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一片混沌。
紫花燕起床時,雪還在飄飛。
小別墅裡很靜,靜得像墳場。
秦公豹已經挑著皮匠擔子出門了,壓在雪地上的腳窩窩又落滿 了粉茸茸的雪花。
那些潔白的精靈,幾乎快要把秦公豹留下的人生痕跡掃平了。
他做了五天皮匠。
天天早晨餓著肚皮出門,中午啃一隻烤餅,路燈亮了就回家,風掃殘雲一般掃盡紫花燕吃下的剩飯。
補鞋匠的收入是有限的,有時一塊多,有時兩塊多,他除了在衣兜裡藏起買烤餅的一角錢,其餘的錢一分一厘全都交給紫花燕。
只要紫花燕淡淡說一句,比昨天好像多了兩角吧,他覺得自已在百貨樓前挨餓受凍是值得的,對生活就充滿了希冀……
屋子裡寒氣迫人。
紫花燕打了個哆嗦,做了幾下擴胸動作。
匆匆梳洗完畢,她衝了杯濃濃的牛奶,呼呼喝了下去。
好像結了冰渣渣的腸肚,這才軟和起來,蕩起一絲暖氣。
她拉開旅行包的鏈條,開始收揀行裝。
用的、穿的收拾得差不多了,旅行包撐得鼓鼓囊囊,再也裝不下去。
她打算給村郎留張字條,想想,又覺得沒有絲毫的必要。
何必對牛彈琴呢?
可以出門了,隱隱約約之中,她感到自已似乎忘記了什麼事情。
什麼事情呢?想想,再想想。
她突然發瘋似地撲向電視機,啪地擰開了開關。
今天是淺芍的難日。
三天前,市電視臺那位端莊的女播音員,就以談情說愛般娓娓動 人的語調預告過,將在今天上午八時,把殺害外國友人的四名兇犯驗明正身,綁赴刑場,處以槍決。電視臺將及時轉播刑場實況,請各界人士注意收看。
電視螢幕上,出現了急速奔走的、形態各異的腳。
白的雪,黑的泥,在無數的腳下翻滾飛濺。
於是,白與黑便混成了一片鐵灰。
鏡頭一轉,身強力壯的刑警們極威武地排成長長一列,平端著步槍。
鏡頭緩緩往前搖去。
跪在雪地上的四名兇犯出現了,是背影。
草標上的名字模模糊糊,唯獨紅勾勾特別清楚。
紫花燕無法看到淺芍的臉。
但她相信跑在外邊的那個身影單薄的兇犯就是淺芍。
儘管淺芍跟外國老闆打過胎,然而她畢竟還有十三天才滿十八歲,發育得並不很成熟。
槍響了。
紫花燕周身一顫,彷彿自已中了子彈。
四名兇犯倒下了三名。
雪地上繪了一筆十分豔麗的色彩,那個單薄的背影還跪在那兒。
背上滲出一片紅潤。
刑警們又補了幾槍。
背影的雙膝彷彿被冰給凝在地上了,依舊不肯倒下去。
幾個刑警交換了一下眼色。
就見一個刑警走上前,用槍口頂住背影的後腦勺。
一聲沉悶的槍響。
便有一塊什麼東西騰空而去。
又有無數的珠點往四面飛濺,優美如天女散花。
紫花燕的汗毛一根根彈了起來。
她彷彿聽見了淺芍在唱那支獲獎的歌。
手捉話筒的電視臺記者發表短評:
“為了保證社會治安的根本好轉,保證改革早日成功,對於這類害群之馬,我們必須從快、從嚴、從重地予以打擊。可抓可不抓的一定要抓,可殺可不殺的一定要殺!”
看熱鬧的市民們暴出驚天動地的歡呼……
紫花燕關掉了電視。
她用手捂住了胸口,直想嘔吐。
本來她打算臨走之前,將冰箱、彩電、空調機等家用電器砸得稀爛,可是她突然改變主意又不砸了,留給秦公豹。
她覺得秦公豹被她折磨得差不多了,怪可憐的。
秦公豹用凍得僵硬的手捧著皺巴巴的毛票送到她面前,那副模樣,跟拖進屠宰場的老牛有什麼兩樣呢?
今天補鞋回來,一旦發現女人棄他而去,還不嚎天啕地哭得半死?
紫花燕似乎動了惻隱之心。
心頭萌發出一絲從來沒有過的憐憫。
是的,大家都很可憐。
她揹著旅行包下了樓。
她沒有忘記給秦公豹鎖好大門。
回頭望一眼米黃色的涼臺,她有點心煩意亂地戴上了頭盔,從車庫裡推出摩托車,晃晃油箱,拍滿。
昨天加的十公升汽油還沒用,大概能跑四百公里吧?
