚都會做夢,夢裡是齊宣在一片杏花雨裡給我舞劍,青色的髮帶帶著杏花香擦過我的鼻尖。

大夫來了好多個,都搖了搖頭,對父親說:“小姐該是思春了。”

“爹爹,什麼是思春呀?”

“傻榕兒,很快你就會懂了。”每當這時,父親總是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嘴角泛起一絲欣慰的笑。

我在床上怏怏不起,家裡卻四處張燈結綵,充滿了喜慶,丫鬟們也總是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我從她們的隻言片語中隱隱約約地聽到幾個字:小姐,要嫁人了。

“爹爹,什麼是嫁人呀?”

“嫁人就是一生一世都跟一個人在一起。”

“那他要是打我罵我不給我點心吃呢?我也要一生一世都和他在一起嗎?”

每當這時,父親總是摸摸我的頭,嘆一口氣:“榕兒,你長大了,也該為這個家分憂了。”

後來我才知道,對方是權勢相當的家族,周義不成氣候,周家衰敗是早晚的事,而與這個家族聯姻,日後必能保周家地位。

成親那日,我迷迷糊糊地披上了嫁衣,迷迷糊糊地被擁進了禮堂,迷迷糊糊地拜了天地,腦子裡卻全是齊宣清瘦的身影,他此刻在幹什麼呢?他以後是不是也要成親,也要一生一世只跟一個人在一起?

我披著紅蓋頭坐在新房,聽著門外的賓客觥籌交錯的歡笑聲,各種溢美之詞不絕入耳。

“祝公子和周家小姐百年好合,總結同心!”

“祝二位新人執手偕老,與共白首!”

“祝你們良緣永結,比翼雙飛!”

我聽著各式各樣的祝詞,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突然爬上了心頭,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了嫁人的意義。

不!不!我不要與一個素未謀面的人與共白首,永結同心!我要齊宣,我要日日都見他,我要聽他講話,看他舞劍,我要一生一世都跟他在一起!

我一向是個很任性的人,有了這個瘋狂的念頭,我毅然決然地打昏了看守的家丁,府上對我從不設防,我趁著賓客們爛醉如泥,慌忙逃出府去。

我一身嫁衣,甚至連鳳冠也沒有摘,瘋了一般,在大街上逮住人就問齊宣留給我的地址在哪裡,街上的行人當我瘋癲,對我敬而遠之,最後在一個老婆婆的幫助下,七拐八拐,直到深夜,才找到了那個地方。

那是一個破敗不堪的院子,塵埃滿地,整個焚元戲班都住在這裡,我一個一個地推開門找,被泛起灰塵嗆得直咳嗽,嘴裡哭著喊著齊宣的名字。

終於,在推開一扇破舊的木門後,我看到了齊宣,他身著白色的褻衣,和其它幾個焚元伶睡在一起,月色籠罩在他清秀的臉上,宛若神衹般聖潔美好,他睡眼惺忪地看著我一身嫁衣和哭花的臉,滿臉詫異:“榕兒……?”

我一見他,多日的相思與委屈湧上心頭,幾乎是哭著喊了出來:“齊宣!我要嫁給你!你願不願娶我?”

齊宣瞪大了眼睛,驚在了原地。

“你說啊!你願不願意,一生一世都跟我一個人在一起?”

齊宣看著我滿面的淚水,呆愣地點了點頭。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就這樣,我嫁給了齊宣,沒有絲竹管樂,沒有美酒佳餚,沒有紅燭帳暖,甚至連我們的新房,都是其它焚元伶騰出來的,他們為了慶賀,甚至剪了價值不菲的紅色戲服,給齊宣做了新衣,我們就在一眾焚元伶的祝福中,拜堂成親,入了洞房。

成親後的第二天,整個戲班為了逃避周家的搜查,長途跋涉,和我們一起搬到了一個偏遠的小鎮,也就是如今的灼生。

我賣了全身的嫁妝首飾,給戲班買了個場地,從今以後,他們就再也不用去達官顯貴的府上受氣了,然後我再用剩下的錢財,在城外購置了一個小小的庭院,作為齊宣和我的新房。

齊宣在庭院前種了一排小小的杏樹,他笑著說,等這些小樹苗長大了,今後每年的春天,我都有我最愛的杏花陪伴,我也笑,他哪裡知道啊,我愛的並不是杏花,只是他而已,他踏過的每一寸土地,在我的眼裡,早已繁花似錦,落英繽紛。

