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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最後的瘋狂

暮色裡響起幾聲寒鴉的啼唳。

積雪的反光,居然是藍幽幽的宛如瑩火。

秦公豹踩著寒鴉的啼唳,踩著藍幽幽的雪光,回到了小別墅。

他在門外歇下補鞋擔子,僵手僵腳地拍打著身上的雪。跺乾淨鞋上的爛泥,推開了虛掩的大門。

他徑直奔向廚房,從碗櫃裡拿了只海碗,以為又能像往常那樣,盛些紫花燕的剩飯吃。

揭開鍋蓋,才發現鍋裡簡直跟貓舔過似的,飯渣渣也沒一粒。

花燕妹子今天沒煮飯?

難道她到蒼狗家裡去了不成?

可大門沒上鎖呀。

那麼,她吃什麼?莫不是病了不能下床?

他急火火奔到樓上。

臥室裡昏昏暗暗。

他拉亮了壁燈。

花燕妹子沒到蒼狗家裡去。

桔黃色的燈光很柔和,給了秦公豹一絲暖意。

卻見花燕妹子沐浴著那桔黃色的燈光,歪歪的坐在沙發上。

頭髮蓬亂,像被人捉走了魂似地打不起精神。

秦公豹這才放下心來,花燕妹子好好兒的,沒有生病。

他不敢想象萬一這個家裡沒有花燕妹子,自已該怎樣熬過這漫漫冬夜?

儘管花燕妹子有二十多天沒讓他碰一碰,然而,一想到睏在隔壁的那個嬌模嬌樣的女人是他的老婆,心裡就踏實了呀。

他踮起腳跟走過去,輕輕喊道:“花燕妹子……”

紫花燕受了驚嚇似的一顫,呆滯地看著他:“村郎,你回來啦?”

“回來啦,回來啦。這鬼天……”秦公豹拙笨地搓搓手,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記不得花燕妹子有多久沒喊村郎了,開口閉口秦公豹,喊得梆梆硬硬。

今天這一聲村郎,勝似一盆慄炭火,真好聽。

他接著說了句:“這鬼天不要人活。”

“外面很冷,是吧。”紫花燕說。

“呃呃,屋簷下的冰矛子,好長。”

“村郎,天冷,你明日就莫去補鞋了。先把我的摩托賣掉,等開春後再想法子找工作。”紫花燕有條有理地說。

見秦公豹慌得連連擺手,一副使不得、使不得的模樣。

她又淡淡一笑:“那鬼東西我騎厭了,說不定哪天會出事呢,我早就想把它賣掉。”

“騎慢些就不會出事。”秦公豹說。

紫花燕雙手撐住膝蓋,吃力地站起身,說:“你先歇會兒,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秦公豹驚異地看著紫花燕。

他不敢坐下。

他擔心花燕妹子等他坐下就會吐出沒完沒了的挖苦和奚落。

比如,把我當保姆?夢死了你!比如,看你那土佬鱉的嘴臉,還想我侍候你?

想到這,他趕忙賠上一個笑臉說:“我餓慣了,不吃。”

“勞累了一天,哪能不吃東西?”

“我真的不吃。”

紫花燕便不強求他了,走到他面前,說:“那你也不能老站著呀。坐下,先暖和暖和。”

她說著,抓住秦公豹的一隻手,扣在自已的兩隻巴掌裡,輕輕搓揉著。

秦公豹的手如同岩石一般粗糙。

把紫花燕的手磨得癢癢的。

搓揉了一會,又說:“我的手暖和吧?”

秦公豹一動也不敢動,吶吶地說:“暖和,暖和。”

“看你的手,鐵犁頭似的冷。”

“雪風吹的,補鞋……”

紫花燕把秦公豹的手往自已衣裳裡塞:“焐焐就好了。弄不好會生凍瘡。”

秦公豹忙把手抽了出來。

不管花燕妹子等會兒怎樣挖苦他奚落他,但他還是被花燕妹子眼下的這份情意深深地感動了,鼻孔忍不住發酸,眼睛竟有些溼潤。

他突然記起了什麼,雙手在口袋裡一陣亂掏,掏出一堆零零碎碎的票子,捧到紫花燕面前,興奮得像個考了滿分的孩子,皺皺的抬頭紋裡奔跳著隱藏不住的得意。

他笑嗬嗬地說:“花燕妹子,我今天掙了三塊二毛錢。不信,你數數比頭一天多了兩塊!”

