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下,阿公臉上的每一道褶子都在發愁,他答應下來。
“等明天我帶阿魚到城裡打聽打聽,有哪家繡鋪收學徒。”
阿公阿婆他們,好像要將我送走。
第二日天剛矇矇亮,阿婆就將我從被窩裡拖了出來,穿上衣服,讓我跟緊了阿公,進城後千萬別亂跑,要跟緊阿公聽阿公的話。
我睡眼朦朧地跟著阿公坐上去城裡的牛車,一路晃晃蕩蕩地來到城裡。
這是我第一次進城,城裡的人可真多啊,來來往往都是一衣著好看的人,還有擺攤賣各種小玩物的攤販。
阿公將我帶到一家繡鋪,問繡鋪老闆,鋪裡招不招我這麼大的學徒。
繡鋪老闆娘打量過我,問我都會繡些什麼呀?
我抓著阿公的手,拘謹地靠著他,搖搖頭。
繡鋪老闆娘嘖了聲。
“有點難,不過模樣倒是生地不錯,考不考慮賣給沈員外家當丫鬟?”
阿公拉著我就走。
出了鋪子,我一邊問阿公接下來去哪裡,一邊盯著路邊聞起來甜甜香香的糖人咽口水。
到下午,阿公才帶我來到路邊一家麵攤,要了一碗麵。
香噴噴的面端上桌,阿公卻只喝著免費的淡茶,我讓阿公也吃麵,可阿公只是摸了摸我的頭,告訴我他不餓,就是口渴,喝點水就飽了。
傍晚,阿公帶著我坐牛車回了村。
阿婆問他怎麼樣。
“不靠譜,我怕把阿魚留在那裡,回頭就給賣了。”
今年的秋收末,朝廷突然徵加了賦稅,又打仗了。
我們家今年秋收的糧食,交完季地主家的土地費,再一交朝廷徵稅,糧食所剩無幾。
阿婆只能帶我上山臨時挖野菜,吃不完的曬乾存起來,可即使想盡了辦法想省些糧食,到了冬天,我們家還是沒有存糧了。
阿公嘆完氣,將那隻下蛋的老母雞抱到集市上賣了,換回一袋米。
前線戰事激烈,朝廷又強行徵收了幾次稅,我們家徹底窮得揭不開鍋。
阿公只能帶我上山撿柴,拿到鎮上賣,好換回一點錢買米。
天寒地凍裡,阿公喊我走路小心點,別踩到雪滑倒,要是把金貴的棉衣弄溼,我就過不好冬了。
柴火蓋了雪,有些潮溼,我低頭扒拉出一根樹枝,想多幫一幫阿公的忙,就聽見有人喊道。
“誰在那裡!”
一匹奔騰的紅馬直直朝我而來,險些踩到我的臉上,我被這可怕的氣勢嚇蒙了。
阿公將我護到背後,恭敬討好地對馬上衣飾精美,頭戴一頂棕色皮草帽的少年。
“少爺,我們是桃花村的人,想上山撿些柴火回去。”
那少爺的隨從刻薄地冷哼道。
“不知道這座山是季老爺的嗎?這個季節早就封山了,山上的一樹一枝全是老爺的!”
“知道!知道!可我們就想撿點柴,少爺您就大人有大量,行行好吧!”
馬上那模樣俊俏的少爺冷哼,旁邊的隨從立刻一腳踹向阿公。
“給你臉不要臉是吧!敢打擾少爺打獵!滾一邊子去!平時我家老爺仁慈,讓你們這群窮鬼上山割點草已經夠仁慈了,得寸進尺!呸!”
“不準打我阿公!”
我急了,衝上去用拳頭捶他的腿,被他一巴掌揮開!
“哪裡來的死丫頭!不想活了!”
阿公爬過來護住我。
“別打阿魚,她還小,你們要打就打我這個老頭子吧!”
我捱了一巴掌,不僅沒有哭,反而瞪著那個隨從目露兇光。
“等我長大了!我要把你們全殺了!”
“嘿!你成心想死是吧!”
那隨從一扁袖子,就要動手教訓我。
“算了吧大哥,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大哥何必跟他們斤斤計較?”
另一個騎在白馬上的人開口,他看起來比那個少爺要小几歲,戴一頂黑色皮毛的帽子,眉眼卻更精緻。
季家的大少爺一扯韁繩,駕了馬離去。
主子發話,那狗仗人勢的隨從也住了手,臨走前鄙夷地向我們又呸了一口。
“阿公沒事吧?”