我每天都會跟著齊宣去戲班裡幫忙,戲班裡的人都尊稱我一聲小姐,除了清瑤,那個有著小鹿一般靈動雙眸的少女,總是脆生生地叫著我“嫂嫂”,我每次聽到都在心中暗暗欣喜,哥哥和嫂嫂,多麼溫馨啊,就好像我和齊宣真的成為了一家人,永遠緊密地聯結在了一起。

偶爾也會有人來戲班鬧事,每到這個時候,我都害怕的捏緊了衣角,擔心齊宣,不願離開,都是清瑤,死命把我拽到角落。齊宣雖靈力極佳,卻性子倔強,為了保護戲班的人,常常被幾個人圍攻也死不放鬆。一場大戰後,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心疼得我直掉眼淚,他卻笑了,說只有這樣,他才能變得更強,有朝一日,他才能成為封靈衛。

我們偶爾也會吵架,齊宣性格固執,不肯低頭,只是紅著臉生悶氣,每次我都要好言好語地哄好久,他才會噗嗤一聲笑出來,每當這時,我都會跺跺腳,氣急道:“你若是哪天不要我了,我就去找一百個男寵,我也想體會體會被人哄著捧著的滋味。”齊宣總是哈哈大笑,將我擁進懷裡,修長的手指輕點我的鼻尖,帶著悠悠的杏花香,很是好聞:“那榕兒這輩子怕是都體會不到了。”

日子就這樣,平靜如水卻又甜如蜜餞,我從未想過我會如此的快樂與滿足,就好像一幅平淡的水墨畫,濃濃的愛意與相思都做了畫筆,給這幅畫著上了動人的春色。

直到次年春天,周義找上了門,他神色凝重,並沒有帶我回去的意思,只是說,父親因思念我久病成疾,快要不行了。

我一下便慌了神,慌慌張張找到齊宣,告訴他父親病重,我必須回家一趟。

齊宣表現得很平靜,仍舊只是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去吧,榕兒,我等你回來,咱家的杏花就快開了。”

我依依不捨地辭別了齊宣和戲班裡所有的人,車馬兼程地趕回了家。

父親果然病入膏肓,頭髮花白,彷彿老了好多歲,他見到我,並沒有責怪我的任性,而是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滿臉憐愛地說:“榕兒,我漂亮的小女兒,告訴爹爹,他對你好嗎?”

我終於忍不住,趴在父親身上大哭了起來。

我的迴歸並沒有挽回些什麼,父親還是走了,周府風風光光地辦了一場葬禮,我一身孝服跪在爹爹棺材前,周圍的啜泣聲此起彼伏,我突然感到無比難過,上次離開周府,也是這樣高朋滿座,那是我的婚禮,再次回來,依舊車馬盈門,卻是父親的葬禮。

當夜,我望著清冷的月光,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眠,只好起身,想在府裡四處走走,不知不覺,我又走到了與齊宣初遇時的杏花樹下,家裡的杏花一定也開了吧,齊宣現在,又在幹什麼呢?是不是也同樣看著杏花,思念著我?

正想著,我突然隱隱聽到了一個女子絕望的哭喊聲,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我循聲趕去,卻看到了我此生都難以忘懷的一幕:清瑤,那個總是一副笑臉,有著小鹿般靈動雙眸的少女,披散著頭髮,全身上下的衣服被撕碎,幾乎赤身裸體,露出了大大小小被虐待的血痕與傷疤,被幾個嬉笑的男子追逐著,為首的那個男子正是我的哥哥,周義。

“清瑤!”我焦急地朝她大喊了一聲。

“嫂嫂!”清瑤聞聲,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即手腳並用地朝我爬來,她的樣子狼狽至極,再沒了從前的靈動俏皮,她的眼淚混著血水流進了嘴裡,含糊不清,無比悲愴地哭喊道:“嫂嫂,齊宣哥哥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什麼!”她的話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進了我的心裡,那一瞬間,我只覺得自已的呼吸都停滯了,我不顧一切地抓住清瑤,大叫道:“你胡說些什麼!”

清瑤好像被虐待得不輕,又哭又笑,嘴裡自言自語道:“齊宣哥哥死了!哈哈哈!都死了!大家都死了!我也要死!我也要死啦哈哈哈!”

