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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尾聲

二十一世紀初的某一個殘冬,在南部某座沿江城市,發生了一樁殘忍的兇殺案:妻子將丈夫大卸八塊。

而這對夫婦,曾經是被人仰慕的企業家,時代的先鋒,改革的伴侶。

某報就這樁慘案只發了一則六百字的訊息。

妻子是個年僅二十二歲的少婦。

少婦身材頎長,天生麗質,嫵媚動人,頗有幾分藝術家的浪漫氣質。

丈夫四十四歲,著名的農民企業家,而且是聲威顯赫的省勞動模範,市人大代表,市政協委員。

同時,他也是一個身無分文的補鞋匠和一個技藝不錯的嫖客與賭棍。

據案卷記載:少婦是主動投案自首的。

那天凌晨四時許,空中扯棉扯絮地吐著雪片,很冷。

一輛豪華型的進口摩托,飛至縣公安局的值班室外。

一名姓張的年輕民警急忙開啟了門,就見一個滿頭雪粉的年輕女人搖搖晃晃地走進值班室,臉上的神情很冷漠,用淡淡的口氣說:“我把我的男人殺掉了。你們去看看吧,照幾張相。不然,渾人龍大起床後把我的作案現場給破壞了。給你們添麻煩。”

張警察懷疑女人神經錯亂,便問:“你丈夫叫什麼名字?”

“叫秦公豹。”女人說,“他很有名的,是農民企業家。”

張警察這才感到事態嚴重,忙問:“你幹嘛要殺死他?”

“你看看我的身子。”女人揭開大衣。

除了一件大衣,她裡面連一根紗也沒穿。

露出傷痕累累的肉體後,她默默流下淚來,說:“你講我能不殺他嗎?你們趕緊去吧。我家住在小別墅裡,挺好找。我想在這兒打個瞌睡。我一晚上都沒睡。我的頭痛得要命,腦子發脹。我很累。我沒想到殺人會這麼累。我不會逃走的。我來投案,是怕你們把渾人當成兇犯捉起來。上次你們捉過他一次。他很可憐……”

女人軟軟地在木條長椅上坐了下來。

張警察喊醒了另一個值班民警。

他們把女人銬在木條長椅上。

女人居然就那麼睡著了。

半小時後,警車尖叫著趕到案發現場。

那情景令人見了毛骨悚然。

女人沒有說錯。

她把丈夫的胳膊大腿全都卸了下來,胡亂扔在床上。

死者的天靈蓋扔在床底下。

血泊裡泡著一把鞋匠用的削皮刀。

警察們足足忙了兩個小時,才將現場清理好。

他們回到公安局時,女人還在睡,雙頰竟浮出粉粉的紅暈。

一個刑警用電棍在她頭上重重敲了一下,她才醒過來,打個呵欠說:“腦子裡現在好受多了,狼毛也褪光了。你們去給我拿幾件衣裳來,都裝在旅行袋裡。我是個女人呀,總不能老是光著身子。”

…………

一年多的鐵窗生活,並沒使少婦發生多大變化。

她依舊嫵媚俏麗,素雅文靜。只是身子稍稍豐腴了些,臉龐略顯蒼白,眸子幽黑,罩了一層憂鬱的色彩。

看守說1209號情緒穩定,飯量正常,很聽話,幾乎每天都看書。

少婦的小床收拾得很乾淨。

床頭堆著一疊書。

還有一面小圓鏡和一把牛角梳子。

兩瓶護膚霜是華姿牌的,很貴。

一隻小鏡框裡嵌了張男子的照片,卻蒙著黑紗。

照片上的男子是她的初戀情人。

這男子在那年春天跟一個女工成親了。

不知少婦知道不知道?

我問:披黑紗是什麼意思呢?

少婦說:“都死了。我和他都死了。”

我問:你後悔自已的犯罪行為嗎?

她說:我不後悔!不後悔,永遠也不會。政府對我已經很寬容了,死刑緩刑兩年本身就是個死裡逃生的機會。律師說,我當時倍受刺激導致精神失常,不應判死刑。還說我當時發現自已變成母狼就是精神失常的佐例。我不承認我的精神有毛病,我就是要殺死他!是故意殺人!我不後悔,你們也沒必要替我惋惜。生命只是個過程,存在與消逝同樣合理。衡量生命的價值,就看是不是活得充實。我永遠是空虛的,所以我的生命跟水汽差不多。這些日子,我讀了叔本華、尼采、弗洛伊德的一些哲學著作,懂得了一點道理。我想讀《老子》,可惜辭義精古,怎麼也讀不懂,只是粗略地知道福禍興衰是輪迴更替的……大興必隱大衰,大福必伏大禍,我恐怕是讓他講定了的。

我說:你要好好改造,爭取寬大處理。

她說:政府對我很好。

我說:許多死囚犯都改造過來了。

她說:我不可能改造得好的。因為我是讀書人。讀書人是無法改造的。作家,你說你能改造得過來嗎?