“沒事,沒事,阿魚扶爺爺起來。”
阿公嘴上說著沒事,回去後卻一病不起。
我們家請不起大夫更抓不起藥,阿婆沒辦法,只能帶著我去了季家,跪在外面求季家開開恩,給她一個洗衣的粗活幹。
季家氣派的大門開了,那個眉眼精緻的小公子,披著一件一看就很暖和的純白色狐皮大氅。
“她。”
他從大氅中抬起一隻金貴的手,指向我。
“賣嗎?”
阿婆搖頭。
“不賣!可以買我老婆子,但是我家的丫頭絕對不賣!”
“這樣啊。”
那少爺收回了手,藏回暖和的大氅底下,遠遠地眯起眼,盯著我們,問一旁的管家道。
“那日大哥在山上狩獵,打得可是他們家的人?”
“是的,二少爺。”
“哦,這麼說我們家脫不了干係,你去請個大夫看看,再抓幾副藥送去吧,給她們安排個活幹。”
那少爺隨意吩咐完,轉身走回那扇氣派的大門後。
管家將我們帶到後廚,讓阿婆當雜使的老媽子,我也留在了溫暖的廚房,靠著灶臺的爐子取暖,偶爾還能吃些每天做飯剩下的邊角料食材。
阿婆說季家的二少爺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下次我見到他,一定要對他磕頭謝過。
“可不就是他們家的人將阿公打成那樣,我不磕!”
“二少爺是二少爺,和大少爺不一樣,二少爺可是實打實的幫了咱們家。”
反正我不磕,不磕就是不磕!
第二次再見到那個少爺,是管家非催我去給他送東西。
被炭火烘的暖烘烘的屋子,我一進去就被驚訝到了,有人能住這麼暖和的屋子?
要是晚上在這樣的屋子裡睡覺,一定很暖和吧?
書案前,那個二少爺正手執狼毫筆,在展平的宣紙上寫字,那天見到的潔白狐皮大氅,隨手搭在身後的椅子扶手上。
他看見我來了。
“是你啊?”
我將東西送到,然後有些不想走了,想在這種暖和的屋子裡多待一會兒。
二少爺對我。
“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阿魚。”
“姓楚?”
“對,你叫什麼名字?”
“季泊嶼。”
他在紙上寫下三個漂亮的字。
“這是我的名字,你識字嗎?”
我搖搖頭。
季泊嶼又在紙上寫下另外三個字。
“這是你的名字,我教你學寫自已的名字吧。”
識字也沒有那麼難,真正難的是把控好狼毫筆的筆鋒,寫出自已的名字。
我試了幾次,都得到歪歪扭扭,如蚯蚓蛇爬的字,和季泊嶼的字跡相比,猶如雲泥。
耐心耗盡。
“我不想學了。”
視線盯上季泊嶼左手旁的那盤糕點,季泊嶼看出我心中所想,大方地將糕點往我這邊推了推。
“吃吧。”
得到允許,我抓起一塊糕點就往嘴裡塞。
甜甜的,帶著一股香氣,我幾乎沒吃到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慢些吃,別噎著了。”
季泊嶼倒了杯水端給我。
臨末了離開前,季泊嶼將剩下沒吃完的幾塊糕點,用帕子包了讓我帶走。
他問我。
“如果明天要你來,你還想來嗎?”
“明天也有好吃的嗎?”
“有。”
“那我還要來。”
季泊嶼放我回去,阿婆見我到天黑了才回,著急地問我跑到哪裡去了。
我將用帕子包了的幾塊糕點小心翼翼地捧給阿婆。
“阿婆,給你吃。”
“誰給你的?”
“二少爺。”
第二日我去找季泊嶼,季泊嶼的書桌上多了幾盤不一樣的糕點,還有果脯蜜餞花生瓜子。
“這些都是為我準備的嗎?”
我問季泊嶼,他微笑點點頭。
“對。”
傍晚我跟隨阿婆回家,還帶回了一堆好吃的,阿婆與阿公不知商量了什麼,等到次日,他們就不准我跟著阿婆再去季家了。
家裡冷得如冰窖,盆裡燒了柴火,也感受不到絲毫暖意,我只能蓋緊身上壓了好幾層的蘆絮被子。
等到第二年春天,天氣稍微轉暖,阿公去了隔壁的崔家,不知和崔蠻的爹商量了什麼。
過了幾日,崔蠻的爹從山裡獵回一頭大野豬,村裡的人全都跑去看熱鬧了,我也不例外。
崔蠻和他爹抬著那頭大野豬進村,然後一直抬到了我們家,在我們家的院子裡放血剝皮,割肉肢解。
因為那頭野豬,全村人都來我們家熱熱鬧鬧地吃席。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吃席,反正豬肉很香。
崔蠻問我好吃嗎?