油在哪兒耗空了,就在哪兒安下身來,這是早就想好了的。
好像這汽油就是一副神奇的卦爻,一卦下去決無更改。
見鬼的是,發動機怎麼也踏不響,油門擰到底了也無濟於事。
俯下身子看看油管,暢通;再一按喇叭,有電。
怎麼會發動不起來呢?
忽有一個不祥的預感纏繞著她。
她推推頭盔上的玻璃,腦袋上熱氣騰騰。
她十分沮喪地拔出電門鑰匙。
這時候,旁邊的柳林裡慢悠悠地走出一個人來。
那是個男人。
很年輕的男人。
男人掛著大口罩,戴著變色鏡,惶惶地瞄了一眼鐵柵門上的鎖,然後勾著頭,心思沉沉地走了過來,在紫花燕身邊停住腳。
聽見嚓嚓的踩雪聲,紫花燕有點厭煩地轉過臉去,又把鑰匙插入電門,準備再試一試。
卻聽見被口罩矇住的那張嘴,急切地、悲涼地、深情地輕輕呼喚著她的名字:“花燕……”
好熟悉的男中音。
紫花燕往後退了兩步,警覺地睜大眼睛:“你、你是誰?”
“你家的保姆會看見嗎?”男人不安地問。
他好像患了感冒,鼻音很重,嗡嗡的。
他往牆角那邊閃了閃,避開樓上的視窗。
被熱氣噴溼了的口罩又動了起來:“我看見秦公豹挑著擔子走了。就怕保姆發現……”
“你到底是誰?”紫花燕的聲音尖刺起來。
男人說:“你也到牆角這兒來。”
再不吭聲我喊保姆了!”紫花燕說。
“小聲點。”男人嚇得不行。
他在柳林裡像幽魂似的飄蕩了十幾天。
小別墅裡的情景他基本清楚。
他甚至透過窗簾看見過秦公豹跟保姆抱在一起又親又吻。
他知道樓上有個健壯的保姆,他沒看見保姆出門,便疑心保姆生病了。
開始,他打算闖進門去找紫花燕,但自從那次秦公豹凶神惡煞地 喊了他幾句,把他的勇氣喊掉了。
好幾次他看見紫花燕騎著摩托離開小別墅,他想攔住她,可他又擔心野公園裡人多眼雜,被人發現鬧得滿城風雨。
今天他像俄羅斯的優秀偵探那樣仔細地搜尋過小別墅附近的柳林子,認準絕對不會有一個遊人,才躲躲閃閃地出現在紫花燕面前。
他見紫花燕要喊保姆,趕緊壓低聲音說:“花燕,你聽不出我的聲音嗎?”
花燕在夢裡聽見過這種聲音。
“我記不起……”紫花燕說。
男人揭下了眼鏡和口罩。
紫花燕一下子認出了那雙憂鬱的眼睛。
在最初的一瞬間,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彷彿喜怒哀樂的神經被狗吃掉了,只是神色淡漠地看看站在身邊的男人。
慢慢的,她感覺到自已被一團黑霧裹住,好冷好冷。
直到牙齒得得地嗑響之後,她的思維才開始活動起來。
簡直是菩薩眨眼,枯樹開口,石獅跳舞。
這怎麼可能呢?
她苦思苦戀的潘離已經死去六個月了呀!
然而,這孱弱的身子,蒼白的臉龐,憂鬱的眼神,低沉的語言不是潘離又會是誰?
她並不感到害怕,緩緩走了過去,驚目驚眼地從上到下打量著男人,輕聲囁嚅道:“潘離,你還活著嗎?”
潘離抓起紫花燕的手,揉著食指,說:“我喊過你,天天喊,你聽見了嗎?”
紫花燕把手抽回來,低著頭,點了點下巴:“聽見了,有天晚上聽得最清楚……”
“哪天晚上?”
“我結婚那天。我吃了十二片安眠藥……我走在曠野上,沒有一個人,頭頂上腳底下全是你的聲音,你的哭聲……”淚水慢慢溢位紫花燕的眼窩,把又長又密的眼睫毛打得透溼。
她的身子往潘離胸前斜了斜,依舊低著頭說:“那天晚上,你哭了沒有?”
潘離伸出胳膊攬住她圓潤的肩,搖搖頭:“坑道里不分白天夜晚。”
紫花燕裁在潘離懷裡,任隨潘離的手指在她肩頭像彈琵琶一般彈來彈去。
這男人,輕得象一團雲。
於是,紫花燕便覺得這也許真的是一種幻覺,激不起大悲大喜,也激不起熱切的渴望和震人心魂的慾念。
她幽幽啜了口氣,牙邊咬住潘離胸前的一顆衣釦,問:“你怎麼出來的?”
