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正是大雁南遷最肥的時候，崔蠻送的這兩隻大雁重量沉甸甸地墜手。
我收了大雁，給崔蠻倒了碗水解渴。
他最近又曬黑了，黑黢黢的膚色，身板結實，咕咚咕咚仰頭一口氣喝完，然後用袖子一擦嘴，咧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對我笑。
“你等等，我給你拿點蘿蔔乾。”
崔蠻家沒有地，平時吃的菜米，都是拿著獵物去和別人換的。
我裝了點曬乾的蘿蔔乾給他，問他有沒有破了的衣裳，拿來我給他縫縫，他娘很早就去世了，我跟著阿婆學了些針線活，閒著沒事就幫他補補破了洞的衣裳。
“有，等我明天洗乾淨了再給你送來。”
崔蠻笑呵呵地走了。
第二日清早，我聽見隔壁崔蠻家傳來叮叮咣咣的聲響，還有人的說話聲。
起床一看，崔蠻家的院子裡搭起來房屋的木架子。
阿婆從隔壁院子幫忙回來，看見我醒了，對我說灶臺裡留了飯，讓我吃完過去幫忙，崔蠻的爹要再蓋兩間磚瓦房，留作日後我和崔蠻成婚用。
我吃了飯，卻跑去了春杏家，崔蠻家蓋房子，幾乎半個村的男人都去幫忙了，春杏的弟弟是蝦米，和崔蠻是發小，此時也去崔蠻家幫忙蓋房子了。
屋裡只有我和春杏。
春杏吃著我帶來的瓜子花生，有些嫉妒地對我。
“你的命可真好啊，長得漂亮連活都不用幹，那些男人也樂意捧著你，不像我。”
春杏最近還在說親，她爹孃挑的很，想幫她找個條件好點的男人，將來也好幫襯幫襯孃家。
我在春杏這裡躲了一下午，到傍晚才回家，卻看到等在村口的季泊嶼。
季泊嶼是地主家養尊處優的少爺，面板很白，模樣秀氣，最重要的是他的氣度溫文爾雅，又有學識和涵養，一看就和那些山野村夫不一樣。
“收到我寫的信了嗎？”
季泊嶼問我。
“收到了。”
我跟著他識了幾個字，想到崔蠻家已經在蓋房子準備娶我了，而季泊嶼這邊卻依舊沒有任何表示。
“怎麼了？”
季泊嶼見我遲遲不說話，和以前見到他的表現不太一樣，於是開口問我怎麼了。
“我未婚夫崔蠻家開始蓋婚房了，我在想，要不以後我們還是不要來往了吧。”
“你更喜歡他嗎？”
季泊嶼這樣問我。
其實我不是很喜歡崔蠻，我喜歡的人是季泊嶼。
“我阿公阿婆說崔蠻對我很好，所以我聽他們的話，將來會嫁給崔蠻。”
“這樣啊。”
季泊嶼說道。
“如果我說我也想娶你呢？”
我眼睛一亮。
“真的？你真願意娶我嗎？”
“自然，我是喜歡阿魚的，但是我家裡應付起來有些麻煩，阿魚可以給我些時間嗎？”
我點點頭。
“大概需要多久。”
季泊嶼伸來一隻手揉了揉我的頭。
“半年。”
“那你可要快些。”
“嗯，我答應一定不讓你久等。”
回到家，我高興地反覆想著剛才季泊嶼說的話，他說他願意娶我。
春杏要嫁給季家的大少爺了，我得到這個訊息，跑到春杏家去看她，可是卻看到哭哭啼啼的春杏。
我問她為什麼哭啊，能嫁給季家當大少奶奶不是好事嗎。
春杏扭過一張哭成桃子的臉。
“我們這種命的丫頭進了季家哪能當大少奶奶，我是被季家選中當大少爺的姨娘，他老婆生不出兒子，所以才張羅著把我娶進門，就為了給大少爺生個兒子。”
怎麼會這樣，春杏說我們這種出身的丫頭，當不了地主家的兒媳，只能給人家當生兒子的妾。
春杏出嫁那天穿上嫁衣頭戴紅花，哭哭啼啼地被人塞進了轎子裡。
等我再見到她，已經是冬去春來的春天了，她挺著一個大肚子回了孃家，身上穿的衣服料子很好，整個人白胖了不少，見到我，還抓了一把糖塞給我。
約定的半年時間快到了，季泊嶼還沒來娶我。
他一年四季，幾乎都在城裡的書院待著，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和我見不了幾面。