幾個月前,還是身纏數十萬元的漢子,現在為了三塊兩毛錢高興得雲天霧地。

紫花燕不由一陣心酸。

她不忍心掃秦公豹的興,坐在沙發上裝模做樣地點起票子來,連連驚喜地說:“呀,這麼多!這麼多!”

“往後還要比這多呢。”秦公豹說。

“往後一天怕能掙十塊吧?”紫花燕說。

“十塊?興許還不止。花燕妹子,我會成為 一個好皮匠的,你信不信?”秦公豹慎重地瞟瞟紫花燕的臉色,見紫花燕也很高興,不像捉弄他的樣子,便大放寬心地說:“往後有了本錢,我就去買一些牛皮,自已學著造皮鞋,不給人家補鞋了。他們都會造。他們答應教我。我學得會的。他們都講我是做皮匠的料子。”

紫花燕被秦公豹的情緒感染了,笑道:“我跟你一起去學。”

秦公豹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說:“你不行。做鞋很苦,會把你的手磨粗。烤餅像石頭一樣,你這雪花牙齒啃不動。再說,百貨樓那地方豬來狗往的,熟人看見很丟你的面子。外面造鞋有我一個人就行了。我養得活你跟崽娃。你只用在家裡教崽娃唱唱歌子,送崽娃到學校去唸書……往後,等崽娃唸了大學,我也老了,造不動鞋了,就讓你在城裡陪伴崽娃。我就回到龍河灣村去,養一群鵝。你和崽娃幾時閒了,就回鄉下跟我過幾天,殺幾隻鵝吃吃。嘿嘿,那情景,像你父殺雞給你哥你嫂子吃一個樣。”

秦公豹吐出了一幅山水畫。

莫非,這就是生命的支柱?

紫花燕伸出雙臂,箍緊了秦公豹的頸脖,在他毛毛糙糙的臉上啄了一嘴。

她想,生活會恢復正常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都是極普通的可憐人。我們需要的是吃飯、穿衣,供養孩子上學。如果能夠到秦公豹吐出的畫面裡去生活,我們便知足,便感激生活沒有虧待我們……真的,村郎在自已面前逆來順受、忍氣吞聲,也許正是那幅畫面使他承受了一個男人很難承受的精神負擔。人活著,心裡是該有點兒東西。如果自已沒有打掉肚裡的胎兒。生活肯定要充實得多,把孩子養大,自已就老了,生命及希冀在孩子身上延續,該有多好!

秦公豹被紫花燕的溫情弄得惶惶不安。

他覺得花燕妹子不正常,很不正常。

他悄悄捏著紫花燕的臂膊,說:“花燕妹子,你……”

“我心裡高興,村郎。”紫花燕似哭非哭。

“你在哭嗎?”秦公豹問。

紫花燕說不清自已是哭還是笑。

她好像真的死過一次了。

現在剛剛從墳墓裡爬出來,甚至還沒來得及抖落身上的塵土。

下午,潘離是什麼時候走的,她毫無覺察,自已在極度的悲痛與絕望中,居然沒哭沒喊,沒撕破潘離的臉皮,她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是對潘離愛得太痴情?還是把潘離看得太透徹?也許兩者都有。

她像休止了生命似的,木木呆呆地坐在沙發上,直到秦公豹回來,她才發現自已還活著,脈搏又開始跳動。

太不值得了!

為潘離付出的代價太不值得。

殉情者的眼淚,落地不會生根不會發芽不會捧出一個沉甸甸的秋天。它只不過是送葬的旌幡,在熱烈的火化之後,成為沒有色彩沒有生命的灰燼。

自已竟替潘離流了那麼多的淚,最後還是流淚。

竟做了一次現代社會的孟姜女。

竟人五人六地扮演著復仇女神的形象!

想想,欲哭無淚。

好在雷打過了雨落過了,天開始放晴。

紫花燕宛如從噩夢中醒來,睜開眼睛,再去看歪歪曲曲的人生,便看見荒草萋萋的野漠裡埋著一條瘦瘦的路。

自已得沿著這路往前走,走過去也許會出現水草豐美的湖泊。

該結束可笑的羅曼蒂克了。

比起潘離,秦公豹起碼算個男人。

他具備了承受苦難的能力。

對家庭對妻兒,他有忍辱負重的責任感。

村郎是可以改造過來的,與七個月前相比,他的言行舉止不是已經有了幾分人樣子嗎?