此時,周義和他的幾個狐朋狗友也歪歪倒倒地走了過來,一股酒氣撲面而來,周義嬉皮笑臉地盯著我:“榕兒,聽話,把這丫頭交出來,這丫頭有意思,哥兒幾個還沒玩夠呢。”

我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周義身上,我抓著他的胳膊,喊道:“哥,清瑤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在胡說八道對不對?齊宣呢?你知不知道齊宣去哪兒了!”

“死了!”他不耐煩地把我的手甩開。

我突然感覺全身的魂魄都被抽走了,整個人就支撐不住,一下子坐倒在了地上。

周義瞪了我一眼,一把拉走了我身後的清瑤。

“死了,齊宣死了……”我腦子裡一片轟鳴,好像什麼也聽不見了,我當時就想一頭撞在這杏花樹上,隨著齊宣一起了結餘生。

清瑤淒涼絕望的尖叫聲卻將我拉回了現實。我抬首,那幾個畜生竟然不管不顧,在庭院裡就要強行佔有她。

我怒火中燒,衝過去努力扒開清瑤身上的人:“你們給我放開她!”

周義被拂了面子,轉身就給了我一耳光,把我打得翻倒在地:“死丫頭,我說了,別壞我的好事!你還以為爹爹在世可以寵著你慣著你啊?你搞清楚!現在這個周家是我周義做主!”

說完,又招呼著那些人排隊加倍地凌辱清瑤。

一朵杏花突然飄零在地,我想起了初見齊宣時,他一臉倔強,後背挺得筆直,無論周義如何威逼利誘,他都死死將清瑤護在身後,如今齊宣不在了,他想要守護的人也如這凋零的杏花一樣,枯萎衰敗,任人踐踏。

不!她還沒有枯萎!我不能讓他們糟蹋她!我要代替齊宣,守護他想守護的人!我掏出懷裡的銀剪刀,失去理智一般衝了過去,衝著那些畜生髮瘋似的亂捅,他們吃痛地翻倒在地上,鮮血流了一地。

周義急火攻心,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惡狠狠地盯著我:“死丫頭,你究竟要幹什麼!你不要我好過,那你也不用活了!”

我喘不上氣,意識也愈加模糊,我知道,我就要死了,臨死之際,我竟然很開心:齊宣,你等我,榕兒來找你了,我們一起看春日的杏花開。

突然,隨著一聲悶哼,清瑤不知何時撿起了我的剪刀,從背後一把捅進了周義的胸腔。

周圍的人們立馬清醒了,大喊著:“殺人了!殺人了!快來人!周家公子被殺了!”

人們的尖叫將失魂落魄的我頓時驚醒,我當即脫下外衣罩在清瑤身上,趁著夜色,帶著她狼狽地逃了,自此,我再也沒有回過周家。

後來我從清瑤口中得知,我離開後不久,就來了一眾玄生門的教徒來戲班鬧事,齊宣為了保護大家,隻身與眾人搏鬥,被活活打死了,臨死前的最後一刻,他仍然挺著脊背,死死地握著那把破舊的劍。

齊宣死後,整個焚元戲班也遭了難,幾十口人,無一倖免。我用嫁妝首飾買下的給整個焚元戲班的安生之地,瞬間成了人間煉獄,屍橫遍野。而清瑤卻被人帶到了周家,日日遭受凌虐。

我當然知道,玄生門雖是邪教,卻從來收錢辦事,不會無緣無故與人交惡,而我背叛了周家,毀了周家的未來,周義懷恨在心,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誰,不言而喻。

齊宣和戲班所有人的屍體都被人扔在了亂葬崗,我流著淚,一個屍體一個屍體地翻找了很久,都沒找到那個死前還握著劍的倔強少年,也許是被野獸叼走了吧。誰能想到呢,齊宣那麼一個自命不凡,驕傲的少年,因為我,最後卻落了個青蠅弔客,屍骨無存。

就連我們曾經的家,承載著我們所有美好回憶的小院子,也被一把火燒為灰燼,我望著院前齊宣親手種下的樹苗,如今卻成了漆黑蒼涼的一片,憶起當時的他,修長的雙手沾滿泥土,臉上卻笑意盈盈:“來年春盡杏花開,到了夏日,還有杏子吃呢。”

春盡杏花開,我終究是等不到了啊。

“然後呢?”孟吟心裡無比悲愴,追問道。

“然後?清瑤受不了精神的折磨,沒多久就自刎了,而我……”說到這裡,榕姬眼神突然狠毒了起來,“而我發現,周義不是周家的奇才,我才是,我花了上百年精進靈力,靠著家傳的銀剪刀,端了玄生門的老巢,然後,我便成為現在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