他是不是把這件事忘了？
又一個月後，我收到了季泊嶼寄來的信，他在信中讓我再等等。
我又等了幾個月，春杏生了，不過我聽說，她生了個女兒，連她也沒季大少爺生出兒子來。
因為肚子不爭氣沒生出帶把的，春杏在季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她第二次回孃家，人憔悴消瘦了不少，拉著我哭泣抱怨了半天。
別看那個季大少爺人長得好看，可是那方面卻不行，偏偏脾氣大得很，還喜歡逛花樓，染上了花柳病，害得她也跟著得病。
春杏跟我說起房裡那點事，聽得我面紅耳赤。
季泊嶼會不會也是這樣的人？他在城裡也逛花樓嗎。
“他的弟弟二少爺怎麼樣？”
“他那個二弟讀書很厲害，是個書呆子，回來也是成天就知道關在屋裡讀書。”
春杏拉著我的手，她告訴我。
“阿魚，你長得很漂亮，不過靠臉攀附男人的事最好還是不要做，那些有錢的男人一個比一個壞，還是崔蠻好，你以後一定要安分跟著他過日子。”
我點頭。
“我記住了。”
可是讓我沒想到的是，即使我想老實嫁人生子，這張臉也會為我惹來禍患。
春杏在秋天時又懷上一胎，但是這胎她沒有生下來，季家的大少爺染上了五石散，難受發狂時對她進行毒打，硬生生將她打流產了。
地主命人將她抬回來時，人只剩半口氣了，而她流掉的第二個孩子，是個剛成型的男孩。
春杏在孃家養了倆月，我幾乎天天去看她，她天天跟我哭訴她的命苦。
嫁進季家，命竟然這樣苦，我心裡一點點打消了嫁給季泊嶼的念頭。
春杏再回季家，很快又懷孕了，第三次懷孕，她肚子裡的那個孩子彷彿吸乾了她的生命力一樣，她人枯瘦如柴，肚子卻大如鼓，看起來極不協調。
春杏看見我，扶著腰讓我來。
她告訴我，這一胎她腹中的肯定是男孩兒，等生了男孩兒，她就算熬出頭了，以後在季家就指望著這個兒子了。
但是不久後，我卻聽說春杏死了，死於難產，她的身子太孱弱了，產子時遲遲產不下來，孩子在她肚子裡憋了太久，季地主擔心寶貝孫子憋死，就命令產婆保小，將兒子硬生生從春杏的肚子裡掏了出來。
春杏的遭遇令我頭皮發麻，我徹底不想嫁給季泊嶼了，甚至我不敢嫁人了。
我將這件事告訴阿婆，阿婆卻說女人都是這樣熬過來的，當年她生了快十個孩子，死了一半，活了一半，生完養養身體馬上再繼續生，春杏因為生孩子死了，那是她的命不好。
而且女孩子要是超過官府規定的嫁人年紀時還未嫁人，就是犯法，到時官府就要強制分配女子嫁人了。
所以一定要我嫁給崔蠻，崔蠻能賺錢能養家，脾氣又好，是最適合我的人。
我問崔蠻，等成婚後是不是一定要為他生兒子。
崔蠻想要兒子，因為沒有兒子就等於絕了後。
“可是春杏生兒子難纏死了，我害怕，崔蠻怎麼辦？”
崔蠻十分寵我。
“你若是害怕的話，不生也行，反正在我心裡，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了。”
“真的？”
“真的。”
崔蠻認真點點頭，憨厚地笑了。
秋收的季節又到了，阿公年紀大了，做不了田裡的活，崔蠻年年都來幫我們家地裡的忙。
赤著精壯的上身，彎腰在地裡收割粟米。
我為他們送午飯，崔蠻放下鐮刀，走過來接過我遞去的水，咕咚幾口一飲而盡。
我又續上一碗，崔蠻連喝了三大碗才止住渴，對我說去那邊的樹蔭下歇著吧，這邊曬。
我和崔蠻坐在樹蔭下，趁這邊無人，我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額頭的汗。
“你又曬黑了，真難看。”
“沒事，只要你養在屋子裡曬不到就行。”
崔蠻憨憨地咧嘴對我笑。
太熱了，樹蔭底下也熱得不行，我受不了，待了一會兒就要回去睡午覺。
崔蠻拿起鐮刀繼續頂著日頭到田裡幹活。
在田路的盡頭我遠遠地看見一道白色身影，走近後發現是季泊嶼。