我點點頭。
“好吃。”
“以後你就是我未過門的媳婦了,這頭野豬,是我們家下的聘。”
我愣住。
“崔蠻,等我以後長大了就要嫁給你嗎?”
“對。”
崔蠻的五官長開了不少,更加硬挺,身體也越加壯實。
“以後你跟著我,不僅可以天天吃肉,我也能像你的阿公阿婆一樣,什麼都不讓你做,我不僅養得起你,更能照顧好你。”
“可是你欺負我怎麼辦?”
“我是欺負你的那種人嗎?”
“難道你沒有欺負過我嗎?”
“瞎說,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
嫁給崔蠻天天都能有肉吃,也挺好,他說他能像阿公阿婆嬌慣我那樣,以後也嬌慣著我,什麼活都不讓我做。
崔蠻說我長大後一定是十里八鄉最俊的姑娘,到時爭著求娶我的人無數,他這是撿到大便宜了。
我有些生氣,我是那種很便宜的人嗎,隨隨便便就被他撿去。
今年桃花村的桃花盛開時,季泊嶼來找我了。
他為我送來好吃的東西,但我已經有點不稀罕了,因為這段時間崔蠻天天送各種好吃的給我,他家有錢,果脯蜜餞之類的我都有些吃膩了。
季泊嶼收了東西。
“好,下回我換些別的給你。”
等季泊嶼第二次再來,好吃的換成了一條粉色的漂亮裙子,我看到這麼好看的裙子,有些挪不開目光。
“這得多少錢呀?”
“不多,也就幾十兩銀子。”
幾十兩銀子,我阿公阿婆,一年到頭都掙不了半兩銀子。
我咬了咬唇,十分想要這條裙子。
“你真的是送給我的嗎?”
“當然。”
“後續你會不會要回去啊?”
季泊嶼被我逗笑。
“送人的東西,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放心。”
“你是讀書人,我信你。”
都說會讀書的人可厲害了,季泊嶼這麼厲害的人,肯定不可能騙我。
我收下了裙子,季泊嶼催我回去換上,讓他看看,我穿上好不好看。
我也正有此想法,回屋換上衣服,這不愧是幾十兩的衣服,料子滑滑的,又輕薄如翼,與那些粗布麻衣就是不同。
穿出去給季泊嶼看,季泊嶼眼底劃過一絲驚訝。
“阿魚,你才這麼小便有了傾城之姿,待在這小山村中,真是埋沒了。”
季泊嶼說的很多話我都聽不懂,反正我很好看就是了,穿著裙子忍不住沾沾自喜起來。
“不過阿魚,你要將這套裙子收好了,不要讓你的阿公阿婆看見,若是他們看見了,肯定不許你收這麼好看的裙子,以後我也不能再送了。”
我點點頭。
“明白了。”
等季泊嶼離開後,我將這套衣服藏在衣櫃最底下,以為壓下了心頭的竊喜,卻不知這套衣服像是一條毒蛇,一點點,慢慢的爬進了我的心裡,然後我便一發不可收拾。
此後季泊嶼還為我寫了幾首詩,命人偷偷送給我,雖然我不太識字,更不理解這些詩詞的意思,但季泊嶼的魅力,因為這些詩詞,在我心中越發高大起來。
每每看著紙上字跡工整好看的詩詞,我的心頭便越發悸動,傾慕季泊嶼。
與此同時地,季泊嶼越是才華橫溢,貴氣斯文,崔蠻這個山野村夫便被襯地越加粗鄙,不懂風趣。
我本就有些嫌棄崔蠻,現在越來越嫌棄了。
隨著年歲漸長,我與季泊嶼之間已經來往快四年了。
季泊嶼說我們這叫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一個聽起來就很美好的詞。
我越加地少女懷春。
將季泊嶼贈與我的信紙拿出來看了看,就聽見崔蠻叫我的聲音。
“阿魚。”
我放下信,走出去檢視,崔蠻手裡提著兩隻大雁,對我說這是送給我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