紫花燕覺得應該活出個人樣子來給潘離看。

她已經打算好了,儘快變賣城裡的家產,包括小別墅,然後跟村郎回到龍河灣村去,重整旗鼓,開掘小煤窯。

變賣家產的錢還怕挖不出一條坑道嗎?

當然,對勞力得寬厚。

她想,等小煤窯積下錢了,就高薪聘請採煤專家,將耗子洞似的小煤窯擴建成現代化的煤礦,讓村郎成為一個真正的農民企業家……

這時,渾人龍大突然闖進了小別墅。

龍大頭髮上眉毛上都是雪花。

泥泥漿漿的兩隻大腳,在地毯上烙下許多溼漉漉的印子。

一進門,他就斜靠在牆壁上,嘴裡噴出粗粗的霧氣。

渾人龍大形容枯槁,滿頭滿身的草屑。

看樣子他很冷,手籠在衣袖裡,身子篩糠似地顫抖,那條破了幾個洞的單褲便如同施了魔法,也跟著顫慄不止。

紫花燕看了渾人一眼,覺得渾人實在可憐。

大寒大凍的三九天,一條單褲怎樣抵禦風寒?

從破洞裡露出來的肉,人頭蘿蔔似的又青又紫。

她擔心渾人隨時都會倒下去,變成一具僵硬的屍。

她好言好語地問:“龍大,你怎麼進城來了?”

渾人這才記起自已到這兒來的目的,“噗”地對紫花燕和秦公豹跪下,嚎啕大哭。

粗笨的喉嚨比吃了刀子的老牛哞哞還要悽慘,還要疹人。

冬夜因了這嚎哭變得格外陰冷。

“我有氣力我有氣力……”渾人龍大說。

“慢慢講,龍大。”紫花燕說。

“我餓……我給你們做事情。”渾人說。

“怎麼不挖煤了?”秦公豹插上一句。

“都死了都死了……”渾人說。

笨嘴笨舌的渾人龍大,吭哧了半天,秦公豹和紫花燕才聽出一點頭緒。

原來,龍貴根的小煤窯也垮塌了,壓死了十幾個人。

世世代代玩小鴨嘴船的漁哥兒們在岸上捧不牢飯碗,又撲進草湖去重操舊業。

渾人龍大的小鴨嘴船風吹日曬,早就開了大裂,沉進了湖底。

況且這渾人原本就不會捕魚,即使白送他一條鴨嘴船,他也不知道怎樣操槳捉蒿。

過去船上的一切活計,全憑龍二操勞。

龍二死後,渾人便不敢出湖了。

他想來想去,要想不餓死,只有來求紫花燕妹子,給紫花燕妹子當傭人,替她搬石頭挖荒地都行。

花燕妹子的饅頭多得很。

渾人龍大縮成一團跪在地上,生怕花燕妹子攆他出門,他顫顫兢兢地看了一眼秦公豹,又大哭不止:“我不走了,我餓……”

紫花燕心酸地扶起渾人龍大,對秦公豹說:“村郎,把你的舊大衣拿給他穿。”

渾人龍大穿上秦公豹的大衣,如同大人穿了件娃娃衫,又小又緊,但身上暖和多了。

紫花燕告訴他,往後會有饅頭吃的,還會有煤挖。

她讓秦公豹領渾人龍大去衛生間裡洗洗腳,刷掉頭髮上的草屑。

她系起圍裙,進了廚房,煮了一大鍋米飯。

又從冰箱裡拖出一刀肥膘肉,切得斧頭腦一般大,燒得油汪汪的。

三人吃過飯,牆上的自鳴鐘敲了十二記。

紫花燕開啟牡丹的房門,叫渾人龍大早點歇息。

秦公豹心下一愣,這房子近些日子可都是花燕妹子睏的床。

不過他沒吭聲,看樣子今晚可以逍遙一陣了。

當他回到臥室時,紫花燕已經鋪好了床,將兩隻枕頭齊齊地擺在一起,有點綣怠地衝他笑笑:“村郎,我們也該早點睏了。”

秦公豹求之不得,說:“明天我黑早就起來,早晨補鞋的人多。”

紫花燕的確累了,比平日累得多。

死而復生的潘離突然出現,幾乎耗盡了她的精力。

她好像從窒息的泥淖裡掙扎出來似的,軟得抬不起兩塊眼皮。

她鈍鈍地打了個呵欠,從沙發後面掏出一隻茶色藥瓶,隨手扔出窗戶。

跟秦公豹同床共枕做了三個多月的夫妻,全憑這玩藝築起攔洪大壩,不至於精神崩潰。

往後再也不服這種鬼東西了,永遠,永遠!