從這裡能看見我剛才和崔蠻的互動。
季泊嶼盯著我，日頭地下，那張臉卻有些蒼白，不知道是不是熱著了。
他說道。
“阿魚，我回來了，這次回來我就能娶你了。”
兩年多沒見，頭一年他還每月寄信來，到後來信也斷了，我以為他把我忘了呢，這次回來突然說要娶我，把我嚇了一跳。
“可是等今年秋收忙完，我就要嫁給崔蠻了，你別來找我了，以後也別再提這件事。”
我要經過他，可田路就這麼窄，季泊嶼抓住我的手腕。
“我兩年沒回來，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但是兩年時間對我來說太長了，我已經不喜歡你了，在這兩年裡照顧我的是崔蠻，我馬上要嫁的人也是他。”
“這兩年我去了京城，為了我的前途，也為了我們的婚事，所以我才消失兩年之久，對不起讓你等久了，別這麼快嫁給他，再給我個機會好不好？我比崔蠻更適合你，而你也不適合當一個山野村姑，你適合朱釵華服，我也很努力地想給你這些東西。”
京城？
“你去那裡做什麼？”
“王知府可以引薦我，我為了拜訪他的一位好友。”
“可是你說你去了京城，頭一年為何每月還寄信給我？”
“我寫完每月寄給你的信，託了書院的友人，每月送出一封，只是這次去京城所耗費的時間遠超過我的預期，抱歉讓你久等了。”
“這和娶我又有什麼關係？”
“我做了官，受家裡的制約就少了，可以為了娶你和家裡進行談判。”
我將目光遊移到別處。
“不行，你回來的太晚了，我馬上就要嫁給崔蠻了，算了吧，你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算了？”
季泊嶼忽然冷了臉。
“阿魚，你在和誰說話？”
背後忽然響起崔蠻的聲音，季泊嶼欲言又止，冷眼朝我的身後看去。
我和季泊嶼拉開距離，站到了崔蠻身旁。
“他是季二少爺。”
崔蠻對我說知道了。
“你先回家吧，阿魚。”
“好。”
我低頭經過季泊嶼，回了家。
下午崔蠻幹完地裡的活來找我，他問我。
“阿魚，你為什麼和季家的二少爺認識？別生氣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有些不安。”
崔蠻怕我生氣，趕緊又補上後兩句。
“他喜歡我。”
崔蠻聽後，沒脾氣地哦了一聲。
“那麼你也喜歡他嗎？”
“現在不喜歡了。”
“意思就是，你不會跟著他走對吧？”
我被問得有些不耐煩了。
“我能跟著他走去哪裡？你那麼簡單的腦袋裡想這個幹嘛，快去挑幾桶水幫我燒了，我要洗澡，白天出汗，現在身上黏乎地我難受。”
我又不需要他太聰明，只要能跟頭牛似的幹活掙錢，養我就好了。
“哦好。”
崔蠻點點頭，去井邊幫我挑水了。
從浴桶裡洗完澡出來，穿好衣服，我坐在銅鏡前，美美地拿起一對耳環往耳朵上戴，桌上擺滿崔蠻送的香脂水粉。
窗戶上封著薄薄透氣的紗羅，涼風習習透進來，這樣不用關窗，晚上也不會受蚊子的侵擾。
忽然聽見牆頭傳來咚咚咚的沉悶的敲牆聲，我被嚇了一跳，靠近問外面是誰。
過了一會，季泊嶼的聲音傳來。
“是我，阿魚你出來，讓我再對你說些話好嗎？”
有什麼好說的。
“你走吧，我不想見你。”
“阿魚，你的心這樣狠？連個機會都不給我嗎？”
不是我心狠，而是季泊嶼不適合我，還是像崔蠻那種聽我的話，能把賺到的錢全交給我的男人好。
季泊嶼這種男人太聰明瞭，心眼子多，誰知道他得到我以後能不能繼續對我一心一意。
見我長時間不說話，外面傳來季泊嶼幾聲虛弱的咳嗽，他還沒走。
“阿魚，為了趕回來見你，我在路上險些丟了命，你就出來見我一會兒，就一會兒好不好？”
季泊嶼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