“我……爬出來的,跪著爬……”
“昨天嗎?”
“二十三天了。”
“你怎麼現在才來看我?”
“忙著找學校,恢復學籍,找校長……”
“他們承認你是學校的學生嗎?”
“我把情況說了,他們給恢復了。”
“你該明年畢業,潘離。”
“學校又把我的學籍開除了。”
“嫌你死過一回?”
“不,我參加了遊行……”
“杜教授也參加了遊行。”
“先生開除了黨籍。”
“潘離,你真的是潘離嗎?”
“花燕,我的小母貓——”潘離熱烈地叫了一聲,手指托起紫花燕的下巴。
紫花燕微微地揚起臉,送上顫慄的冰涼的雙唇。
就有一條滾燙的粗壯的舌頭,魚似地從她的唇縫裡竄了進去。
在肩頭彈琵琶的手指在她的胸前彈了起來。
那手指如同長了眼睛,七彈八彈,竟將衣釦彈開了,冰棒一般的手指便插進一塊溫暖的風水寶地,抓鳥似的捉住蹦蹦跳跳的一個物體,搓不夠也揉不夠。
幻覺被擊得粉碎。
紫花燕的胸脯便有一種酥麻的刺激。
一切都是真實的。
紫花燕的身子在悸顫中溼潤了。
她猛地咬住潘離的舌頭,發出一聲歡快的呻喚。
她的每一個毛孔裡都在噴火,強烈的慾念在撕裂她咀嚼她燎烤她。
她緊緊抱住潘離,身子像剛從凍土裡鑽出來的蚯蚓那樣抑制不住地扭曲著。
她要把潘離吸進她的心裡去。
不,她要囫囫圇圇地吃掉潘離。
狂熱中她鬆開潘離的舌頭:“家裡沒保姆。”
潘離似乎清醒了些,喃喃地說:“秦公豹……”
紫花燕几乎是飛到了鐵柵門邊,說:“他要天黑才回來。”
門鎖開啟了。
紫花燕的雙臂纏住了潘離的脖子。
潘離抱著她,搖搖晃晃地爬上了樓。
倆人氣喘吁吁地同時栽到在床上……
紫花燕不會想到自已居然有這樣的一天。
跟潘離在秦公豹的席夢思上,完成七個月前那愁人的月夜沒有完成的人間壯舉。
說不定只這麼一次,自已就會懷上孩子。
而這孩子,則是令她牽腸掛肚地思念著的潘離的根苗。
哦,生活是公正的!
而潘離,卻堅信自已能跟紫花燕發生一點頂頂有趣的事情。
小煤窯坍方後,龍二和另一個勞力大哭不止。
他給他們講了個真實的故事:印度有八個挖煤工被埋在坑道里七年,靠吃煤活了下來。他們也開始了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生活,餓了吃煤,渴了喝汙濁的地下水。儘可能保持情緒穩定,少消耗體力。
一種沉悶的轟鳴聲在四周震盪。
他對龍二說:“聽,外面在挖我們呢,快挖通了。”
坑道里,沒有手錶,也沒有星辰日月。
他們就這麼渾渾噩噩地生活著,全靠一種信念支援意志。
誰也不知在地下生活了多久。
另一個勞力終於死去了。
龍二又要哭喊。
他問龍二:“我們在下面過了幾天?”
龍二有點吃不準地說:“怕有三四天了吧?”
他說:“一個人不吃不喝可以熬七天,我們有煤吃有水喝才混了三四天,有什麼好哭的呢?”
他也認為頂多在坑道里過了三四天。
他輕輕地呼喊著花燕。
他聽見紫花燕在上面喊他。
然而就在那天,一股幽密的涼風灌進了坑道。
他們的三四天竟是漫漫六個月。
他沒有猜到口子給扒開了。
當時他口乾得厲害,返回到坑道深處去找水喝。
等他摸到原地,才知道那股風越來越勁,弄得他有些頭昏腦暈。
龍二早就邊哭邊喊,連跑帶爬地朝口子奔去。
他沒動。
他知道在這種時刻不能動,要慢慢適應之後才不會出事。
他心平氣和地在坑道里活動四肢,幾個小時後,便不急不慢地往口子那邊爬。
爬到地面上時才發現時值子夜。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冬夜的寒氣,感覺到身子虛弱得不行。
他不允許自已停下來,說不定手腳一停下來心就不跳了。
在坑道里三四天都挺過來了,怎麼可以一出土就終止生命?