我說:我最容易改造了。

她說:你騙人!我以前的男人最好改造,他愚昧,容易哄弄,杜教授就沒法改造。表面上他點頭哈腰,但骨子裡的傲氣你打不掉,那次我看負了他跟著一幫無事佬一起在大街上鬧事,就是這麼想的。這次你見到杜教授了嗎?他曾答應給我寫幅挽幛。

我說:他最近去國外了。

她突然問:外面的改革咋樣了?

我說:形勢大好。只是物價像江水漲潮一樣讓人吃不消。

少婦淡淡一笑,說:你們這些酸文人,沒治。如今這社會,還是像龍大這種渾人實在。他現在在江邊碼頭扛麻包,每個月來看我三次,送許多饅頭來。他還給我送過半隻熟豬頭。好多次我都想抱住他痛哭一場。你去找過我的初戀沒有?你不要在文章裡損他了。作家,只當是我求你,啊?他也活得不容易。

少婦對初戀情人依舊一往情深!

我說:我很厚道,不懂得損人。

她說:作家,能認識你這樣一個朋友我很高興,可惜我們相識得太晚了。

這二十多天,你每次來採訪我,我都特別激動。

你給了我很多快樂的東西。

再過六個多月,我就要去見淺芍了,不知那時候你的小說脫稿沒有?如果能看看你的手稿,該多好呀。

書出版後,別忘了給我和淺芍燒一本。

我讀給她聽。

那小東西高興起來就打少林拳,翻筋斗,怪好玩的。

作家,講真的我很喜歡你。

如果不是出了這樁事,我就跟你學寫小說。不過我更歡喜國畫……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嘆了口氣。

其實,她是後悔的。

她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已。

她突然抬起頭來,兩眼淚光,說:槍斃我的那天,你去刑場看我嗎?那時是冬天,可能會下雪的。

我跪的姿式肯定很優美,我練過。

最近兩個月我讀書時就是跪著的,一跪就是半天。

看守以為我在懺悔,表揚了我。其實他們不知道我是想在死時給人留點兒美感。作家,那天你帶照相機去。彩照。槍一響你就搶拍一張。

白的雪、紅的血、再湊一件湖蘭色的羽絨衫,能不美嗎?你把照片印到你的書上……

我真想,真想你去刑場看我,你去嗎?

她低聲啜泣起來。

這種時刻才能窺見她靈魂的複雜。

我的心也因此而感到沉重。

走出女監時,我給了看守三十元錢。

看守是個嬌小的女孩子,警校畢業的。大簷帽戴起來很莊重,也很秀氣。

我對看守說:我沒有勇氣去刑場看望某某。到了那天,請你代我買一盒最大的蛋糕,買二十四支白色的蠟燭,點燃,吹熄。為一個二十四歲的生命唱支哀歌。

看守為難地說:這是不可以的。

我說:拜託你了,小朋友。

看守說:我找首長去談談看。談的情況怎樣,我再打電話告訴你,好嗎?恐怕很難透過,因為沒有先例。

我說:不管怎樣我都請你喝雀巢咖啡。

看守笑得很甜。她說:1209號很傻。律師講她有精神病,醫學院也做過鑑定。只要她承認自已做案時神志不清,就可以改判。好多人死刑改無期,無期改有期,改了幾次就改到大牆外去了。她偏不。她太不看重生命了。

我說:她把生命看得很重。

看守說:那她幹嘛不願意活著?

我說:她活得太累。

看守說:那又不下湖去捕魚,累什麼?

我說:心累。

看守說:生活畢竟是美好的呀。

我說:美好只是語言符號。

看守說:作家,你這人陰陽怪氣的!

我說:你戴大簷帽真漂亮,小朋友。

看守高興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媽媽也這麼講。

看守還是個孩子,她愛美,也需要美。

國家和人民不但給了她一頂有共和國國徽的大簷帽,更多的是給了她美好的信念,給了她一顆愛美的心。

如果我也有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兒,同樣也喜歡別人講她漂亮。

我也會像看守的母親那樣,教導她如何去熱愛生活,珍惜美的點點滴滴。

醜惡並不是生活的主流。

這部小說完稿後,我希望讀者把它當作一個純粹的少女復仇的故事來讀。寫小說是為了使人讀了輕鬆一點。如若是為了使讀者心情沉重的話,那麼應該去讀唐·詰訶德的無字天書。

天漸漸涼了,也許不久會下雪吧?

當大雪飄飛時,少婦就該驗明正身綁赴刑場了。

我相信她跪著的姿式一定很優美,因為她練過,因為她不論幹什麼都特別認真。

對於這位罪孽深重的我小說裡的人物,我只有一句祝福。

生命於她來說是蒼白的,青春於她來說是灰暗的。

我想一句祝福於她來說並不算少——但願你在天國裡承認自已有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