雖講累,她叮囑自已不可上床就睡沉。

她必須睜開眼皮看著村郎比自已先睏著,她還得把女人的溫柔和撫愛送給受了許多冤屈的村郎。

從今後,她的一切都屬於村郎,心和肉……她夢囈般地說:“好好的、好好的過日子。”

“本來就是好好的過日子。”秦公豹說。

“以前我不算個好女人。”

“怎麼不算呢?”秦公豹笑道。

“真的不算。”紫花燕愧疚地嘆口氣。

“花燕妹子,天下沒有比你更好的女人。你長得漂亮,識文斷字,很高貴。你父你哥天天罵你,你還是做了我老婆。成親那天夜裡,我發現你更高貴了。你肚裡沒夾私貨,是個真姑娘。如今真姑娘不多了,十個裡面尋不出兩三個……”秦公豹真誠地說。

他覺得這樣似乎還不足以證明花燕妹子是好女人,又說:“你答應給我懷崽,就真的懷崽。現在,崽娃恐怕該有一隻貓那麼大了吧?”

紫花燕仰起臉,失神地呢喃:“崽沒了,沒了……”

“你講有肚皮兜著跑不掉。”秦公豹大笑。

“村郎,崽讓我去醫院打掉了。”

秦公豹解衣釦的手一抖,隨即哂笑:“你又哄弄我,哄不住的!”

“不!我不哄弄你!我什麼都不瞞你!”紫花燕失聲尖叫。

埋在靈魂深處的許多話,便如同噴泉一般滾滾燙燙地往外噴。

她向秦公豹剖開了心房: 她與潘離同窗三載,怎樣對天發誓要舉案齊眉白頭到老;潘離壓在坑道後,她怎樣瘋狂地要報復他和龍貴根;她上門勾引他,又怎樣唆使肖萍不給十二萬元就不離婚;渾人龍大出牢房後,她怎樣叫渾人龍大去威逼和嚇唬他和龍貴根;後來,她又怎樣栽汙龍貴根強姦她,慫恿他去跟龍貴根拼命;他養傷期間,她怎樣煽動眾人哄搶小煤窯,又怎樣踏梯子似地提高勞力工資,迫使小煤窯倒閉;進城後,她怎樣讓淺芍上門哄騙他,放幹他的最後一滴血;臨領獎前,她又怎樣給他的茶裡放安眠藥,讓他昏昏入睡。包括她怎樣去醫院打胎,潘離今天上門來她怎樣委身於潘離,她都一字不漏地告訴了秦公豹。

秦公豹古裡怪氣地笑了起來。

就是眼前這個女人,害得自已魂不守舍,鬼迷心竅,敗光了錢財,離掉了大賢大德的肖萍……

他兩隻嘴角可怕地連連抽搐……

他要報復。

發洩是最快樂的報復。

他瘋狂地發洩著……

小煤窯窯主的殘忍和漁哥兒的粗野像魔鬼似地在他的血液裡衝撞。

過去他總覺得有點蹊蹺,幾十萬元轉眼間化為煙雲,自已堂堂的企業家居然挨凍受餓上街去補皮鞋。

現在他的腦殼清醒了……

他累了,好累好累。

他好久好久沒有這麼亢奮過……

紫花燕已經暈死過去了。半夜時分。紫花燕悠悠醒來了。

她忍著劇痛下了地。

她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嘴唇邊綻出幾朵淺淺的笑。

壁燈昏昏暗暗。

她發現自已又走進了洪荒時代……

洞頂上滴嗒滴嗒地滴落血珠。

腳下鋪著雜亂的毛骨。

她好奇地看著自已的身子,居然慢慢地變成了青灰色。

長了厚厚的長長的一層毛。

自已怎麼成了一頭狼呢?一頭母狼。

她再看看床上,天吶,床上也有一頭狼,一頭公狼。

她高興地大聲吠吠,俯下身子,雙手撐住地毯,四肢在地下爬來爬去。

真愜意!

她的手碰到了一把皮匠切削鞋跟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