他順著那條熟悉的村道往前摸去,走走,爬爬。
天矇矇亮時,一輛進城賣炭的牛車捎上了他……
聽說六個月逝去了,他大為驚訝。
又聽說紫花燕嫁了秦公豹,他痛不欲生。
在家養息了幾天,吃了幾劑吐故納新的中藥,他的身體漸漸復了原。
他想忘掉紫花燕。
紫花燕已經成了秦公豹的妻子,思念她做什麼呢?
他恨紫花燕生性輕佻。
在他活著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嫁了人,而且嫁的是秦公豹!
就算紫花燕以為他死去,也不可在他屍骨未寒之際,就將他忘得乾乾淨淨呀!
他恨,恨不得殺死她,然後摟著她的屍體跟她一塊進火葬場。
恨是可以的,愛也是可以的,偏偏沒法子忘掉紫花燕。
紫花燕如一縷輕煙,如一團紫霧,如一片月光,如一絲輕風,如一點新綠……形形影影地跟著他,縈繞在他的心頭,怎麼也驅散不開。
於是,他魂夢相牽地在野公園徘徊。
於是,此刻他懷裡擁著個赤裸的女子。
紫花燕像只小貓那樣伸出舌頭,舔著潘離頸脖上的一顆黑痣。
過去,她曾親暱地稱呼這顆黑痣是密西西比河裡的燈塔。
聽完潘離講述坑道里暗無天日的生活,她眼裡又流出淚來,心縮得也許比這顆黑痣還小。
好在苦難結束了,恥辱結束了。
三人之間的恩恩怨怨、真真假假、情情意意將會被她和潘離的重新生活所徹底替代。
她噓出了歲月的沉重,說:“潘離,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潘離驚詫地張開嘴,有點吃力地說:“不會分開?”
“你把我帶走吧,現在。”
“花燕,我也許要在街道工廠糊紙盒。”
“隨你把我帶到哪兒去。”紫花燕的眸子晶亮晶亮,臉頰粉紅粉紅。
她好像在給潘離講述迷人的《一千零一 夜》,說:“一隻小母貓很輕很輕的,還不好帶嗎?你把我帶到海婆去叼一條海魚,好吧?帶到森林裡去捉一隻山蝴蝶,好吧?帶到大西北的荒漠裡去……”
“你可是有丈夫的呀,花燕。”
“秦公豹?”
“你跟他不是生活得很好?”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
“潘離,我剛才已經跟你講過,我嫁給秦公豹完全是為了你……”
紫花燕感到渾身的血沸騰到了頂點,又一點點涼下去,直到涼得結出冰渣。
“為了你,我遭了那麼多的磨難,受了那麼多的恥辱,光是我嚥下的安眠藥,恐怕都有幾十斤,你卻……”
“你結婚了總是人人皆知的。”
“那你來找我做什麼?”
潘離的手插進衣袋。
他沒掏到香菸,只在袋底摳了一小撮煙末子。
他把煙末子拍進嘴裡苦苦地咀嚼著。
終於嚼出一口辛澀的汁液。
他不敢看紫花燕的眼睛,輕聲慢氣地說:“花燕,我是愛你的。可生活就跟眼下的物價一樣,玩不得羅漫蒂克。我想你,無法忘記你,就來看你了。我覺得,你跟秦公豹在一起是可以湊合下去的。他粗野,愚味,卻很厚道。我跟你就是情人,悄悄的……誰也不會知道的。花燕,你別哭,聽我把話講完。我倆每月幽會幾次,也有點詩情畫意……你終歸是結過婚的人,我若娶你,名聲不好聽。花燕,你如果沒結婚,該有多好啊……而且,還有人知道你墮過胎。別哭別哭,花燕,我真心……”
紫花燕的頭痛得要炸裂。
她淡漠地說:“你走吧,我想睏一會。”
一見紫花燕沒有責怪,潘離渾身輕鬆了:“我再陪陪你。”
“不用。”
“花燕,你生我的氣了?”
“沒。潘離,你自個兒多多保重。”
“明天,我來看你。”
“不用。真的不用。”紫花燕赤裸著身子爬起來,沒哭,也沒笑。
她把潘離摟在懷裡,輕輕地撫摸著潘離的臉,撫摸著潘離的頭髮,撫摸著潘離身子的每一個部位。
她從枕頭下掏出一方摺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把潘離的眼鏡擦得透亮透亮。
然後,便直直地躺下身子,閉住眼睛,有清清淡淡的淚沁了出來。
她的唇邊滾出一個淒涼的笑,說:“潘離,再吻吻我,吻重些,吻出一點男人味來。”